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思過崖向北走幾百裏,是青塢山,立夏剛過,梨花盛放,大片大片的竹林鋪在山路兩側,青翠欲滴。
墨硯寒走到一處荒廢的竹屋前,稍稍一擡手,鬼氣環繞屋舍,積年的灰塵和蜘蛛網打掃幹淨,爛門破床被翻修一新。
雜草叢生的院裏鋪上青磚,籬笆下種着野菊花,小泥壺灌滿了泉水,在紅木炭上咕嘟嘟地冒着熱氣,屋內幹淨明亮,床榻兩邊是繡着紅蓮業火的白紗帳,中間床上鋪了厚厚的棉褥子。
墨硯寒将懷裏的人兒擱到床上,想收回這件天下只此一件的金絲鴉羽大氅,可拽了拽衣角,沒拽動,低頭一瞧才發現發現沈懷君的手指無意中抓緊大氅邊緣,蜷縮着裹住身體,想獲得更多的暖意。
鬼域的寒鴉有上古鳳凰血脈,羽毛更是天然的暖爐,時時刻刻散溢着溫暖的火靈力。
他怔了怔,撤回手,又展開棉被又蓋了一層。
沈懷君合着鴉羽大氅沉沉睡去,他起身去外間沖了一杯熱茶,望着滿山新奇的翠景,心裏卻墜墜不安,又返回到卧室,掀開白紗帳,将美人側臉處半幹的發絲一根根撥開,凝視着這張俊逸出塵的面容。
這面容熟悉又陌生,他差點忘了,自己已經對這張臉恨了一百年。
清霄門建于群山之龍首,一側是人間樂土,一側妖族荒州,清霄門主殿仿佛一把天劍插在交界處,鎮守兩方。
主殿內,金冠仙君面龐清俊,端坐于茶桌上,茶香飄渺,對面的奉茶小童小心翼翼地斟茶。
茶水滿杯,有桃粉、梨白二色呈太極狀,賞心悅目。白笙見狀挑了挑眉,矜持地将寬大的衣袖攏了攏,正襟危坐,這才端起白瓷杯輕啜一口。
“淡了。”他道。
小童當即起身叩頭:“對不起仙君,您再給我一次機會吧,這味道難調,實在太難學了!”
這白笙仙君不喝靈茶,偏偏喝花茶,還要用桃花汁和梨花膏一起沖泡,要茶杯裏能調出桃花的艷紅、梨花的皎白,結果便是調得不倫不類,茶味酸澀難咽。
可白笙仙君卻喝得有滋有味,似是在故意品味茶中的苦澀。
白笙揮揮手讓小童起身:“無妨,你能調出這等水平,已是不易。”
小童長舒一口氣,心道大家都說白仙君性子軟、心底善,今日一瞧果真如此。
他大着膽子問:“這花茶的口味着實難下咽,仙君為何單單傾心這道茶?”
白笙唇邊泛起一道笑:“當然是為了敬故人。”
在奉茶小童不解的目光中,白笙舉杯轉向窗口,沖着思過崖方向,将杯中殘茶祭奠般橫倒一行,茶水灑落,而被世人稱作佛相善根的面龐微微扭曲,佛相已然堕入業火地獄。
忽而一人跌跌撞撞跑入大殿,高喊着:“白仙君不好了,沈懷君的本命靈燈還亮着!”
“什麽?”白笙臉色一變,霍然起身:“你可是看錯花了眼?”
還未等同傳的人回答,一道篤定的聲音自殿外傳來:“沒看錯。”
說着一紫金道袍的男子快步踏入正殿的茶室,來者正是高靈曜,他喘着粗氣,目光灼灼看向白笙:“師尊,今早我去禁地打算取下沈懷君的本命星燈,可去時發現本命燈還燃着。”
本命燈燃着,便意味人還未身死。
“這怎麽可能,那可是天雷、天雷啊!”奉茶小童詫異。
這一句話道出了所有人的心聲,毀仙池下是實打實的天雷,任何人跳下去必死無疑,沈懷君按理該身死,如今本命燈卻為何徹夜長明?
白笙卻笑着問高靈曜:“愛徒以為如何?”
