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早晨,六點或者七點,生物鐘作用下林厘睜眼醒來。
窗簾被完全拉上,屋裏漆黑一片,令人幾乎分不清晝夜。林厘閉了閉眼,在床上蜷縮一會,慢慢地爬了起來。
藥物效果明顯,起碼現在身上的感覺已經減緩太多,也許還有睡眠的功效。痛感雖然還有,但比起昨天已經好了太多,到了比較好适應的程度。
身上在結痂,傷口處有些瘙癢,他在黑暗裏碰了碰手臂上的正在凝結的疤,手感起伏粗糙。他碰了碰,又迅速地把手收回來。
林厘看不見四周,他掀開被子胡亂摸索,在牆上摸了半天,終于在床頭摸到了開關。
燈被咔嚓一聲打開,光線讓他瑟縮了一下,他捂住眼睛緩了一會,裹着毯子下床。地上沒有鞋,有點涼,他赤足踩地面走到窗戶邊,唰啦拉開窗簾,露出窗外的光線。
六點或者七點——應該不會太晚——屋裏沒有鐘,窗外沒有陽光,他分不清時間。
今天大概是個陰天,窗外光線陰暗,黑壓壓幾朵烏雲堆着,偶爾吹進來幾陣風,帶進來潮濕水汽。林厘緊了緊毯子,目光轉向室內。
鎖鏈确實足以支撐走到窗戶邊。實際上,它足以支撐他走遍大半個房間,但這有什麽用呢?
鏈條随着他的動作發出輕微的嘩啦聲,他就捏着它走。
林厘在原地轉了兩圈,躊躇了一下,還是靠近了書桌。
桌上幹幹淨淨,除了花瓶和一只有點焉了的花。他猶豫了一下,倉促地吸了一口氣,看了幾眼門,大着膽子拉拉抽屜。
全部都是鎖住的。
林厘吐出一口氣。
他轉頭進了卧室的衛生間。
裏面也是幹幹淨淨,謝天謝地門是敞開的,不需要在推門前做什麽心理建設。地面幹燥,一雙拖鞋擺在一邊。他穿上拖鞋,把毯子挂在一邊,轉頭凝視鏡子裏的自己。
鏡中呈現出一個蒼白瘦削的形象。瞳孔是淺褐色的,眼下有稍許青黑——這兩天沒睡好的跡象,頭發亂糟糟的。白是不健康的白,黑也是不健康的黑,從臉龐到嘴唇都沒什麽血色,嘴唇上有幾道破皮的裂口。
眼睛無力又木然,像沉了一潭死水。
特殊。
他默念這個詞。
林厘順着脖子勾住項圈,酒紅色,柔軟的布料繞着脖子,精美得像一個項鏈。他順着邊緣摸了一圈,收回手,扯扯嘴角,練習幾遍後終于露出一個比較自然的笑。
衛生間裏洗漱用品一應俱全,他拿起牙刷看了看,覺得這可能是瘋子用過的,然後被這個想法惡寒了一下,燙手一般丢開。找了沒開封的用,洗漱之後又用毛巾沾水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身體。
林厘想洗個頭,又覺得動靜太大了,想了想還是放棄,裹着浴巾出了衛生間。
——有哪裏不對。
卧室門開着。他迅速掃了一圈,然後一眼看見了博士。
——對方就坐着書桌前好整以暇地喝咖啡,一邊撥弄一瓣要掉不掉的海棠紅花瓣。
聽到動靜,博士轉過來看了一眼,對他輕輕颔首:“早上好。”
林厘被這一眼定在原地,左手不自覺用力抓住浴巾:“……早上好。”
“剛剛看到你在忙,就沒有冒昧打擾。”博士放下水,仔細端詳了一會,
“收拾過後果然看起來好多了。你沒有洗澡,這是非常理智的選擇,傷口這幾天還是建議不要沾水。對了,浴室裏的東西你都用了嗎?”
