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已補上
不說陸震有才幹,只他在危急時刻繼續跟随的這份忠心也值得重用,那些舊事不提也罷。齊行忌原先還疑心陸震是故意放走秋寧,如今全心全意篤定他只是一時疏忽。
陸震巡視完一圈,站在山坡上遙望京城方向,思緒紛雜。
他賭這一把便是要獲得齊王的信任,如今齊王已将他視為心腹死忠,以後肯定能獲得提拔……只是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返回京城?何時才能再見那人?
想到秋寧,除了不舍缱绻之外,還湧起了一腔豪情。待自己打下一片江山,定要把他據為己有,什麽樣的困難也擋不住這番決心!
……
黃土漫天,墨欽快馬加鞭趕回大營,卻只見遍地腐爛的死屍,和被燒成灰燼的營寨。
木良受了重傷,自己只得親自帶兵攻打城池,誰知被人抄了大營。留在營地裏的大部分是傷兵,戰鬥力很弱,看情形是被屠營了。
焦灼地找了一圈,沒有幸存者,也不見木良的屍體,忙派人出去尋找。搜尋了好幾天仍不見蹤影,就在自己絕望之時,終於發現了不醒人事的木良。而守護他的,居然是弱不禁風的媚兒和幾個從未上過戰場的內侍。
後來才從木良口中得知,敵襲之時,木良帶著一隊人馬突圍出去,順便帶上了墨欽的這個寵侍。他們逃往最荒僻最險要的北面。因為地理條件惡劣,沖出來的士兵死的死、走散的走散。木良怕自己支撐不住,讓媚兒等人逃命,誰知媚兒不肯走,和幸存的內侍邊逃命邊照顧重傷的木良。
木良原是看不起媚兒的,經過那一回,他的看法有所改變。後來再有人欺負媚兒,木良都會為他說話。
那時自己只顧著木良,完全忽略了媚兒……記得媚兒見到自己的時候,笑得那般燦爛,有劫後餘生的喜悅,還有一種……驕傲。他一直眼巴巴地注視自己,是希望能得到自己的肯定吧。可是當時,自己并沒有注意到他的渴望……
墨欽睜開眼,眼前仍不停晃動著那雙熱切的紫眸。
“欽郎醒了?”秋寧溫柔的聲音在墨欽耳邊響起。
墨欽轉過頭凝視著他。一貫沈靜的人兒,正用詢問的目光望著自己。眉宇間籠著淡淡的愁緒,讓人心生憐惜。
“媚兒,”墨欽伸手摩挲他的眉心,“朕夢見那一年,你救阿良脫險的事。”
秋寧淡淡地笑道:“那麽久的事了。”
墨欽把他拉入懷裏,帶著歉疚道:“朕忘了告訴你,朕的媚兒當時真的很勇敢。”
秋寧只倚在他胸口“嗯”了一聲。
懷中的人似乎在走神,肌膚上還有一股極淡的血腥味兒萦繞不散。
墨欽的眸中漫上寒光,手臂用力緊箍住秋寧。
秋寧疼得皺起眉,正要開口,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皇上,信王殿下……”
木永桢焦急的聲音打斷常貴的通報,“陛下,臣有十萬火急之事通禀!”
秋寧忙爬起來,匆匆打開門,木永桢狠狠瞪他一眼,跨進寝殿,順手将門關上。
常貴見秋寧面容蒼白,神色疲倦,勸道:“秋公公伺候了一夜,先去休息會兒。皇上和信王殿下議事,一時半會兒不會叫人。”
秋寧按著眉心猶豫道:“那我在旁邊房間裏坐一會兒,勞煩常公公伺候著,有事即來叫我。”
“秋公公放心,有我在呢,不會有事。”
秋寧走進專供內侍休息的房間,渾身松下勁兒,只覺得要暈過去一般。為了殺齊王,他又用了一回天龍大法,此時精氣神已耗空,胸口還隐隐發痛。
他從懷裏拿出一個小瓶,裏面裝的是步随雲特意為他配制的療傷補氣之藥。
什麽時候,自己的生活裏已經到處是他的影子?
