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歸暮雪時

岷鎮的落雪,離上一次已經間隔了十年。

夜裏也是白茫茫一片,路燈打下的光柱把飄雪照得晶瑩,街道兩邊的商店還挂着紅燈籠,幾家商鋪亮着燈,店主架着腿在看電視劇,手邊還有幾聽啤酒,模糊不清的聲音在街上飄着,大概是在看最近大熱的久別重逢或者破鏡重圓的都市愛情劇。

何吟平穩地走在路上,雪融化後在她的鞋子表面留下深色的痕跡。

音樂聲忽然響起在白色的夜裏,何吟動作很快地把電話接起來。

“對,我剛到鎮上。”何吟覺得握着手機的手有點冷,于是從包裏翻出耳機戴上,“知道,我找一下,說不定還能找到。”

不知電話那頭又說了什麽,何吟聽完笑起來,“放心,我又不是小孩,不出意外明天就回去了。”

聽那邊又說了兩句,她挂了電話,打開音樂軟件,随機地放起歌,攏了攏衣服,繼續往前走。

何吟高中畢業後就出國了,回國之後也一直留在棠城,已經有幾年沒回過岷鎮,看着周圍多多少少覺得有些陌生,何吟按照記憶的路線走着,看到一幢熟悉又陌生的建築逐漸出現在眼前。

何吟在這裏住了十八年,從出生到十八歲,上了大學之後就住在學生公寓,之後又住在租的房子裏,再後來就是在城市裏買的新房子,日式裝修風格,寬敞明亮,所有設備一應俱全,讓人由衷地感覺生活美好。

但如果要說她對哪裏感情最深,那勢必是岷鎮的這個家,她那間狹小的房間,以及那張一翻身就會發出咿呀聲的木板床。

耳機裏還放着“I will always remember the day you kissed my lips, Light as a feather”,何吟的心像是古鐘被敲擊,波動泛到四肢百骸,擡頭往天上看去,依舊是深沉的夜和淩亂的雪,她松了一口氣,切了歌,開始從包裏掏鑰匙。

她的鑰匙有些年頭了,穿過鑰匙孔的繩子換過好幾輪,現在的是一個牛皮的鑰匙扣,原來是棕色的,現在看起來是淤泥似的黃,連上面原來刻的字都看不清了。

她想了想,索性把它摘下來,丢進了旁邊的垃圾桶裏,和一堆塑料袋以及用過的肮髒紙巾混在一起。

何吟拿着鑰匙開鎖,試了兩三回,才發現鎖被換過了,她的鑰匙起不了一點作用。

她被鎖在門外了。

零下的氣溫,穿得再厚也是冷,何吟鼻尖通紅,呼出的熱氣一團團地消散在空氣中,她無奈地拿起手機撥電話,慢吞吞地按着號碼,然後是通話鍵。

嘟——

嘟——

“何吟。”

何吟猛地轉頭,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人。

厚厚的黑色羽絨服包裹着高大颀長的身軀,不長不短的頭發在風中無序地搖晃,他雙手插兜,眯着眼睛,像是被風雪迷了眼,有些東西在燈下泛着光。

電話被接通,那頭的人在問何吟怎麽了,何吟回複說沒事,遲點再說,然後慢慢地挂了電話。

“好久不見。”她朝眼前的人扯出一個笑,“唐逸哥。”

何吟曾經想過和唐逸重逢的畫面,可能是某一個都市的咖啡廳,又或者是哪一個共同朋友的聚會上,兩人說一聲“好久不見”,然後自在地談起以前種種,而現在,她正在做出她設想裏的第一步。

唐逸是什麽人?何吟說不清,他比她大一歲,他的父親和何吟父親是戰友,他們兩個小時候見過,但彼此都沒有印象,直到唐逸父母在他十五歲讀初三的時候,因為事故雙雙去世,他被她的父親帶回了家裏,兩個人才熟悉起來。

最初,何吟不喜歡這個不速之客,不喜歡她父親口中的“哥哥”,讨厭唐逸褪色的衣服,讨厭他總是面無表情陰沉的臉,讨厭他像看什麽不懂事的孩子一樣看着她的眼神。

但那是最初,不是後來。

“你怎麽回來了?”唐逸站在雪地裏看她,語氣還算熟絡,但聽起來又有點冷淡,也不知道是因為天氣還是話本身。

她知道他向來不會說什麽好聽的話,所以也沒生氣,只是把耳朵上的耳機拿下來,然後解釋道:“回來理點東西,結果被鎖在外面了。”

唐逸點頭:“門鎖很早就被阿姨換了,我也進不去。”

他停頓了一下,又問:“今晚留下來過夜嗎?”

何吟原來的打算理完東西就離開,但現在進不了門,只能等到明天找開鎖的師傅上門。

“太晚了,去我那邊住一晚吧。”他說。

何吟猶豫了将近三分鐘,這三分鐘內唐逸沒有說話,沒有催促她,只是等着她做決定,最後她說“好”。

兩個人并排往岷鎮的深處走去。

午夜人煙稀少,世界好像只有他們兩個人,六七年沒見,是有一些尴尬,但能看出來他們兩個都在努力做到不尴尬,扮演着自然的姿态,好像他們只是兩天或者一周沒見。

何吟拿着手機發消息,餘光看見唐逸也在擺弄着手機,他們沿着雪路走着,越往前,風越大,何吟冷得牙齒打架,唐逸收起手機,往她前面走了一些,腳步有些蹒跚。

“你的外套太薄了。”他沒有回頭看她。

何吟縮着脖子說道:“沒想到這邊夜裏這麽冷。”

唐逸“嗯”了一聲。

何吟看他不說話,于是主動問道:“你怎麽在這裏,沒有留在海城嗎?”