高靈曜一怔,他揮了揮手,輕描淡寫提起:“沈懷君是罪人,若是他借機逃跑,理應抓回來。”
白笙點頭:“好。”
他正要問派誰出去尋,只見高靈曜扭頭便離開了大殿。
高靈曜走得太急,甚至忘了和師尊道別。
他凝視着愛徒的道袍背影,不緊不慢地坐回,示意小童繼續倒茶,手持白瓷杯,側臉望着窗外的滿山青翠。
“沈懷君當年可是樹敵頗多。”白笙幽幽道:“說不定碰見一兩個,就死外頭了呢。”
墨硯寒抄手立在窗前。
天道循環,興衰更疊,鬼域自一方忘川河畔而後發展蔓延了數十萬裏,鬼修興起,鬼域急需一位主人的降臨。
他便應運而生,他的身體在遠古的仙魔戰場上凝聚了數千年,在無數修仙者與魔族魂魄的哀嚎憤怨中,終于凝成一顆鬼心,又修煉數百年生成了靈識。
那時他意識朦胧,身形混沌,第一次睜眼便瞧見了位驚豔絕倫的白衣美人,美人清逸出塵,身若銀劍,恍然如山巅雪、林上月,第一眼便叫他的鬼心淪陷。
按人間話本的說法,這叫一見鐘情。
初來世間的他看呆了,又瞧見美人冷臉對他,便想拿些東西讨好讨好,恍惚間,他瞧見了好多顆肮髒的心髒。
他不知道這些心髒屬于誰,又來自何方,他只知道這些心髒鮮活地跳動着,每一次律動都噴出肮髒漆黑的血液,散發出溫熱惡心的血腥味,尤其最前面的那顆心髒,千瘡百孔,蛇蟲啃噬,已生出白花花的蛆蟲,瞧着甚是有趣。
于是他以一只惡鬼的審美挑中了這顆心髒,急不可耐地沖上前去,想摘下來奉給美人瞧瞧,博美人一笑。
可瞬間,身下的大地裂開深淵般的裂縫,露出熾熱的岩漿,一道銀劍開天辟地,從他的頭頂拍下,他還沒回過神時便被生生拍回了鬼域。不僅如此,他胸前還凝成了一道白玉芙蓉圈,一絲精純的血滴作為禁锢,令他不得踏出鬼域一步。
于是他被困在鬼域兩百多年。
最初他是後悔的,覺得美人不喜歡血淋淋的心髒,那黑心髒又黏又膩,又生滿了蛆蟲,肯定惹美人嫌惡,應該選送顆晶瑩剔透的骷髅人頭。但在意識成型後,尤其是看波舍遞上的諸多話本後,墨硯寒後知後覺,終于明白人鬼殊途,修仙者與鬼修是天生的敵對。
而他鬼主與沈懷君,是天生的死對頭,那白玉芙蓉圈便是見證。
可眼下,死對頭卻住着他的房子,蓋着他的被子,披着他的大氅還不肯還給他。
墨硯寒心情複雜,心緒如同無數條絲線密密麻麻地交織在一起,理也理不清,如同紅蓮業火,灼燒着他的心髒。
他幹脆從懷裏掏出白瓷罐,從罐中取出顆青翠的糖霜梅子,含在嘴裏,拄着頭,呆呆地瞧着這張面容。
這兩百年來,他被困在鬼域,日子并不好過,自脫離了幼稚的孩童期,修成少年人形後,他急切地想去人間游玩,奈何有白玉芙蓉圈的禁制在,他只能收到侍從帶回來人間的話本、糖糕。
這些東西并沒安撫他急切的心情,反而讓他對人間的興趣愈發濃烈,他迫不及待想去觀賞桃林、品嘗各地風味,同時對沈懷君的恨意成倍疊加。
他記得自己設計了好多種殺掉沈懷君的手段。
“好比把周圍布上黑霧,放出傀儡,用幻境迷惑着殺掉你。”墨硯寒靜靜對着沉睡的美人說道:“為此我特地修行鬼霧陣法,足足用了二十餘年的時間。”
他的目光又落在美人纖長脆弱的脖頸處,無需使用法力,只需他輕輕一壓,喉嚨會立刻被折斷,他心心念念兩百多年的宿敵将會徹底消失在人世間,大仇得報。
墨硯寒遲疑着探出手,越過柔軟的青絲,大拇指放在美人的喉嚨處,肌膚細膩光滑,呼吸起伏時的觸感輕柔和緩。
忽而,指尖的觸感劇烈跳動,一直沉睡的沈懷君輕咳出聲。
墨硯寒一驚,飛速撤回手,視線緊緊盯着美人的臉,只見沈懷君面容蒼白,眉心難受地皺起,睡夢中不住地弓身輕咳着,過了一會兒,眼眸竟緩緩張開。
*
月光透過窗子映在雪白細紗的床幔上,沈懷君的意識漸漸恢複。
他眼前模糊一片,稍稍動下肩膀,渾身如刀割般疼痛,如有千萬把冷劍刺穿了五髒六腑,任何的移動都會牽連起別處的劇痛,腦海更是昏昏沉沉,池底時聽到的話語仿佛印在了腦子裏,不斷回放。
“運勢有高有低,此天書便是違背天道,擡高一方,故而貶低了你的道運……”
“因而你開門收徒的兩百年來,無一徒與你真心相待,亦無一人結出善果……”
“莫要灰心,天道已恢複如常,毀仙池亦不會奪走你的性命,你,回去吧。”
那蒼老的聲音仿佛來自遠古的梵音,平靜地講述這兩年來的因果,又勸解他莫要絕望,天道會給他公平和決斷。
可沈懷君只覺得可笑,運勢恢複又怎樣,得知了因果又怎樣?
毀仙池裏盤旋着上古天雷,即便他因蒙受冤屈而被天雷放過,可池中殘存千年的雷意也毀去了所剩不多的修為,如今的他,修為盡毀,已然是廢人一個。
“咳咳……”傷情太過,他胸腔中的氣息猛然一窒,殘存的寒意得了機會,肆無忌憚地攻擊着肺腑,他剛剛清醒,卻不得不伏在床邊悶聲輕咳,調理氣息。
可體內積壓的寒意似乎不準備放過他,疼意再度襲來,沈懷君俯下身抓緊床板,手指緊繃,咬着牙根死死地忍受着痛楚,後背不住地顫抖着,手心滿是冷汗。
墨硯寒皺着小臉站在床邊,一言難盡,他此刻很想抱屈,自己明明什麽事都沒做,沈懷君就伏在床頭,一副要死了的模樣,讓他這個特地來尋仇的死對頭很尴尬。
要不喂些水好緩緩喉嚨?将來波舍問他怎麽複仇時,他總不能說這沈懷君是寒氣發作自己疼死的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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