“沒有。”林厘說,用一種火燒屁股的語速,“我看到旁邊有新的……今天醒來的太早,覺得不太舒服,就用了一下衛生間……”
“這個沒有什麽。況且裏面的東西也不是我們的,随便用。只是看你突然收拾了有點好奇,別緊張。”博士笑了起來,又問,“說起來,你吃早飯了嗎?”
這是一句很客氣的話,适合作為一個開始話題的切入點,通俗百搭,還能顯得十分禮貌。
但貌似不是很适用現在的場景。
林厘搖頭,幹巴巴地回答,“沒有。”
博士問:“你喜歡什麽類型的食物,甜口鹹口?有什麽特別偏好嗎?”
“都行。”林厘小聲補充一句,“我、我不挑食。”
“真好養活。”博士莞爾,輕輕用一種苦惱的語氣說:“啊……那我不知道了。那這樣,不嫌棄的話,吃我和綿羊一樣的早餐怎麽樣?”
林厘下意識地想要後退一步,又硬生生忍住這個沖動,倉促點了點頭。
博士得到回應,伸手指向床頭櫃,“我放在那裏了,還是熱的,快吃吧。”
然後支起下巴含笑注視他。
林厘磨蹭了一下,松開皺巴巴的浴巾一角,一步步挪過去,坐上床邊。
他擡頭看了一眼博士,看到對方不加掩藏、正大光明的視線,又飛快低下頭,端起餐具。
在博士眼下吃飯的壓力比起瘋子也絲毫不差,林厘感覺自己像一件物品被凝視着、細細觀賞着。
他感覺頭皮發麻,用力地咽了幾口。脖子仿佛也承受不住凝視的重量,一點點低垂下去。
博士的目光貫徹的全程。他沒有說話、沒有點評,沒有厭煩和其他表現。只是用一種奇怪的欣賞眼光直白地看。
林厘有點捏不住筷子,忍不住加快速度。終于狼吞虎咽地吃完,他擦着嘴巴,努力把頭擡起,看向博士:
“謝謝。”
“不用客氣。”博士支着下巴,柔和道,“今天還是一樣去沙發那裏?還有什麽想要的嗎?”
林厘想了想,嗫嚅說,“如果可以……那個、能不能請給我一身衣服……”
博士食指輕輕扣了扣桌面,藍眼睛安靜地注視他,突然不說話了。
林厘緊張起來,磕磕絆絆地:“沒有也可以,這樣也行,我是說,不穿也可以,也……”
“沒關系,我只是有點走神,突然想到了我的一件藏品。”
博士回神,失笑搖頭:“一件衣服而已,等一等,我現在給你去拿。”
這件事就這麽解決了。博士給他拿了幾身成套的衣服。當他換上後,仿佛憑空生出幾件屏障,終于感到久違的一點點安心。
之後的幾天瘋子都沒回來 ,每天由博士帶他出入、放風。在又一次解鏈子帶他出去的時候,他做好心理建設,咬咬牙,緊張地向博士要了幾本書,被對方用一種稍微有點奇怪的表情看了一會。
“不、不可以嗎?”
“當然可以。”博士上下看他幾眼,慢條斯理捋起袖子,含笑答應,“當然可以。你喜歡什麽類型的?”
第二天,他就多了幾本可以閱讀的書。
博士非常寬容。
他知識淵博,相貌英俊,性格溫和,看得出經過良好教育。
按理說這種人不該出現在這裏。衣香鬓影的宴會或書卷寧靜的象牙塔都更适合做他的歸所。
他很有禮貌,哪怕是對他。穿着考究,具有較高的審美和情調,喜歡美麗的事物。
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危險感。
說不出具體出自哪裏,也許是某個不經意的動作,也許是某個凝視,微笑起來的神情。
那隐約洩露出來的一點氣息,讓人不自己地警惕,像嗅到食肉動物氣味的食草動物,猛然豎起耳朵。
林厘穿着衣服坐在沙發上,捧着博士遞給他的書。
他盡力讓自己露出感激表情:“謝謝。”
博士的回答十分客氣、禮貌。
“不客氣。”他回答,“舉手之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