秋寧握緊瓶子,虛弱地抵抗心頭襲來的陣陣銳痛。
剛發覺步随雲計劃時的憤怒怨恨淡了很多,他終於可以冷靜地分析情勢。
玄氏謀的是江山,無論是當今聖上,還是齊王那般有野心的諸侯,通通是他們的敵人,自然是要挑撥幾方勢力內鬥,局面越亂對他們越有利。
以步随雲的立場,他并沒有錯,換了是自己也會這樣做。
為了達到目的,自己何嘗不是用盡欺騙算計,誰又比誰更幹淨?
那個許久不曾出現的惡意聲音再次響起:“你有什麽資格要求他?做完自己該做的事,不要再去奢求任何東西!”
“他說過他會對我好……”秋寧無力地申辯。
“他對你不好麽?如果你不是太監、不是男寵,他或許還會對你更好些。你以色侍人、仰人鼻息,保護不了自己的族人,甚至未婚妻也淪落風塵,你要別人如何看得起你?”那個聲音無情地鞭笞著他的自尊。
玄家随從的辱罵、族人的埋怨在耳邊反複響起,像帶刺的藤蔓一般捆縛住他,狠狠刺進血肉裏,再無可逃之處。
手中的瓷瓶骨碌碌滾到地上,秋寧看著它在地上打轉,輕聲自語道:“是的,是的……這樣了斷,也算幹脆……”
小萬子在門外道:“秋公公,皇上叫您呢。”
“知道了。”秋寧收起臉上的表情,整了整衣襟,随著小萬子回到千秋殿。
殿內一片狼藉,器皿碎了一地,內侍們正忙著撿地上的奏折。
信王已經不在了。墨欽坐在龍椅上,陰沈著臉,胸口還在激烈起伏,顯然剛發過一通火。
他用手指著秋寧,對伺候的人喝道:“都滾出去!他留下!”
內侍們立刻退了幹淨,偌大空殿內只剩下他們二人。
墨欽不說話,只冷冷地睨著秋寧。
秋寧剛想邁步挨過去,墨欽厲聲道:“站著別動!”
秋寧只得垂首而立,暗中打起十二分精神,準備應付墨欽的質問。
半晌,墨欽冷冽的聲音響起:“齊蘅之毒死忠勇侯,昨晚被朕殺了。齊行忌已叛逃出京,這回東邊要大亂了……”
看著秋寧吃驚的眼神,墨欽挑眉道:“你給朕的安神藥藥效真好,好到锺鼓樓倒塌、城裏厮殺半夜,朕居然都不知道!是你攔著不讓人通報的吧?”伴随著不疾不徐的語調,兩道犀利如刀的目光釘在秋寧身上,像是要把他的心剖出來看個究竟。
秋寧撲通跪地,叩首道:“奴才見皇上這些天寝食不寧,實在為龍體擔憂,才千方百計找來方子配制安神藥,!奴才擅作主張不讓通報,也是見皇上好不容易睡個安穩覺,怕打擾皇上!奴才并不知道宮裏、京城發生那麽多事,要是知道,給奴才十個膽子也不敢耽擱!”
“哼,你跟在朕身邊,後宮朝堂裏的事,有什麽是你不知道的?”墨欽想起木永桢奏報秋寧和玄氏過從甚密,不知為何就想到那位溫文爾雅的步随雲,一種陌生的情緒翻來滾去,猶如油煎火烹一般,“你經常和那步先生見面吧?”
秋寧頓時警覺──內侍最忌與朝臣過多來往,墨欽若懷疑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奴才在禦前伺候,原是比別人多知道一點兒事情,但皇上不想奴才知曉的事,奴才從不打聽。皇後、齊王的事,奴才是真不知道!
