第2章 共剪西窗燭

何吟是誰?唐逸一開始把她定義為“何叔叔的女兒”,後來是“被慣壞的大小姐”,連名帶姓地喊她,再後來,是“今今”。而何吟都是怎麽叫他的?一開始是“喂”還有“那個”,後來是不情願的“唐逸哥”,再後來……好像還是“唐逸哥”。

唐逸的父母給他取這個名字是希望他一生安逸,但這個祝福一直沒有被實現,也許也是有過的,只不過相對于漫長的人生,它太過短暫,就像流星一閃而過,那瞬間的流光溢彩的确能記得一輩子,然而驚羨是一時的,留下空蕩寂靜的黑才是永恒。

唐逸被何吟撞得悶哼一聲,往後退了幾步,看到何吟站穩後才松開手。

何吟迅速推開:“不好意思,你沒事吧?”

唐逸搖頭:“沒事。”

何吟又仔細看了看,确認自己真沒把唐逸撞壞才松了口氣。

“你剛剛叫我今今?好久沒聽過別人這麽叫我了,我一下子都沒反應過來。”她的臉上染上了紅色,覺得有些尴尬,彎下腰想去整理地上的東西。

他攔住她的動作,自己把水杯撿起來,然後抽了幾張紙巾擦幹書表面的水,把東西重新放回桌面上,然後問:“有別人這麽叫你?”

“沒有。”從始至終都只有唐逸這麽叫她。

他問何吟,他們現在都叫她什麽。

她想了想,說:“還是以前那樣,何吟、小吟、吟吟什麽的,偶爾還有小何,不過都是領導這麽叫。”

何吟的名字挺普通的,唐逸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年紀還不大,聽父親說他以前的戰友的閨女長得很俏,叫什麽來着……何吟?好像是叫這個。

以前“何吟”這兩個字只是一個名字,兩段音節,比空氣還要空蕩虛無,放在嘴邊咀嚼都咀嚼不出什麽味道,後來才慢慢變成了何吟,帶出了一絲甜味。

唐逸的父母去世之後,何吟的父親把他帶回了家,去何家那天,他穿的是一件黑色短袖,早就被洗得褪了色,有着岩石的灰白。

何叔叔攬着他的後背把他帶進房子的時候,唐逸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客廳中間的何吟,她身上穿的是藍白相間的校服,肉眼看不到什麽污漬,暴露在空氣中的肌膚是溫暖的色彩,臉上的笑容在夕陽的照射下猶如火爐,那陣熱十分燒人。

他恍悟,她就是何吟,何年何月的“何”,吟誦的“吟”,何妨吟嘯且徐行的“何吟”。

唐逸從櫃子裏翻出了新的牙刷和毛巾給何吟,讓她去洗漱,自己轉身進房間給她整理床鋪,拉起被子和枕頭聞了聞,都是前幾天時間剛洗過曬過,還有殘留的洗衣粉味,他神色平靜地把床鋪平。

何吟拿着東西去衛生間,裏面的燈光慘白,大約是剛換的燈泡,亮到牆壁上的裂縫都被照亮,何吟刷着牙,看着架子上的那支牙膏,有一些出神。

唐逸剛來到她家的時候,她父母給他置備了很多新的東西,諸如被子衣服書包等等,但卻忘了很多細小的零碎,唐逸也不說,直到有一天,何吟撞見他偷偷用她的牙膏。

家裏只有一個衛生間,在一樓,他們兩個人都是學生,作息相似,總是會撞上,那天她推開衛生間的門,發現唐逸正站在洗漱臺前,右手拿着牙刷,左手拿着她的牙膏,粉色的包裝,擠出來的膏體還帶着細碎的閃,與唐逸這個人格格不入。

唐逸看到她進來,動作停住。

何吟控制不住地叫道:“你怎麽偷偷用我牙膏?”

唐逸抿着嘴說:“我沒有牙膏。”

“那你和我爸媽說啊。”她的語氣不耐煩,臉上也是倦容,前一晚唐逸又整夜整夜地輾轉,她每每覺得思維和身體被拉下深潭的時候,又被傳來的聲音拽了回來,反反複複,令她焦躁又痛苦。

她問道:“你晚上睡不着嗎?”

