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番外二
甄戚若的預感沒有成真,他的相公沈佑良回來了。但是他們一無所有了。
接到他叔叔跟公爹的死訊時,他們正忙着搬家,沈家容忍到他們替叔叔跟公爹收完屍後再趕人,已經算是天大的恩德了。
沈佑良草草買了兩副棺材安葬了兩人,甄戚若雖然覺得不妥,但是無法反駁沈佑良,他們不能把餘錢花在死人身上。
甄戚若很小的時候就來到了沈家,他對自己家鄉的印象模糊,好像這個地方憑空冒出來似的。可即使再不熟悉,他們兩個必須回去,天樞城已經沒了他們的容身之處。
甄戚若的家鄉在延邊城的一個小鎮,甄家曾是鎮上數一數二的大戶,只是在甄戚若的父親死後,甄家變賣了商鋪,就徹底消失在了鎮上百姓們的視野裏。
甄戚若站在甄家大宅前,他的叔叔做的唯一做的一件好事就是沒有把大宅賣了,讓他們有了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
甄家大宅經歷了幾十年的風雨,外表看起來就像有了年頭的古董,只是少了古董的價值。宅子上寫着“甄家”的牌匾已經搖搖欲墜,一陣風就能吹倒。刷了黑漆的銅釘大門上斑斑駁駁,露出了刻着印痕的舊木。門檻上缺了一塊,木頭縫隙裏堆滿了灰塵。
門在兩人猶豫敲門的時候開了,甄戚若松了口氣,幸好有人在,不然他一個人打掃房子肯定忙不過來。走出門的人佝偻着脊背,像背了口鍋似的,頭發花白,拄着拐杖。
“老人家,我是甄老爺的子婿。”沈佑良攔住了老人的去路,大聲地表明自己的身份。
別看老人家年紀大了,但他的耳朵挺好使的,他擡起頭,混濁的雙眼直視着沈佑良,老人的右眼上結了一層薄翳,就像糊了一只知了翅膀似的。
沈佑良後退了一步,重複地說了一遍,"我們是甄老爺的家人,來探親的。"
“你們是甄家的人?”老人家的嗓子好像在石頭上磨過,沙啞得讓人心驚。
沈佑良拉着甄戚若往老人家面前一站,“他是甄家的少爺甄戚若,我是甄家少爺甄青霖的兒子。”
老人家看過兩人,點點頭,示意兩人跟着他進門。
甄宅裏面倒幹淨,看出來是這老人家在每日打掃。甄戚若挑了個院子,他們算是在甄家住下了。
住久了,甄戚若才知道看守老屋的是甄家管家福伯。福伯因為眼睛生了病,沒有人肯用他,甄青霖便讓他留下看守大宅。
有了片瓦遮身,沈佑良就開始考慮生計問題了。他們從沈家出來時也沒帶多少錢,他的茶社又被沈家拿去抵了當初的那筆虧空,沈嘉木打定了主意讓他們償還欠沈家的一切。
沈佑良在鎮上盤下了一家店,開了家茶社,他又請了個酸秀才說書。剛開張那會,生意倒是挺好的,可是漸漸地,客人們多是免費來聽書,不肯花錢喝茶。
過了一年後,沈佑良無奈關了茶社,改做別的生意。只是,他就像瘟神附體,幹一行賠一行,錢沒賺下,債卻先欠了一屁股。
一日,甄戚若坐在院子裏繡荷包,這繡工還是當年他生辰後蘇何教他的,不過如果沒有安西和在中間介紹,蘇何應該不願教他,這麽一想,他倒是要好好答謝安西和了。
沈佑良進了院子,他剛送完荷包回來。“戚若,我有事要跟你說。”沈佑良滿腦門寫着官司,而且他的臉色異常地嚴肅,就像是即将上戰場的小兵。
甄戚若奇怪地瞅了沈佑良一眼,他放下手裏的繡活,揉揉酸疼的脖子,“什麽事,你就說吧。”
“你知道鎮上的王首富嗎?他今日派了個喜公向我提親了。”沈佑良舔了舔幹澀的嘴唇,接着說道:“如果換作是以前我一定會拒絕的,但是今時不同往日,家裏全靠你一人撐着,我這大男人倒成了吃軟飯的。戚若,我不甘心,只要我有錢了,我肯定能做出一番大事業。”沈佑良激動地抓住了甄戚若的手,他一定要掙下一份比沈家還大的家業。
甄戚若不解地眨眨眼,他問道:“你要娶王家的醜小子?”