至於那位步先生,奴才只見過幾回,也只是替辰妃娘娘打聽郡王功課!求皇上明察!”說完後,一個勁兒地磕起頭來。
墨欽聽到咚咚的磕頭聲,怒氣消下一點兒。慢慢踱到他面前,捏住他的下颌,彎腰對上他的臉。
秋寧滿臉慌亂害怕,腦門青腫了一片,紫眸可憐兮兮地望著墨欽。要在以前,他這副模樣早令墨欽心軟了,然而此刻,墨欽面對他,
卻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在演戲。
“你當真什麽都不知道?”聲音雖然冷肅,還是掩不住裏面的半信半疑。
秋寧膝行上前,扯住他的衣袖,急切辯解道:“欽郎想一想,媚兒從何處得知那些事?媚兒以後再也不敢擅作主張了,欽郎饒了媚兒吧!”一聲聲“欽郎”叫得千回百轉,似哀求、似撒嬌,像有只柔軟的手硬是把墨欽的心給揉搓軟了。
墨欽摸著他的腦門,伸手攬他入懷。
鼻間又嗅到那淡淡的血氣,齊蘅之臨死前的幾句話霎時跳進腦海。
他猛地推開秋寧,一把扼住秋寧的咽喉,眸中戾光閃爍,“齊蘅之說毒殺阿良的主意,是你出的!”
秋寧驚駭地瞪大眼道:“怎麽可能?忠勇侯於媚兒有救命之恩,媚兒豈會害他?”
墨欽微眯的眼中放出危險光芒,手指并不放松,冷冷地審視秋寧。
秋寧逐漸呼吸困難,斷斷續續地道:“媚兒如果、如果真想害忠勇侯……當日……何必、何必救他……皇後竟恨媚兒如斯!死前也要……混亂攀咬……欽郎若不信媚兒……便、便殺了媚兒吧。”
像是絕望到了極點,秋寧垂下頭不再掙紮,任由墨欽把他按在牆上,随時要取他性命。
一顆淚珠滾落下來。落在墨欽手背上,火星似的灼痛了他。
墨欽松開手,粗暴地把他扯進懷裏,兇狠地吻住。秋寧的嘴唇、舌尖被咬破,血腥味彌散在兩人嘴裏。終於蓋住了那股讓墨欽煩躁不安的氣味,也蓋住了心中升起的懷疑。
墨欽放開秋寧,神色複雜地看著他,拭去他唇邊的血漬的無比溫柔,“媚兒,要是讓朕發現你說謊弄鬼,朕一定會親手,殺了你。”
END IF
☆、傾國太監(四十)信與情
墨欽終於發慈悲放秋寧回妙音閣休息。
長生幫秋寧沐浴,見他身上滿是青紫瘀斑,忍不住埋怨道:“皇上這幾天是怎麽啦?這樣折騰人!”
秋寧趴在浴桶邊緣,恹恹地不說話。
自那晚之後,他已經連續在千秋殿侍寝了四個晚上。墨欽像是要在床!間懲罰他,前所未有的粗暴,每次都能讓秋寧去掉半條命。一面折磨,一面還要在言語間試探逼問,秋寧的神經繃緊到極限,此刻才得以放松。
墨欽開始懷疑秋寧,反複拷問他的良心。假如可能,秋寧并不想欺騙墨欽,然而他身份卑賤低微,墨欽是唯一的庇蔭和武器。不利用墨欽又能利用誰?
