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說看了全程其實并不準确。
他并沒有一直盯着這裏,哪怕這其實一覽無餘。瘋子是個發光體,一團強光,有他在任何人都無法無視存在。他可以蠻橫的闖入任何地方,可以大喊大叫,仿佛擁有特別赦免。
更準确地形容,其實是瘋子和林厘主動吸引了當對方的注意。
當事人依舊在原地坐着,看起來已經坐了很久,手在鍵盤上飛快移動,帶起一陣噼裏啪的敲擊聲。
這是一個在團隊不會擁有太強存在感,但依舊能讓人第一眼發現的人。
——綿羊。
綿羊的聲音十分有特色,既活潑也不輕佻,聽起來帶點青澀,與個人的形象十分相符——那種被保護的很好富家小公子,天真單純,不谙世事,養尊處優,不接觸世界的陰暗面,也許還有點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
因此在聽到聲音的那刻,林厘就認出了他。
到了現在,林厘也不能斷定這只是一層僞裝。
如果是的話,那對方在演戲上的天賦一定絕佳,演技出衆媲美影帝。
他用餘光在那個方向悄悄一掃。
感謝落地窗帶來的良好光線,讓他能一眼看清一切:綿羊坐在沙發椅上對着電腦,非常專注的樣子。他穿着寬松舒适的衣服,踩着棉拖,頭上別着幾個發夾,非常居家,只是全程挺直脊背。一頭黑色小卷毛似乎有些疏于打理,仍有幾縷耷拉在額前,被主人随意地伸手捋在一邊。
桌上擺着咖啡和食物,他揉揉眼睛停下動作,端着咖啡喝了一口,小小地打了一個哈欠。
即使是現在,他看起來仍然溫馴友好,人畜無害,與任何黑暗都無法粘邊。
室內陷入某種喧鬧中的靜谧,從剛剛開始電視就不斷發出交流和笑鬧,但沒人說話。綿羊不再敲擊鍵盤,轉而放起了一部劇,此刻BGM正響起,暗示劇情發展到某個關鍵階段。
他似乎一心一意地沉迷劇情,只是偶爾發出幾聲輕柔的氣音,似乎被劇情逗笑。
林厘不敢放松。
從剛剛開始,綿羊就會時不時觀察他。
遠遠的、偶爾一瞥的觀察。
在他身上輕輕繞一繞,又不拖泥帶水地離開。
他忍耐了一下,忍不住又朝那裏看了幾眼,結果正好對上綿羊因為劇情彎起的眼睛。
他立刻後悔了!
綿羊收了微笑,眨眨眼,有點不好意思地開口:“怎麽了,是有什麽不對嗎?”
“……”林厘低着頭:“沒有。”
綿羊想了想:“你想吃東西嗎?”
林厘搖頭。
綿羊看起來有點傷腦筋,他環顧了一下四周,手按着桌面:“那你看書嗎?”
