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池文遠沒能看成杜沛的運動會,但破天荒地參加了一次家長會。

那已經是高二的下班學期了。那天烏雲密布,天氣預報說要下一整天的雨,池文遠便臨時起意,全副武裝着到杜沛學校突擊來了。

杜沛因為家長常年不來,自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參加家長會,猛地見到池文遠慌亂極了,在抽屜裏翻找歸斂,最後索性将抽屜裏東西都抱了出來,才讓池文遠坐到自己座位上。

池文遠眼見,只掃了一眼,就把書脊上的題目都看了個清楚,什麽《吸血鬼愛上我》、《夜訪吸血鬼》、《吾血吾誓》、《吸血鬼年鑒》、《卡蜜拉》、《德古拉》、《十字架與大蒜》等等,還有的光名字就非常不堪入目,沒有一本是與學習相關的。

這孩子成天都瞎琢磨些什麽呢,就這樣能好好學習嗎。

可成績單和排名一發下來,學習竟然依舊不錯。

形形色色的大人們塞在一把把小椅子裏,池文遠有些走神,想着這就是這孩子每天的生活和景色了,實在有些逼仄,作為家長,節假日的時候他是不是該多帶他出去走走。

家長會結束,班主任還把難得一見的杜沛家長留下來單獨講話,說杜沛這孩子又懂事又好學,從來不讓人操心。

池文遠問他:“性格怎麽樣呢?在班上愛說話嗎?”

“話是不怎麽多,男孩子嘛,但是有時有些沉穩,有點不像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了。”

杜沛就等在門外,那些書也不知道藏哪兒去了。

池文遠重新戴上墨鏡,随杜沛在校園裏漫步。

這天杜沛前邊的女生也來了,見到池文遠,發覺他與杜沛的描述都相符,大受震撼,不遠不近地尾随了兩人一陣,被池文遠甩掉了。

池文遠與杜沛邊走邊聊,杜沛多少有些不自然。

聊着聊着又聊到吸血鬼相關的話題,杜沛問:“池叔叔,你能轉化別人嗎?”

“當然能。”池文遠說:“不過在我們在華北區域登記的吸血鬼,每隔六十年才能轉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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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

“可能為了人口平衡吧。嗯……也就是說,吸血鬼轉化後的平均壽命不超過六十年,當然其中有不少不想死的達官顯貴,會請吸血鬼來延續他們的生命,這些人在變成吸血鬼後是死得最快的。”

“為什麽?”

“具體我就不清楚了,可能他們曾經什麽都有了,無法接受吸血鬼這種無知無覺又毫無意義的生活方式吧。”

“那你上一次轉化別人是什麽時候?”

“還是民國時期呢吧。”

“那個人呢?是男是女?”

“是個女性,剛轉換完她,她就自己逍遙快活去了,一天都沒陪我這個孤寡老人,好虧啊,被騙了。”

因為池文遠說得輕松,杜沛聽了之後笑了笑,後來一想不是這樣的,他等了至少六十年,才轉化了一個人成為自己的同類,一定是期待着與對方共度漫長的時光。

“那你為什麽沒有轉化我爸?”

“開始是這麽決定了的,後來感覺到他有些猶豫,我就讓他再想想,也體驗一下和正常人交往的生活。他認識了你媽,兩人一同步入婚姻的殿堂。這也是好事,那就算了吧。倒是你,怎麽老在問吸血鬼的事,吸血鬼怎麽樣,跟你有半毛錢關系嗎?”

“你的事,怎麽能跟我沒關系?”杜沛說:“你還要說等我成年以後就分道揚镳各不相幹嗎?池叔叔,我今年馬上就十七歲了,我們在一起已經七年了,比我和爸媽,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時間都長,我早就把你當成親人。”

聞言,池文遠嘆了口氣,而後點了點頭,就久久地望着荷花池發呆。

杜沛也一言不發地站在他身旁,池文遠下意識地想要拍拍他的頭,擡起手來,卻發現要摸到他的頭頂已經不那麽順手,他已經與他一般高了。

家裏多了只小狗,小土狗,池文遠在小區裏撿的。

杜沛蹲下來摸它,問池文遠的時候,池文遠說:“養着呗,儲備糧。”

杜沛蹲在那裏一動不動,欲言又止了好幾次,還是池文遠笑着過來踹了他屁股一腳,說:“都你玩兒呢,想什麽呢?我這又不是喝不起人血。去,遛狗去,不然老跟家裏撒拉。”

池文遠說着扔了根做工精致的小狗狗繩給他。

杜沛自己給他起了個名,叫“圓圓”。

池文遠所說的人血是為他們吸血鬼專供的血包,就是賣得非常貴,像池文遠這種經濟條件不太好的吸血鬼不大喝得起,就要靠在外狩獵以作補充。

但池文遠近些年好像都在買血,都很少找人來家裏了。

一個周日下午,池文遠唉聲嘆氣着就回來了,把一個大信封往垃圾桶裏一扔,就開始脫圍巾摘帽子。

杜沛看了看信封,問:“又被退稿了?”