這幾天在墨欽只言片語當中,秋寧已明白皇後的死因。他把所有事情捋理一遍,想通其中關節。
當年忠勇侯是睡前喝茶後毒發身亡的。為他奉茶的小妾被抓拷問,但用盡各種酷刑,那女子始終不承認下毒。最後小妾自殺,整件事查不出任何線索,只得不了了之。
忠勇侯中毒當天,墨欽曾賜他美酒,送酒去的是一位跟随墨欽多年的內侍。那內侍送酒時遇到秋寧,精通藥材的秋寧聞出酒中有些微異樣,當時沒放在心上,直到忠勇侯被毒死,他才想起那杯禦酒。
那驗酒、送酒的內侍也許被人買通,在酒裏下了延緩發作的毒藥,或是遇茶即發作的毒藥,那小妾不曾下毒,自然交待不出什麽。
事情平息後,那內侍以年老體衰為由獲準出宮,秋寧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當時有能力買通皇帝親信的人,只有皇後齊蘅之,許是她妒忌墨欽喜愛木良,所以毒死了他。事後被拿住把柄,無法殺人滅口,只得将知情人放出宮。
秋寧沒有揭發皇後,因為自己的猜測沒有任何證據,他不想得罪這位後宮之主。
幾年後,昭妃不知從何處了解到兄長被殺的內情,甚至還找到當年跑掉的內侍。於是她借皇後被禁足之機,換掉伺候皇後的人,使了些使其昏聩的手段,然後把證據呈給墨欽,又與墨欽共同審問,終於讓皇後自己說出了實情。
而皇後死的那晚,劉德失蹤,後來在齊王府中發現他的屍首。有人把他帶到齊王府,就是要讓齊王知道皇後毒殺木良之事已暴露。齊王能預料到墨欽會如何對付皇後和齊氏,在墨欽尚未發出追殺令前逃往屬地。
昭妃如何得知當年之事?劉德是被何人送到齊王府?齊王逃脫時锺鼓樓為何突然倒塌擋住追兵?陸震怎麽偏偏在那晚擺平異己,組織好三千親衛保護齊王?
這所有的事情背後有一只操控的手,每一件事皆是預先安排好,只等墨欽對皇後發難。
秋寧禁不住要撫掌稱贊,步随雲和玄氏布的好棋!環環相扣,步步為營,不著聲色地逼反齊王,攪亂墨欽好不容易平定的江山。抛開各人恩怨,只這份謀算,也讓秋寧打心眼裏欽佩。
自己在他的這盤棋局中,又是一個怎樣的角色?
秋寧輕嘆一聲,揉了揉額角,爬出浴桶穿好衣服,由長生替他擦濕發。
蘇忠挑簾而入。
“長老們怎麽說?”秋寧問道。
“唉,朱長老和應長老他們吵起來。朱長老那邊主張投奔玄王,而應長老堅決不同意,多半是那晚被氣很了。”
秋寧拿出步随雲所贈的兩本書,神态溫柔地反複摩挲,說話的語氣卻無比沈重:“這些年,族人們全憑對齊行忌的仇恨支撐,才沒散去那股精氣神。其實仔細想想,即使殺了齊行忌,我族仍是為奴為婢之命,連堂堂正正做人都不可能,遑論複國。如果玄王真能脫了我族的奴籍,投奔他未嘗不是好的出路。”
蘇忠嘆道:“步先生對我們是不用說,但他畢竟只是玄王的謀士。玄王到底是什麽态度不得而知,若也像那晚的随從一般,認為我們要靠他的施舍茍延殘喘,即便脫了奴籍又有何用?被人逼著為奴和自願為奴并不一樣。”
秋寧冷哼道:“要別人尊重,那也得自己去掙!假如對玄王沒有價值,他憑什麽收留器重我們?”
蘇忠流露出黯然之色,道:“藥師國族人原是安逸慣了,遭逢這等變故,颠沛流離吃盡苦頭,人心也不齊了。有些人想有個庇護安定下來,有些人則想争一口氣保留尊嚴……只有在殺齊行忌這件事上,态度是一致的。”
秋寧嘆道:“那是因為沒有一個能讓他們依托信賴的首領。”
蘇忠按住他的肩膀道:“別自責,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秋寧淡淡笑道:“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他們是如何想的……你把我的意思轉告他們,讓他們再仔細斟酌,畢竟是關系全族的大事。”
蘇忠點頭領命,又道:“剛才辰妃娘娘讓你過去一趟,說是要核對千秋殿這個月的用度。”
長生接口道:“一定是步先生托娘娘來向師傅道歉呢。”
秋寧愣了愣,手不自主地握住書角。
蘇忠微笑道:“只怕是這樣。”
長生又道:“師傅真的不見步先生了嗎?”