“沒有。”他矢口否認。

“我能聽見你那裏的聲音,一清二楚。”她掩蓋不住怒氣。

他還是不承認,把手裏的牙膏遞給她。

她繃着臉,沒接,分明還是個半大的小孩,卻裝得像個大人,她說:“這個給你了,我讓我媽再買幾支,到時候你不要再用我的了。”

他沉默地收回手,把那支粉色的牙膏放回了她的牙杯裏,和她的牙刷靠在一起,然後慢慢地刷牙,動作有點僵硬,耳朵也有些紅。

唐逸是在別人的屋檐下生活的人,他是敏感的,是不安無措的,是帶着刺的,他能輕易地分辨出何吟對他的不喜,對他行為的不理解,但他沒法解釋,也不知道怎麽做才是對的。

過去的生活創造了這樣的他,他做不到敞開心扉,先把自己隔在了這個家庭之外,他是異鄉異客,只想守好自己的方寸之地。

但何吟不知道,她只覺得唐逸古怪又陰沉,讓她的父母變得謹慎,好像他是這個家裏最柔軟最易碎的東西,所有人都得關注他,顧及他,這讓她感到不舒服。

越是不喜歡,越是從各個方面挑他的刺,何吟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這個闖入者身上,覺得他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在學校裏撞見他,也沒有好臉色。

“還沒好嗎?”唐逸敲了敲衛生間的門。

何吟推門出來,猶豫道:“我穿着衣服褲子睡覺,會不會不幹淨?”

唐逸知道她是怕自己弄髒他的床,于是他說:“沒關系,我正好要洗。”

她跟着他到房間裏,很小的房間,比賓館的單人間還要小一點,除了床以外,只有一個衣櫃和一個架子,架子上堆了很多東西。

她忽然說:“你居然還留着。”

“什麽?”唐逸順着她的目光望過去,也愣了一下。

是手表。

何吟和唐逸初中在同一個學校,高中卻不在一塊,何吟的成績還可以,上的是鎮上一個不錯的高中,而唐逸除了臉過得去,好像沒有什麽其他的優點,他的成績夠不上線,最後是何吟的父親花錢把他塞進了鎮上的普通高中。

何吟父親那兩年做生意有起色,掙了不少錢,那筆錢對他們家來說算是九牛一毛,但唐逸覺得很難為情,各方面的,他的成績令他難堪,這筆錢也令他難堪,最難堪的還是何吟的眼神,每分每秒都讓他心裏的想法更清晰,他不屬于這裏,這裏不是他的家。

唐逸迫切地想把這份錢還上,一刻都不願等,他從上高中開始,一直在攢錢,什麽活都幹,空閑的時候,他可能在修車行當學徒,也可能在哪個小飯店當服務生,總歸不會是在家裏,也不在學校裏。

何吟放學的時候經常路過他的學校,看到學生們說說笑笑地走出來,她幾乎沒有在人群裏見到過唐逸,因為他每天都走得很快,只是為了早點到打工的地方。

兩人關系真正的緩和,是唐逸高一結束,何吟初三結束的那個暑假,唐逸攢了一部分錢,先還給了何吟的父母,剩下還有一些零錢,他給何吟父母以及何吟都買了禮物,一個刮胡刀,一套化妝品,最後的錢買了一支鋼筆,藏青色帶細閃,送給了何吟。

這支鋼筆就像是兩人妥協的信號,橫亘在兩人中間的牆轟然倒塌,響起的聲音沉悶有力,何吟再來裝不出冷臉的模樣,反而覺得慌張,面對唐逸時,沒有來由地慌張。

她開始反省自己之前對他是不是太差了,于是她用零花錢給唐逸買了一個手表,是一個叫不上名字的牌子,不是很貴,但很好看,不知道唐逸喜歡什麽顏色,于是她也買的藏青色。

後來那個手表經常出現在他的手腕上,她也經常用他送的鋼筆。

他們從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勉強變成了同一屋檐下的朋友。

何吟拿起手表翻看着,然後“咦”了一聲:“還在走?這個手表質量挺好的。”

“嗯。”

“你經常戴嗎?”她看到真皮表帶的表面都脫落了,露出裏面的灰,像那個鑰匙扣一樣,破舊,帶着時間的味道。

他舉起左手看了一眼手腕,上面有因為戴手表而出現的色差:“嗯,戴習慣了。”

習慣是很可怕的東西,二十一天就能養成一個習慣,但有些人幾天就忘記自己的習慣,有些人幾年也走不出來。

“那你可以去換個表帶,這還是我當時買來的時候配的那個嗎?太舊了,你看這裏都裂開了,說不定哪天就斷了。”她指着一個裂口說道,身體下意識靠近唐逸,頭湊到了他的身前。

唐逸看着她的頭頂若有所思。

何吟見他不說話,又有些尴尬,她把手表放回原位,站在房間中央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說錯或者做錯什麽。

唐逸察覺出什麽,于是說:“知道了,等戴斷了我再去換。”

“……好。”

現在即将零點,第二天馬上就要來了,窗外是風聲,唐逸讓她早點休息,明天起來找開鎖師傅來幫她開鎖,何吟說好,唐逸往房間外退去,最後說了一句,睡吧。

唐逸走後,何吟躺在他的床上,沒睡着,又坐了起來,拿出手機發了幾條消息。

那頭的人還沒睡,馬上回了消息過來,問她怎麽了,何吟說自己有點睡不着,對方問在唐逸那裏嗎,何吟說對,他把他的房間讓給我了,對方說那就快睡覺,別想這麽多,然後甩了好幾個可愛的表情包。

何吟終于卷着困意,一頭栽進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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