“是啊,你說現在人怎麽回事,怎麽都靜不下心來看書了呢。還有詹姆那個傻,傻人,跟着他們老板訓我,這個吃裏扒外的家夥。”

杜沛從垃圾桶裏撿回信封,問:“你不要了,可以給我嗎?”

池文遠說:“随便吧。”

杜沛打開信封來看,書是手寫的,标準的小楷鋼筆字,非常整潔漂亮。杜沛想着,池文遠盤腿坐在閣樓的小矮桌前,燈也不開,在黑暗中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地寫下這些文字。

這些文字一定已經在他腦海中存在好久了,絲毫沒有錯誤,也沒有修改。

“家裏生活有困難的話,我還有錢。”将池文遠的手稿收回到卧室,杜沛拿了張折子出來,是他家房子的租金,這麽多年來,也積攢了不少。

“你得了吧你,你自己收好吧,回頭上大學用,萬一要留學呢,我就供不起你了。”

“我不留學。”杜沛說。

“那你也自己收好,日子怎麽都過得下去。”

“你可以試試寫你和我爸的故事。”杜沛說。

“啊?這現在也能寫?”

“能寫啊,網上好多這種。”

“什麽網?”

“互聯網,就是一種……”

“你……個,我知道是互聯網,我問你什麽網站,我可是個住在市中心的新時代吸血鬼,我能不知道什麽是互聯網?”

杜沛翻開手機,打開了一個網頁拿給他看。

池文遠一目十行,看得津津有味,不時捧腹大笑,說:“現在小孩子都怎麽回事。”

杜沛後來整理了一下最近的獲獎及零花錢基金,一共有七千多了,就去電腦城買了臺電腦回來,放在客廳,教池文遠打字。

池文遠這個新時代吸血鬼,就用兩根食指,鍵盤敲得飛快。

杜沛糾正不過來,又看他打字确實很快,只好放棄了。

後來周末在家的時候每次看他,他都在客廳裏玩兒電腦。

有時候敲字,有時候看網頁,有時候玩兒游戲,任圓圓飯碗空空,在他腳邊咬他褲腿。

但這股新奇勁兒也很快就過去了,池文遠重新縮回到他的小閣樓,不怎麽出來。

一次杜沛自己做飯,不慎切破了手指,拿到水下沖了沖,又繼續做飯。

池文遠很快叮裏當啷地從閣樓上跑下來,說:“櫥櫃裏有酒精。”

杜沛揚揚手指,說:“小傷口,已經不流血了。”

池文遠說:“我讓你拿酒精把案板擦幹淨了,誰管你手。”

“哦……”杜沛老老實實地去拿酒精重新擦洗了案板,又問他說:“池叔叔,我血很足的,真不放一點給你嘗嘗嗎?”

池文遠翻了個白眼,又回到閣樓上。

高三前的最後一個暑假,池文遠開着車帶杜沛去趕一個游樂園的夜場。杜沛本身非常高興,但到了游樂園一看詹姆早已等在那裏,還是拉下臉來。

夜場也非常熱鬧,所有建築都燈火通明,有花車游行,還有不少游樂設施開着。

池文遠和詹姆帶着杜沛逐一體驗,他們三個一同坐在摩天輪上,池文遠和詹姆兩人一起坐一邊,杜沛自己坐一邊。

杜沛根本無心看風景,就看着對面兩人挨在一起,對着窗戶外邊指指點點有說有笑,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

過會兒詹姆就轉過頭來對他笑,搭着池文遠的肩膀,把他向自己又摟近一些。

池文遠對類似接觸早已習以為常,無知無覺的。

杜沛喊了一聲:“池叔叔。”

“嗯?”池文遠坐直了應他。

“從這邊能看到城堡。”

于是池文遠起身過去坐到了他的旁邊。

詹姆扭過頭去忍笑,下了摩天輪,就把小鬼打發去買飲料,跟池文遠在店鋪外面閑聊。

“好久不見,這小家夥又長高不少。”詹姆說。

“是啊,以前才這麽不點兒。”池文遠伸手在腰間比了比。

“不知道以後能長到多高呢?”

“不知道,沒準能長比你還高。”

“嘿,你還別說,真有可能。跟他爸一點兒都不像,他爸那個瘦胳膊瘦腿兒的,你說是親手的嗎?”

“當然是親生的,味道一模一樣。他能長這麽高,那是我喂得好呗。你知道,他奶奶天天就做圓白菜給他吃,那他爸肯定是小時候營養不良。”

“這小鬼這麽迷戀你,之後打算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該怎麽辦怎麽辦呗。”

杜沛買完飲料小跑着就出來了,自己喝白水,給池文遠買瓶紅的,給詹姆買瓶綠的。

然後他們三個一起去了個主題鬼屋,剛走了一半,詹姆對着拌鬼猛地蹦出來的演員大喊:“操!李響!”