他的聲音清洌如山上的泉水,倒使得沈佑良心生了一絲愧疚,但是也只是暫時,當想起王老爺許諾他可以繼承王家的財産時,他僅剩的一丁點愧疚也随風打卷吹散了。
“戚若,只要王老爺一死,我就是王家綢緞家的老板了,到時我就休了王家的少爺,你就是王家的當家夫人了。”沈佑良繪聲繪色地講訴着王老爺死後的美好生活。
甄戚若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下來,貧賤夫夫百事哀,他這麽快就要嘗嘗哀傷的滋味了嗎?他的報應嗎?害人不成的報應。
“我是不會答應的。“他有自己的驕傲,他接受不了安西和,更何況是小戶人家的王少爺,即使他也想過上以前的生活。
王家少爺出了名的醜,臉上長麻子,身子還膀大腰圓,力氣大得出奇,脾氣又壞。所以他到了雙十年華,卻一直呆在家裏。
可這樣一個醜人偏偏相中了沈佑良,沈佑良長了一張忠厚老實的臉,本身氣質也似書生般溫潤如玉,難怪王家少爺會看上他,不惜嫁進沈家做小。
沈佑良在第一次時就一口答應了喜公,而且他找了個機會與王老爺商量了親事。可是,甄戚若那邊閉緊了嘴不松口,無論他下跪求情,指天發誓,甄戚若不為所動。
王老爺三天兩頭地催着,沈佑良花了不少心思卻依舊沒征得甄戚若的同意,于是他在外邊買了一個宅子,把王少爺娶進了門,從此再也沒回過甄宅。
家裏少了沈佑良,甄戚若的日子也沒什麽不同,他靠着刺繡養活了一家三口。
日子過得很快,他們兩人的兒子也到了上街買酒的年紀。甄戚若替兒子改了名,甄明了,明了,明了,就是盼着兒子做人、做事能看透,千萬別像他爹親這般愚蠢。
”明了,你怎麽回來了?“明了今年五歲,在離家不遠的許夫子家中學習。
甄明了站在門口無助地搓着衣角,一只腳無意識地畫圈,他不知道該怎麽說才能讓爹親不打他一頓。
甄戚若從床上下來,明了平時有什麽話都會跟他說,像今天這般吞吞吐吐還是第一次,明了必然是遇到了大事,難道沈佑良找他了?”明了,是你爹爹讓你回王家嗎?“
沈佑良跟王家少爺成親四年,王家少爺的肚子卻一點消息也沒有,不僅王老爺着急,連沈佑良也急得跑上門要帶走明了。他們兩人還不曾合離,明了跟沈佑良走合情合理,他是攔不住的。所以他才會跟沈佑良說,明了同意了,他就能帶走孩子。
“爹爹?”甄明了愣愣地看着爹親,“他不是在王家嗎?怎麽會來家裏?”
甄戚若緊緊地抱着兒子,他現在只有兒子了,如果沈佑良強硬地把兒子從他身邊帶走,他會跟沈佑良拼命。“他想讓你進王家,當王家的孫子。”
他進了王家,就會有很多錢了,爹親也不必每天在燈下幹活,生病了也忍着不去醫館。但是,他舍不得離開爹親,爹親病着呢!“爹親,我……”
“明了,你不能像你爹爹一樣見錢就忘了身邊最重要的人,錢再多,它也有花光的那天。”甄戚若看出了兒子的心思,他幾乎沒有多想就打斷了兒子的話。
甄明了道:“爹親,我不想去許夫子家了。”他擡頭看着爹親,眼神堅毅。他考慮了很多天才鼓起勇氣說出這話。
許夫子是鎮上唯一的一個秀才,他訂下規矩,只收下三個學生。三個名額,讓鎮上望子成龍的夫夫們争破了頭,兩個名額落到了大戶手裏,最後一個許夫子瞧明了是塊讀書的料收了他為徒。雖然如此,但許夫子收的束收也不低,一年三十兩銀子。
這一刻的甄戚若傻傻地,似乎是沒料到兒子會說的話,就像當年沈佑良跟他說要娶王家公子時一樣的表情,“你不想讀書了嗎?”
甄明了重重地點了點頭,他一個人讀書的費用就能抵家中一年的花銷,而三十兩銀子,爹親可能要做幾百,幾千個荷包才能攢下來。“爹親,我買書在家中學也是一樣的。”
甄戚若沒有答應,也沒有生氣到把人揍一頓,他只是把兒子送到了許夫子家。辍學這種事成了個禁忌,父子倆誰也不想戳破中間這層窗戶紙。令甄戚若高興得是,王少爺有了身孕,沈佑良不會再揪着明了不放了。
兩年後,甄戚若的身子在日以繼夜地刺繡中熬壞了,只能躺在床上休息。甄明了終于如他所願,呆在家裏刺繡。他看爹親繡了很多次,雖然是第一次上手,但綢緞莊的人沒有看出什麽不妥。
冬日的寒冷能讓很多窮人蜷縮身子死去,就像年老的福伯。甄明了撥了撥發出黯淡火光的炭火,屋子裏稍稍有了點暖和。甄戚若裹着被子躺在床上,他的病在冬日裏愈發嚴重了,有時甚至喝不進水。他就似炭火,極力地燃燒着自己最後的一點價值,過後就是一團碳灰了。
沈佑良穿着貂皮大麾,養尊處優的生活使得他的臉蛋白嫩得像掐水豆腐,長胖了不少。他嫌棄地捂住鼻子進了甄宅,他以前怎麽會在這種屋子裏住了兩年呢?