林厘搖頭,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不,謝謝。”
綿羊點點頭,起身給他端了一杯熱水:“不用客氣,有什麽需要可以叫我。”
林厘無措地接過杯子,又說了一聲謝謝。
綿羊對他微笑了一下,咚咚咚跑回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這段簡單的對話終結。
林厘端着熱水,貨真價實地困惑了。如果思想可以具現化,此刻任何人都能看到他腦袋上飄搖的問號。
綿羊是昨天除瘋子外他交流最多的對象,外貌和外號一樣人畜無害,在他面前林厘可以稍微輕松一點,但那一點就像大西洋和印度洋的差距。本質上沒有差別。
但他和博士一樣,全程彬彬有禮,教養良好,可以正常——相對正常地交流,讓他幾乎産生一種身份轉換的錯覺。但脖子上的鏈子,一直在冷冰冰地提醒一個鐵的事實。
他深呼一口氣,把自己裹的再緊一點。
無論如何,他不應該再看。他轉而悄悄觀察了四周。
客廳很大,東西不多,擺設品味良好,色調與房間風格一致。牆上挂着畫,桌面放着花,旁邊是大大的落地窗投入陽光。沙發上只有枕頭和毯子,非常柔軟。他端起水喝了一口,借此掩飾視線。
垃圾桶是空的。
——垃圾被清理過。周圍很幹淨,這個隊裏至少有衛生習慣良好的人,博士或者綿羊?反正不會是瘋子。
桌上放着一疊紙張,白紙,有幾張亂七八糟畫着線條。抽屜似乎有東西,但上了鎖。鎖鏈被牢牢地拴着,除非他變成大力士拔地而起,不然想要掙脫就只剩把腦袋割斷一個選擇。
這套房子很大,該死的大,但東西又不多,一覽無餘,連捉迷藏都沒有地方藏。
他的目光轉了一圈,最後落到不遠處的餐桌上。桌上有水果、水壺,小刀和一些普通雜物。他的視線在桌面上掃過,又落到地上,突然意識到什麽般猛然退回,準确地盯住小刀,像盯住蜂蜜的熊。
小刀在光線下閃爍着銳利的光,不長,也許也不夠鋒利,它是用來切水果的,但讓他的呼吸驀地急促起來。
如果能拿到……鏈子不長,但足以支持走到那裏,他應該能拿到……他……
林厘竭力克制想法,但幾次努力移開視線,但最後還是忍不住悄悄落了回去。
也許,他是說也許!……
“刀是沒有用。”綿羊的聲音響起。他溫溫和和地提醒:“不要想這個喔。”
林厘心一驚,迅速收回目光。
他勉強鎮定:“什麽刀?”
“那就是我搞錯了。”綿羊溫溫和和地說。
這下反而是林厘不安起來。他主動和綿羊搭話:“你在看的是什麽劇?XXX?”
XXX是最近非常熱門的一部劇,他熱門到連林厘都知道的程度
綿羊點頭:“差不多,不過不是這個,漢尼拔。你知道嗎?”
他轉移屏幕讓林厘看了一眼,屏幕上片段一閃而過,在他看清前又轉入了另一個畫面。但他在意的本來就不是它。
“是嗎。”他讓自己盡量自然地微笑起來,露出感興趣的表情。這很難,他在此之前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過正常交流。前男友說過他有騙人的天賦,天生的撒謊者,他現在希望這是真的。
林厘說:“我沒有看過這個,但聽起來很有意思,是動作類的片子嗎?冒險類的?”
話音剛落,他就感覺綿羊的視線落在身上。依舊是那種短暫的注視,目光又輕又軟、慢吞吞地看。他幾乎繃不住表情。
綿羊對他眨眨眼,小小地微笑了一下:“差不多,主角是一個非常有探索精神的冒險家,敢于沖破常規,但又有一套自己的行為準則。有時候也有動作片段,總的來說是主角的冒險故事。”
“聽起來是很讓人向往的厲害人物。”
綿羊露出小小的梨渦:“我也這樣覺得。”
林厘努力笑的自然了一點,接下來他們随便聊了幾句。綿羊顯得的非常友好,有求必應,大部分話題都能立刻接上,逼得他不得不絞盡腦汁。
但後果是可喜的——聊的高興了,綿羊幹脆離開原地,将電腦和零食搬過來,坐在了不遠處的沙發,眼睛亮晶晶地和他說話。
他歪着腦袋聽林厘說,神情專注,不時點點頭。
林厘結束了最後一句話:“……總之,就是這樣。”
綿羊點點頭正要回答,門口咔嚓一響,他被吸引了主意,突然高高興興地喊:“博士,你回來了。怎麽樣?”
博士關上門,慢條斯理地脫掉手套,随手把西裝外套扔在桌上,才一點頭:“差強人意。你完成的怎麽樣了?”
