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墨硯寒被這個理由所說服,沈懷君可以有各式各樣的死法,但必須死在他手心裏。
于是他擡起胳膊時手中便憑空出現一碗溫水,向碗裏倒了些藥粉,再用碗沿碰了碰沈懷君的手背。
沈懷君伏身喘息,通體冰涼如堕冰淵,忽然察覺到手背的暖意,便接過碗抿下一口水,溫水如熱流般淌過四肢百骸,寒意立刻被壓下五分。
他緊繃的身體終于得到了安撫,起身調息一會兒,擡頭将碗中水一飲而盡,寒意褪去。
“你是?”沈懷君意識到自己躺在一處床榻,有人遞了碗水給他。在殘存的記憶中,他上岸後在流淚,身體虛弱暈了過去,似乎有人将他牢牢抱在了懷裏。
如今雙眸已恢複清晰,他仰頭看去,身在一間竹林地裏的屋舍,一位十七八歲的黑衣少年正站在不遠處,面容俊俏,卻滿臉敵意,仿佛視他為妖邪。
沈懷君嘆了口氣,倒也理解少年,昨天他雙眸泣血,模樣駭人,任誰見了都會害怕,何況是一位毫無修行根基的普通人?
“莫怕,我不是妖物。”他輕聲道。
少年瞪大的眼睛眨了眨,好不服氣地回:“誰怕你了?”
說罷搬來椅子,大咧咧地坐下。
沈懷君輕笑一聲,又道:“謝謝你救我回來,不然我怕是要被凍死在毀仙池旁。”
墨硯寒撇開眼,梗着脖子道:“我外出看風景,不巧遇見了你倒在岸邊狼狽不堪,怕你凍死就救下你,舉手之勞罷了,我經常收留一些小貓小狗。”
沈懷君視線一偏,看了看屋舍,自他醒來,似乎沒聽到過一聲貓貓狗狗的叫聲。
墨硯寒察覺到這點,喉嚨一噎,頓了頓才說:“這些貓貓狗狗吃光我的肉,都跑了。”
沈懷君輕輕颔首,把人吃了幹淨就跑掉,這些貓貓狗狗實在太不仁義,難怪少年把他撿回來都冷冰冰的模樣。
“不管怎樣講,我還是要謝謝你,還有你的大氅。”沈懷君道,才注意到身上披着的黑金色大氅,睡夢中他依稀記得身上披着件黑袍子,溫暖如火爐,沒想到現實中他的确披着件大氅。
大氅針線細密,色澤華貴,一瞧便是珍奇之物。
墨硯寒心裏冷哼一聲,心道這大氅不是我給你的,是你硬生生搶了不還給我。
但無論如何,他還是沒開口要回鴉羽大氅。
沈懷君滿眼疲累,大氅下的手指輕輕地蹭着儲物玉镯,垂眼深思,這是救命之恩,他必得報答,可瞧着少年的做派,像是位逍遙的富家公子哥,不缺珍奇之物。
他經年累積的法寶被封在了清霄門的茶室,手裏沒有能拿出手的物件。
忽而,他的目光落在床頭的糖漬梅子空罐上,空罐是上等的白瓷釉,這少年孩童心性,愛吃蜜餞,還用珍貴的白瓷罐子小心裝起,他想了想,消瘦露骨的手指捉住少年的手腕。
墨硯寒夢回當年被一劍拍回鬼域的場景,大驚着欲要後退:“你做什麽?”抓緊腰間赤鞭蓄勢待發。
沈懷君一臉病容,笑意卻漸濃,動作遲緩地從儲物玉镯裏掏出一包油紙,油紙打開,裏面是油紙包裹的四方小塊,足足十來個。
随即向少年遞了遞:“暫時不知道你用什麽東西報答你,這個先給你。”
墨硯寒瞧着床上這病美人的模樣,分明是病骨沉疴,氣虛言緩,莫說如當年一般拍他了,怕是連劍也提不起來。
他一步一小心地靠近床榻,伸長了手臂接下油紙,又像兔子似的跑開了。
沈懷君一怔,手臂支着床榻邊搖了搖頭:“真是少年心性。”
墨硯寒走到院裏,湊近了油紙一聞,滿是芝麻香味,剝開一看果然是桂花糖,塞進嘴裏,五仁餡的桂花糖,核桃仁和瓜子仁放了十足的分量,香甜酥脆,不同于凡間的煙火氣,這果仁咬開時是一股清新的靈力,是他從未嘗過的口味。
“還蠻好吃的。”他自言自語。
沈懷君在經歷短暫的清醒後,再度陷入昏睡,直到傍晚才再度清醒,力道恢複了一些,但疼痛不減。