沈佑良推開門,一股子藥味熏得他想扭頭出門,但他今天是來做件大事,他要忍住。甄明了皺眉困惑地看着爹爹,他來幹什麽?
甄戚若也有同問,兩人不來往已經有七年了,沈佑良應該不會有好事想着他們父子倆。"你來做什麽?甄宅可不是你待的地方。"
沈佑良不敢坐下來,凳子上沒鋪墊子,坐下去肯定冷得能跳起來了。他站在甄戚若床前五步遠的地方,這樣已經是他容忍的極限了。“我今天來,是跟你合離的。”
他們本來早就該去辦合離,只是拖着,就拖到了今天。甄戚若擡頭冷冷地看沈佑良,他的聲音也像凍住了的石渣子,打在沈佑良的身上。“明了怎麽辦?”他快要死了,照顧不了明了了。
沈佑良回頭看了眼靠着門冷得縮頭縮腦的兒子,用一種施舍的口氣說道:“他姓了你的姓,自然是你甄家的人。不過,看在他身上流着我的血的份上,我勉為其難地給他找份差事賺錢養活自己。”
明了才十歲,沈佑良卻為他謀劃好了以後的生活,做個被人呼來喚去的下等人,他甄戚若的兒子怎麽能當個下等人?“你給我五百兩銀子,我就按印子。要知道,五百兩能解決,你還占了不少便宜。”
沈佑良痛快地掏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放在桌上,甄戚若按了手印,他們倆從此沒有關系了。
甄戚若沒過熬過寒冷的冬日,甄明了按着爹親生前說的,帶着他的骨灰上路了。十歲的孩子老成世故,可他走出鎮子後就遭了殃,五百兩銀票被人偷了。
天氣冷得能讓人發抖,街上幾乎找不到人,乞丐們都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躲到了破廟裏。甄明了擠在乞丐堆裏,穿着破棉襖,吃着凍得硬硬的饅頭,還要注意不要讓人搶走食物。
桃花開的時候,他踏上了去遠方的路,他要去爹親口中的天樞城,他要去那裏替爹親償還欠下的債。
秋風揚起的時候,甄明了站在了天樞城下,此時的他就像是個小叫花子,身上散發着人人躲避不及的臭味,一撓頭就能抓出一個跳蚤。
沈家很好找,天樞第一首富,又是當今君上的好友,還是雲王爺的夫婿。甄明了縮了縮露在外面沾了泥的腳趾,心裏不安地搓着衣角,沈家的下人會讓他進去嗎?
帶他進去的是個小男孩,他瞥過男孩手上的伽藍花,這是個伽藍,他害羞地松了手。沈酪奴再次抓住甄明了的手,拽着人往裏走。
沈酪奴今年七歲,他上頭有兩個哥哥,他是沈家最小,也是唯一一個伽藍,沈家上下都把這位可愛又體弱的小少爺寵上了天。
“爹,他找你。”沈酪奴松手撲到沈嘉木懷裏,沈嘉木抱起他,喂他東西吃。
沈嘉木轉頭看向門口站着的小孩,個子不高,一雙黑眸膽怯地躲躲閃閃,他搜索了一遍記憶,好像并不認識這個孩子。“你是誰?你家大人呢?”
甄明了明顯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我,我叫甄明了,我是從延邊城來的。我爹親死了,我爹爹不要我了。”
沈嘉木再次認真地打量,小孩身上确實有和那兩人相似的地方。“你家爹親有什麽東西留下嗎?”
甄明了把手中攥着褪色的荷包遞給沈嘉木,“這是我爹親要我交給你的。”
荷包裏有封信,沈嘉木看完了就讓沈酪奴帶着人去找安西和,收留不收留,全聽安西和。
沈酪奴瞧着爹親為難的樣子,對面的小哥哥也緊張得不敢呼吸,他道:“爹親,我喜歡小哥哥,你讓他留下跟我玩。”
安西和一向疼沈酪奴,幾乎到了有求必應的地步。自己的兒子喜歡就留下來他吧,反正這麽小的孩子也翻不起多大的浪。
甄明了在沈家的待遇跟少爺差不多,沈嘉木夫夫既然決定收養了,就不搞些虐待歧視的事,下人們更不敢怠慢新來的甄少爺,不然小少爺會生氣的。
甄戚若死後,沈佑良的日子快活到了極點,事事順利,兒子又孝順,雖然媳婦長得寒碜。然而,他的快活生活在一年後就到了頭,他生意失敗,賠上了王家的大半財産,王老爺一怒之下就把人趕出了王家,又很快搬到了外地
寒冷冬天,凍死了不少人,沈佑良蜷縮身子,臉上維持痛苦的表情死在了街頭。厚厚的雪蓋在他身上,就像是個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