綿羊興奮地說:“完成了!對面的防禦不堪一擊,有點小成果,我待會把資料發給你。”
博士誇獎道:“真棒!比上次進步了很多,看來過不了多久我們綿羊也能成為頂尖的高手了,就算再對上犀牛也不需要束手束腳。”把綿羊誇得不好意思地撓頭笑。
然後轉向僵的直直的林厘:“小可愛,你也在這裏啊。”
林厘攥緊了手,點頭。
“如果你等的是瘋子,那就不用等了。瘋子今晚不會回來。”博士看了一眼表,又轉向綿羊,“晚上點外賣,你們想吃什麽?”
瘋子晚上沒回來,其它人也沒有(林厘記得還有兩個人),回來的只有博士。林厘裹着毯子,在客廳裏吃了這頓晚飯。餐桌上,綿羊全程興奮地和博士讨論着什麽,私密不私密,無所不包。
綿羊高興地說:“這次……政府……網絡……不堪一擊!”
博士面帶微笑,鼓勵地贊賞地看着他。
他們全程沒有看林厘一眼。
林厘縮在毯子裏。他剛開始坐着,聽着聽着便慢慢地到了地上,逐漸變小、佝偻,一言不發地吃,拼命地往嘴裏塞東西。直到塞不下了,才茫然地打個飽嗝,在地上縮成一團。
地面涼涼的,他将耳朵堵住,希望能就此睡死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聽到了一道聲音,清晰、溫和,聲音悅耳。
“你晚上在這裏睡嗎?”是博士的聲音:“還是房間?你昨晚睡的房間。”
林厘一個激靈清醒了!他迅速地撐起身,又晃了晃,眼前仿佛蒙上一層霧一眼模糊,他用了眨眨眼,幾乎茫然地看前方。
博士低頭看到他起伏的肩骨,小刀一般聳立着,仿佛要割破薄薄的皮膚凸露出來。脖子又細又長,幾乎撐不住頭顱,只能低垂下來。再向下是一片黑暗,他不安地瑟縮在那裏,惹人憐愛。
博士耐心地重複一遍:“你晚上想在這裏睡嗎?還是房間?我有鑰匙。”
林厘轉過頭,這點動作很慢,好像耗費他的非常非常多力氣。他下意識想說不,又為這個選項下意識閉嘴——在這裏?也許什麽人都會來的客廳,瘋了嗎?
他說:“房間。”同時補上一句,“麻煩了。”
博士就把他帶上房間,下午的過程又重複一遍,唯一不同的是換了一個人,這個人會等他調整,語氣溫和甚至彬彬有禮地問他,晚飯合不合口味。帶上進入房間,他驚瑟地、恐懼地,甚至帶點困惑地最後坐在床上,想大聲問:你們到底要幹什麽?幹什麽?給我一個痛快好嗎?
又覺得這樣最起碼比死好。
可他還能活多久,幾天?
他張了張嘴,最後還是發不出任何相關詞語,等待着的博士發出疑問的“嗯哼?”他最後說:“謝謝你之前的提醒——關于瘋子的,确實很有用。謝謝你。”
“不客氣。”博士溫和地說:“有什麽只管問我好了。”
真的嗎?真的嗎???
相關的詞句再一次湧上舌尖,他吞了下去又吐出來,再次吞下去又忍不住露出來。他莫名其妙地突然激動起來,惶恐地茫然地握着一線稻草拼命懇求:“求你,求求你!博士,求你。我想知道、知道怎樣能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求求你!”
“噓。”博士豎起一根手指,“小聲點。”
林厘攥着毯子閉上嘴看他,手指微微發抖。
“這個有點困難,不過也不是辦不到。”博士說,“你不能太溫順也不能太倔強,要表現出不同也不能太鬧騰。聽話為主,但也不能太聽話,最好表示出自己的特別,不能是煩人的特別,最好讨喜一點。不能太平庸,也別太突出,最好能找出平衡點。不用擔心,你能活下來本身就代表你有特別之處。”
“但是!但我——”
林厘還想問什麽,但博士已經打斷了他。
“噓,噓。其它是之後的事了。”博士用哄小孩的語氣說:“現在,你必須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