毀仙池中遍布天雷之力,他的筋骨脈絡被天雷擊了個粉碎,稍稍一動便牽連周身各處的經脈,經脈中細小的傷口折磨着神經。
他額頭上已經疼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手死死地抓住身下錦被,光滑整潔的緞面被揉成一團,不多時,嘴角淌下一滴鮮紅的血。
沈懷君取出儲物袋,從袋中拿出鎮麻丸吞下,經脈割裂的疼痛稍稍緩解,他用方巾擦了擦汗,靠在床邊長出一口氣。
鎮麻丸裝在天藍的琉璃瓶內,制作之初的目的是給入門練劍的小弟子服用,未曾想自己也用上這等初級丹藥,而如今他手裏只有初級丹藥能用來服用。
夜色深沉,窗外是一株高大的柳樹,月光将樹葉染銀,暗風吹動,孤寂冷暗。
毀仙池裏,天雷告訴他,他師弟白笙運勢極佳,白笙所心中所求的萬事皆會如意,而自己正巧被白笙敵對,故而自家徒弟接連為白笙傾心,自己卻落得萬人唾棄的下場。
萬事如意,這萬事皆如了白笙的意願,按照白笙是善,自己是反派,譜寫了一道荒唐的話本。
天雷說,話本已結尾,一切不公都将會被天道審判。
他卻無法理解,自己拖着一副病弱殘軀,如何重新成為曾經的清霄仙君?
修行三百年,他為了平定九州邪禍,得罪過不少人或妖,怕是天道的審判還未降下,自己就要被這群仇敵尋找報複。
“或許不用報複,便是這般疼着,也快疼死了。”沈懷君喃喃道,語氣漸弱,他單薄的軀體再度繃緊,後背爬滿了冷汗。
鎮麻丸是初級丹藥,對于天雷級別的威力傷害作用太過微小,才支撐了不到一刻鐘,經脈的劇痛再度襲來。
體內時刻觊觎着的寒意似是尋到了他的弱點,瞄準了機會從角落裏鑽出,他氣息大亂,一時經受不住,一股血腥湧到喉嚨,又被他強行壓制下去。
在壓下這口血後,他已脫力,想喝些水清一清口中的血腥味,可擡頭卻發覺,茶碗離他有一臂的距離。
他的身體已痛得麻木,盡管竭力伸手,卻仍無法觸碰到茶碗。
*
墨硯寒躺在側卧,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枕邊放着一塊黑石,是鬼域的通訊石。
方才波舍通過黑石向他奏報,最後眼巴巴的問了一句:“主人您把沈懷君怎麽處理了?您心裏可痛快些了?”
他一字未回,直接按滅了黑石。
他雖然抓住了沈懷君,但心裏并不痛快,反而越來越窩火,心裏抓心撓肝的難受,輾轉反側。
墨硯寒閉上雙眼,剛剛醞釀出一些睡意,隔壁忽然傳來一聲輕咳,想都不用想,定是沈懷君蘇醒了,思過崖的風雪形成的寒毒,可不是區區一點藥粉能治好的。
“醒了就醒了呗,反正他一副殘掉的身子骨,威脅不到我。”墨硯寒道。
可随即,隔壁傳來一陣痛苦的悶哼聲,深夜寂靜黑暗,聲音被無限地放大清晰,更何況他身為鬼主,本就聽力敏銳,痛呼聲勾得他心緒淩亂。
那人的病情似乎加重了,沈懷君曾是冠絕天下的劍修,靈虛劍尊親授的清霄仙君,修為強大,意志力超乎常人,卻被病痛折磨得徹夜難安,痛苦□□。
随即又傳來幾聲低咳,嗓音沙啞。
“煩死了。”墨硯寒冷哼:“再咳我就殺掉他。”
他胸口卻沒由來的心慌,焦躁不安,似乎是等不及要去做什麽,卻又被某種禁制禁锢在原地。
忽然,隔壁傳來一聲“咣當”的脆響,有瓷器類的東西被摔在地上打破,墨硯寒霍然起身,沖到隔壁屋子。
月光沉寂。
沈懷君衣衫單薄,月光為他鍍上一層銀光,仿佛一頭銀發自肩頭垂落,而他伸長了手臂,去拿茶碗。
地上的茶碗四分五裂,很明顯,他沒拿穩,碗碎了。
他修長消瘦的手無力地垂在床邊,扶着身子不住咳嗽,後背弓起,劇烈地起伏着。
墨硯寒想也不想沖到床邊,擡手将人扶起,而瞧見沈懷君的面容時,他怔住了。
