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墨硯寒以為自己眼花特地湊上前仔細一瞧,黃紙黑字,書法飄逸,正正好好地寫着:沈懷君。

“燒他的名字,辟邪?”墨硯寒搞不清狀況,凡間有燒紙給鬼送錢的習慣,莫非這群人是通過燒紙告知他們這些惡鬼,他修真界有着沈懷君罩着,不準靠近嗎?

“除晦氣罷了。”餘信之心情正好,也不吝啬,出言解釋:“這沈懷君表面是個正人君子,實則是陰險小人,專門坑害自家徒弟。”

“我的第二子打算去清霄門拜師,先燒上他的名字去去晦氣,免得拜錯了師父。”

墨硯寒一怔,臉色發黑。

沈懷君坐在窗前,靜靜地聽着屋外的談話聲。

所謂清譽盡毀,萬人唾棄,大抵如此,他的名字成為晦氣的象征,要燒了名字來驅邪保平安,在思過崖便聽聞了這等事,今日還是頭一次遇見。

墨硯寒卻皺着眉頭疑惑不解,若沈懷君當真自私自利,何必耗盡半生修為把自己拍回鬼域。

雖然把他拍回鬼域的這件事情是不正确的,但起碼證明沈懷君是人間标準裏的正人君子。

“沈懷君……也沒壞到如此吧?”他反駁道。

可餘信之不屑一顧,擺出一副“凡夫俗子果然不懂”的神情,提及:“爾等凡人自自然不知修仙往事,清霄門掌符人乃是高靈曜,是高家嫡次子,想當年他拜入沈懷君門下,結果……哼哼。”

另一側的餘思歡接過話:“沈懷君表面溫潤和善,諄諄教誨,實則嫉妒高靈曜的家族傳承,故意教授偏門術法,竟差點将高靈曜的手指練毀了!”

餘信之啧啧幾聲,沖着門口長嘆:“這可是符修的手指頭啊!”

修仙門派收徒,弟子大多是凡間之人,但也有少數的修真世家子弟被送入仙門歷練,高靈曜是九州第一符箓世家,高家的嫡次子。

符箓是以手繪符,手指的經脈一毀,修為便斷了大半,故而符修手指異常金貴,更別提符箓世家的嫡系子弟,肩負着家族傳承的使命。

“如今想想仍是不寒而栗,沈懷君惡毒至此,死了算是便宜他了!”餘信之憤憤道。

“父親放心,清霄門如今是白笙仙君掌管,仙君心地良善,斷不可能再有如此污糟之事!”

兩人正你一言我一句地說着,墨硯寒緊繃着小臉,忽然擡頭問:“那個叫什麽高靈曜的,他手指真毀了?”

“嘶,倒也沒有,最近還繪出了一道金紋黑墨符。”

“既然手指頭沒毀,那便是高靈曜冤枉了人。”墨硯寒一本正經,篤定道:“而你們嘴皮子一抹,輕飄飄給人定罪了,是小人做派。”

餘信之人近中年,乃一方城主,向來被四方恭敬相待,從未遇見過這種站在他面前指着鼻子罵小人的場面,出紅着臉就要抽劍動手,倒是青年男子阻止了他。

“這位小友說得極對,我們沒去親自證實過。”餘思歡悠悠道:“不過當年高靈曜拜師沈懷君僅一年,便向靈虛仙尊哭求,轉而拜入了白笙仙君門下,自家好好的徒弟跑掉,拜別人為師,當真沒有內幕?何況之後高靈曜手指受傷的事從清霄門裏傳出,這消息又不是我們杜撰。”

小婢女嘴皮子飛快地接茬:“分明是沈懷君心量小,嫉妒徒兒天賦!”

“幸虧高道長出身修仙世家,心思敏捷,早早戳破了陰謀,不然就被害了!”

……

沈懷君手裏拿着一截話本,目光卻發怔,這餘信之懂得還挺多,知曉當年清霄門的內幕,當年的确是高靈曜跑着向靈虛仙尊哭訴,具體的哭訴內容他至今也不知道,他初次收徒,手足無措,以為自己做錯了事。

他跪在大殿前,在小弟子們的詫異的打量中挺直脊背,直到日光西移,師尊自殿中緩步走出,站在他面前。

他記得自己當時深深叩頭,額頭磕上殿前的青石板,說自己一直盡心教授高靈曜,只是愚鈍,不知道犯了何錯,還請師尊指示。

可師尊沒有回答他,師尊擡眼望着傍晚深深淺淺的星子以及那血紅的夕陽,長長地嘆息一聲。

“懷君,你沒錯,可高靈曜若拜白笙為師,或許更好些。”師尊将他攬在懷裏勸慰。

他委屈得眼角微紅,師尊便擡手為他擦去淚。

“懷君莫哭,你以後肯定會遇到更乖、更好的徒兒。”

思緒回籠,沈懷君的手指微微顫抖,望着眼前滿堂歡喜的話冊,喃喃道:“師尊,你瞧你,又在騙我。”

哪有什麽滿堂歡喜,哪有什麽師徒佳話,只有一地不知該如何拾起的心緒,每次将傷疤翻起來,都是血淋淋的痛。

忽而他的氣息逆轉,忍不住扶着床邊掩口輕咳,不多時,蒼白的指節滲出一滴血。

瞬間,身處正廳的墨硯寒心口悸動,那紅繩與他心脈相連。

那人咳血了。

一股火氣自心中爆發,直沖腦門,十八節赤鞭被高高揚到天上,狠狠落下擊打青石板,濺起無數崩裂的碎塊。

餘信之父子驚訝地向後一退,二人萬萬沒料到這普通凡人就會法術,待塵埃散去,少年面容陰冷,雙瞳中仿佛燃着紅蓮業火。

“本座忽然意識到,你們的話,太多了。”少年淡淡道。

“你區區一個喽啰而已......”餘信之譏諷着,可扭頭時,竟然發現院內瞬間被撲天的黑霧包裹,而餘思歡神情凝重。

可想到餘家也是修仙者中的上上人,他躲在柱子後,跳腳叫罵:“敢在我面前猖狂,可知我餘家的名號!”