唐逸垂着眼,沒回她,于是何吟又問了一遍,她說:“你為什麽不留在海城?”

這一次他回答了:“沒什麽意思。”

“你是說海城?”

“嗯。”

唐逸說海城沒意思,海城怎麽會沒意思呢,以前何吟去海城的時候,可以二十四小時在街上還有商場裏轉悠,繁華和時尚是它的代名詞,但如今她已經很久沒踏進過那裏。

等何吟跟着唐逸走到了目的地,她才知道原來他在鎮上和人合租了一間房子。

“你住在這?”

“嗯。”

何吟的表情說不出是震驚還是其他,她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唐逸絲毫不介意此刻的冷場,也不感到尴尬,很自然地把門開得更大,站在門口等她進來,這樣的姿态看起來溫暖,但只是看起來。

一陣冷風伴随着皂角氣傳了過來,何吟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後走了進去。

進去之後,她才把房子的布置看得清晰,裏面有兩個房間,一個小客廳,還有一間衛生間,十分樸素簡單,而且很整潔,沒有異味,除了擁擠,應該沒有別的什麽缺點。

唐逸高中一畢業就從她家搬了出去,走的時候只帶走了一箱行李,何吟知道裏面裝了什麽,都不是他自己的東西,因為當初他搬進來的時候也沒有帶行李,只有孤零零的一個人,好像浮萍,只在漂泊。

那時候,何吟父親把家裏的儲物室騰空,買了一張床放進去給他當房間,溫聲對他說,小逸,安心住,把這裏當做自己家,不要客氣,于是唐逸就在那間房間住了下來,儲物室和何吟的房間只隔了一面牆,老房子的隔音并不算太好,她每晚都能聽見唐逸翻來覆去的聲音,他的不安焦躁傳到了她的耳邊,像幽靈在她的一旁吹氣,她也變得不安。

她環視四周,說道:“要不然我還是去鎮上找一個旅店住一下好了,我留宿好像不太方便。”這裏看起來不像是有客房的地方。何吟有點後悔,不應該跟過來的,她覺得自己像一個不速之客。

“沒什麽不方便的,你睡我房間,我朋友這幾天出差,我睡他房間。”他的态度堅決,沒有她反駁的餘地,給出的理由也很正當。

他說:“旅店太遠,這麽時間太晚,走在路上不安全。”

何吟只好點頭,沒有再扭捏地拒絕。

房間裏很暖和,唐逸摘下圍巾,脫掉厚外套搭在沙發上,然後倒了一杯熱水給何吟。

水杯裏冒着熱氣,握着水杯的手骨骼分明,每一個指甲都被修剪得十分幹淨,何吟接過來的時候好像碰到了他,像鑰匙上的皮質扣,粗糙,卻帶着熱度,是熱水沾染上的。

她喝了半杯,過了半晌才想起來說一句“謝謝”。

唐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輕,像秋天的落葉被卷到半空,讓何吟莫名有點發慌。

他們坐在沙發上聊天,何吟的外套被唐逸放在了他的外套旁邊,兩件黑色的羽絨服并列着躺在沙發上,交錯的袖口像是在牽手。

他們坐的沙發前面有一個小茶幾,茶幾上有一些書,還有零碎的物品淩亂地堆放着,何吟伸手,把手裏的水杯放在桌上。

她皺着眉問唐逸:“你怎麽就住這樣的地方?”

唐逸說:“暫時住一下,我朋友有點事要我幫忙,住在一起方便一些。”

何吟點點頭,打了個噴嚏。

“你怎麽樣?什麽時候回國的?”唐逸把暖氣升上去了一些,然後公式化地寒暄,“現在在哪裏工作?”

“去年就回來了,現在在棠城上班。”她說完又覺得聽起來有點敷衍,于是補充道,“一家互聯網公司,公司氛圍挺好的,領導每天都請大家吃下午茶,我入職一年多,人胖了十幾斤。”說着就笑了起來,能看出來說的不是謊話,她是真的很喜歡這家公司,喜歡現在的生活。

“你變了很多。”唐逸看着她的臉,能看到平滑的肌膚,帶着淡淡的粉,以前的何吟太瘦了,瘦得好像父母沒有給她吃飯,好像一用力就會被折斷,她比樹枝還要脆弱,必須細心呵護。

何吟笑了笑:“是嗎?”

“嗯。”

察覺到他一直看着她,那審視的眼神像針一樣刺着她,何吟感到不安,笑慢慢止住,神色逐漸淡下來,好像落日的餘晖消失在天空中。

她忽然站起身來,膝蓋撞到了沙發前的茶幾,水杯還有其他的東西翻倒在地,疼痛從腿傳到眼睛,何吟幾乎是一下子就淚光閃爍,身體難以控制地栽倒。

但下一秒,她被唐逸拉住,撞進了他的懷裏,兩個人的臉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何吟聽到他喊:“今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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