美人臉色異常蒼白如鬼魅,冷汗津津,唇角幹裂,卻被朱紅的鮮血染得一片鮮紅,身骨一片寒意,大氅裏沒有絲毫的溫度。
這人仿佛已經是具屍體,但又偏偏活着。
墨硯寒将人扶着,斜靠在軟枕上,蓋上大氅,轉身又去倒水,冰冷的茶水再倒入茶碗時已溫熱适口,他拿着一支嫩綠的樹枝,在水裏攪和幾下。
“給你。”他将水端到沈懷君的面前。
沈懷君緊閉雙眸,意識模糊,稀裏糊塗被人喂了一口溫水,茶水入口,體內的寒意竟被瞬間壓制下去。
不多時,酥麻的暖意傳遍了通身的經脈,一直到指尖末梢,身上到處都暖融融的,沈懷君面龐稍稍紅潤,全身緊繃的肌肉都松懈下來,舒服得不禁如同小貓兒般蹭了蹭大氅。
墨硯寒冷眼瞧着沈懷君的變化,不知不覺,他鼻尖竟嗅到了一股清新的竹香。
相傳沈懷君是在一片竹林悟得劍意,竹香……便是體香。
“莫名其妙的。”墨硯寒正襟危坐,比道門的老君還要正人君子。
“你……”沈懷君的意識漸漸清晰,察覺到有人在旁,想起了方才被喂水的事,閉着眼輕聲道謝:“謝謝你。”
墨硯寒不輕不重地哦了一聲。
“我是将你吵醒了?你快回去安寝,我已無礙。”沈懷君道,長期幹澀令喉嚨仍有些幹啞。
墨硯寒沒回答,一雙寒星似的瞳孔緊緊盯着床上的人兒,夜越來越深,月光透過窗棂的角度也一點點偏移,他眼看着床上的病美人眼眸微阖,身形舒緩,扛不住睡意沉沉地睡去。
他慌亂的心也仿佛找到了一處寧靜的港灣,靜靜地在蔚藍的海水中悠哉飄蕩。
他擡起手,捏住黑羽大氅的一角,向雪白的肩窩處塞了塞,夜深露重,極易着涼,這人的身子骨可再經不起一點風浪了。
墨硯寒起身打算關上窗子,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驚呼,他撇頭一看,一個黑胖的鬼修站在門外,捂嘴一臉的不可置信。
他瞪了波舍一眼,放輕腳步退出房間,一直來到院外。
波舍雙手奉上一捆翠綠色的枝桠,待他接過之後,急不可耐地問:“主人,您怎麽還去照顧沈懷君了?他難道用白玉項圈的事威脅您?”
墨硯寒伸手觸摸項圈的虛影,這虛影代表着沈懷君的生機,他垂下眼眸,不置可否。
波舍迷茫地張大了嘴巴,忽然想起床頭裏的茶碗,又看看這捆翠綠枝桠,大驚:“鬼域的懸霜草,也是給沈懷君用?”
鬼域長夜漫漫,生長的植物無不是黑灰深紫,而懸霜草作為鬼域唯一的翠綠生機,乃是聖草,可增修為,可解百毒,可制暗器,人間稱之為“鬼王草”。
墨硯寒細細地挑揀懸霜草,将最翠綠的葉子挑出來,“怎麽,你不滿意?”
波舍趕忙擺擺手:“哪有,鬼主你想給誰用就給誰用,小的近日去山上瞧瞧,看有沒有新鮮些的懸霜草,藥效更好。”
“不過……”
他搓了搓手十分糾結,但最後還是下定決心問:“您不打算弄死沈懷君了?”
墨硯寒一挑眉:“倒也沒有。”
“啊?”波舍迷惑了。
墨硯寒仰頭欣賞着長空明月,半晌後才淡淡說起:“如今他身體孱弱連凡人都不如,了結性命簡直輕而易舉,今天若不是本座喂給他懸霜水喝,他怕不是要痛死了。”
就……很無趣。
“所以瘦巴巴的,即便殺掉又有什麽意思?便是講到外頭去也不威風,不如養得肥肥的,屆時我再将他摁在床上,一口一口地吃掉。”
墨硯寒的眼眸中閃過興奮的光芒,如這茫茫夜空中的星子一般璀璨。
“……那才叫人間美味呢。”
作者有話要說:
沈懷君:我頭疼。
墨硯寒:老婆要多喝熱水哦。
【系統提示:墨硯寒您已被踢出清霄門群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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