一道鞭攜着濃濃的黑霧,飛沙走石甩過來,餘思歡飛快撲到父親面前,用護身法寶擋住這一鞭。

“父親快走,這少年不是普通人!”

餘信之不肯退,他全身上下都是護身法寶,難不成擋不住一個毛頭小子?而餘思歡卻急道:“父親,鬥篷裂了!”

衆人定睛一瞧,擋在衆人面前一道玉色鬥篷靈力流轉,中間明顯一道巨大裂痕,再揮幾鞭,這鬥篷就要碎了。

餘信之雙手顫抖,難以置信,但身體還是遵循了逃命的原則,飛快地向門口掠去,幾息間,餘家人全部退到了院外。

餘思歡冷靜沉着,一邊用法寶僅存的力量抵抗鞭子襲擊,一邊催促衆人回仙舟,自己墊後,在即将離開時,匆匆向門口丢下一只白瓷娃娃。

而餘信之早就逃命般地回到仙舟,待滿身血痕的餘思歡回來時,不問傷情,開口便是:“玉甲鬥篷都裂了?”

餘思歡猶豫着點了點頭。

“裂了啊……”餘信之雙目發空,怔怔地跌落在軟椅裏,難以置信道:“餘家千年的鎮族護甲,竟被這個毛頭小子給弄沒了?殺了他,給我殺了他!”

話說到一半,他忽然意識到能将餘家護身法器全然擊碎的人,力量強大,不盯上餘家就不錯了,自己竟然還要妄想把人給殺掉?

餘思歡嘴角卻噙着一抹陰森的笑意。

“父親放心,這人半月後,非死即傷。”

林間小院裏,黑霧消散,墨硯寒冷着臉,一節節收起長鞭,踏過已經碎石灰塵狼藉一片的小院。

他身體經過之處,一切都恢複原樣,茶壺裏蓄滿了水,放在泥爐上咕嘟嘟地冒着泡,他随手拿起茶壺,推開了房門。

沈懷君伏在床榻邊,一襲墨染的青絲鋪在後背,白衣曳地,他捂嘴輕咳,肩頭顫動,空氣中彌漫着血腥味。

墨硯寒的臉色陰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他怕外頭的靈力波動太過,影響了這人的身體,特地揮了一道保護屏障,如今想想倒真是正确的做法,若沒有靈障隔絕,這人怕是要死掉了。

他放下茶壺,輕車熟路用懸霜草攪了攪,走到這人面前,拍了拍消瘦的肩膀。

“仙君,我把那夥人趕跑了。”墨硯寒放輕了聲音道:“快喝些水潤潤喉嚨。”

沈懷君神識恍惚,被這一句仙君喚回了意識,起身時,滿手鮮紅的血,極為刺眼。

“我咳血了?”

“是,把這些水喝掉吧。”

墨硯寒的聲音越來越溫和,半哄着将茶碗遞到他手裏,沈懷君思緒迷茫,便順從地接過,溫水一飲而下。

足足半個時辰後,沈懷君才徹底恢複了清晰的意識,他再度睜眼時,身軀側躺在床榻上,披着厚厚的黑羽大氅,手心的血跡已經被少年擦拭幹淨,整潔無污。

他回憶方才的場景,忽然從少年的話中找出一處漏洞。

“你喚我仙君?你知道我是沈懷君。”沈懷君道。

正在看話本的少年一愣,點點頭承認:“知道啊。”

空氣陷入一陣寂靜,沈懷君手指摩挲着觸感細膩的黑羽大氅,遲疑問起:“你明知我是沈懷君,還願意照顧我?”

他知道自己的名聲已經糟糕到何種程度,怕是連山野間的凡夫俗子都知道了他這一號惡人,少年自然也知道沈懷君三字意味着什麽。

但少年似乎毫不在意。

“我一直知道你是沈懷君啊,不過我覺得你是個……”墨硯寒想說你沈懷君是個好人,但想了想,這沈懷君把他困在鬼域,委實算不上好人。

“我覺得你品行高潔、一清二白,絕不是做龌龊事的小人。”

沈懷君手指一頓,輕輕地哦了一聲,偏頭望向窗外竹林,淡然沉靜,似乎剛剛只聽到了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可他抓緊大氅的手指緊繃,心緒潮湧。

許多年來,他不知為別人付出了多少心血,何曾見過回報?可偏偏在他最絕望時,被素不相識的少年搭救,少年還讓他多吃飯,好養肥些。

這單純的想法令他的心緒不住地潮湧起落,無法平靜。

“不曾想,這世間竟還有相信我的人。”

“……真是稀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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