“卧槽……”那鬼也喊:“老詹,老池……操操操,怎麽這麽巧,老臉沒地兒放了,操!”

“你他媽的,跑游樂園來扮吸血鬼來吓人,你身為一個吸血鬼的尊嚴呢?”

“靠,快別說了,你們趕緊接着往下走吧,待會兒跟後門等我。”

他們無驚無險地走完鬼屋,李響已經卸了妝等在外邊。

三人窩在牆角聊了起來,杜沛就站在一旁聽着。

“這孩子是?”李響下巴指指杜沛問。

“我家的。”池文遠說。

“你行啊,這個夠味兒。”

“別瞎說,純純的合法養子。倒是你,你不至于落魄到這個地步吧?”

“唉,別提了,最近血賣得越來越貴,我家那點祖産也都霍霍得差不多了,一般工作也做不了,這裏時薪高,挺好的。我這種有節操的吸血鬼,家屬管得又嚴,不像你們。”

“豬血便宜。”池文遠說。

“豬血便宜,你怎麽不喝啊?”

“我長得帥。”

“我呸!”

三人又交頭接耳地聊了一會兒,後邊的話杜沛就聽不到了。

到了後半夜,園子裏的人越來越少,詹姆說要去找找有沒有落單的少婦,他們就提前分手了,杜沛和池文遠兩人在燈火闌珊的長街上漫步。

“池叔叔。”杜沛問他:“你真的不恨我爸嗎?”

“當然。”池文遠說:“我只恨我自己。”

他駐足下來,看不遠處轟然升起的煙花,在轟隆聲中,他說:“是我害了他。”

“什麽?我沒聽清。”

等到那一簇煙花平息,池文遠又重複了一遍,說:“是我害了他。”

“我一直不敢對你說,怕你恨我,但沒辦法,你應該知道。”

他嘆了口氣說:“明明好幾年都沒聯系了,不知道他從哪裏得知我的異常,那天晚上非要來看我。”

“什麽異常?”杜沛問。

“也沒什麽,我也說不清他是怎麽知道的,剛剛好就是那天晚上,我把閣樓封窗的擋光板拿掉了。”

“他突然打電話過來,說要來看我,真給我吓傻了。都讓他別來了,大半夜的,你媽開着車,被一個酒駕的車撞到橋下,三人都當場死亡了。”

“這不怪你,只怪那個酒駕的人。”杜沛說。

“你可以說不怪我,可也可以說怪我,間接和直接的原因都是構成這一結果的原因。事故就在我家小區附近了,我去看了,血肉模糊的,他死的時候還抱着你媽,護着她。他的血好香啊,那時候我就想,我怎麽這麽傻逼,我怎麽不早點兒死,一開始我幹嘛拖他下水,幹嘛又不負責,分手也說得不明不白的,我知道他還愛我,我想我就在這裏等到天亮,就這麽灰飛煙滅算了吧,可我那時候又想到了你。”

又是一輪煙花此起彼伏地在天空中閃過,池文遠靜靜地等了一會兒,等到落幕,又繼續說:“我想還有你呢,他那麽愛你,我讓一個被愛着的孩子沒爸沒媽了,他們死後你不能沒人管。所以你恨我也好,不恨我也好,以後怎樣都好,我只想你好好的,就別無所求了……”

杜沛沉默着聽他說完,眼眶也随之濕潤。

園區內響起閉園清場的音樂,可池文遠還呆站在原地。

杜沛說:“池叔叔,天快亮了,回家吧。”

池文遠望着已經開始有些變色的天邊,煙花落下之後,留下一片片灰色的煙霧,也在緩緩地落下和散開。

杜沛突然從他身後緊緊地抱住他,分明是個孩子,卻這麽有力氣了,胸懷也變得那麽寬闊,能将他整個摟在懷裏。

“我們回家吧,求求你,回家吧。”

池文遠拍拍他青筋迸起的手臂,說:“傻孩子,想什麽呢,我現在可不打算死。走,回家。”

池文遠開着車,杜沛坐在旁邊仍舊非常緊張,生怕他開上不是回家的路。

池文遠說:“抱歉,本來挺開心的一天,跟你說這種不高興的事情。”

“我很高興你能跟我說這些。”杜沛說:“爸媽的事兒真的不能怪你。”

“可是你的事兒怪我。”池文遠說。

杜沛愣住了。

“有的時候想對你好一些,有的時候又想對你壞一些,我不想連你也害了。你是個好孩子,小沛。就當不要再折磨我了,你也該長大了,也試試不要把所有感情都寄托在我這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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