秋寧眼望窗外的梧桐枯枝,專心盯著上面抽出的一點嫩芽,半晌才無聲地苦笑了一下。
……
玄若霞見到秋寧的第一句話就是:“随雲哥哥讓我代他向你道歉。”
秋寧不接話,将兩本書交給玄若霞道:“請娘娘代為轉交。多謝玄王和步先生對我們的關照,也多謝娘娘。”他躬身向玄若霞行了個大禮。
玄若霞跺腳道:“你還真生氣啊!随雲哥哥有他不得已的地方。”
秋寧淡笑道:“我明白。”
玄若霞揚了揚手裏的書,道:“明白?你還這般見外?”
“皇上如今已有所懷疑,這書放在我那裏不安全。”
“哼,說的冠冕堂皇!我認識他那麽多年,從沒見過他對誰像對你這般上心。你既然明白他的難處,為何還要拒他於千裏之外?”
“娘娘,我自國破後,見識的全是人心險惡,争權奪利。連我自己,為了活命、為了報仇複國也在算計別人,殺人不見血的事沒少做。若步随雲是真正的布衣,我會相信他;但他是玄王的謀士,自有他的立場,少不得要欺騙算計,雖是不得已,我卻無法信任。
他才見過我一、兩次,便說锺情於我。我至今也不知道自己有何特別之處,能讓他動情於斯,少不得會往其他地方去想。再說,經過齊王之事,族人們也有不願依附玄氏的,若族人要與玄氏決裂,我又怎能為一己之私與他糾纏?”
玄若霞忙道:“随雲哥哥說了,讓你們去……”
秋寧打斷她道:“娘娘不必說了。此乃我族大事,非我一人做得了主,待族人決定後,我自會給玄王一個交待。”
“随雲哥哥确實有很多事瞞著你,事關玄氏,不便對外人道。但他對你是一片赤誠。他既讓你和族人去玄氏藩屬,必有打算。你難道想一輩子呆在宮裏?你不想要自由嗎?我是不能離開,而你明明有機會,為何還這般固執?”
“自由”二字重重地敲在秋寧心頭,讓他的身形微微晃了晃。
玄若霞繼續勸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顧慮,對玄氏也不太信任。但你至少可以去試一試,總比守著指望不上的皇上好吧?難不成你對皇上還抱有希望?
秋寧看了她一眼,沒有答話。他想起藍玉臨走時說的話,想起這些年墨欽給他的一次又一次失望……這幾天在應付墨欽的間隙,他也冷靜考慮過,對族人而言,投奔玄氏可能是目前最好的選擇;對自己而言……
玄若霞還在為步随雲說好話。秋寧看著眼前這位姑娘,有些恍惚,有些感慨。她明明喜歡步随雲,卻為了步随雲的幸福,不遺餘力地替自己牽線。自己似乎從沒有這般不計後果地去喜歡一個人。
秋寧的目光又停在那兩本書上。剎那之間,靈光閃過,他忽然明白步随雲給他書的用意。
他讓自己學雲南王的手記,是把自己作為一位将領、一位領袖來看待。步随雲是想告訴自己,在他眼中,自己不是太監、不是男寵,而是藥師國的王子!總有一天,自己将以水邱寧的身份上戰場、治國家。這是步随雲給他的最大的信任!
正是這樣相信他、對他滿懷期待的步随雲,才會走進他的心。
和這樣的信任比起來,那些隐瞞心計又算得了什麽?
他等玄若霞說完,輕聲問道:“他的傷,好些了嗎?”
聲音輕到要仔細辨認,方才能聽清。
玄若霞嘻嘻一笑:“他的傷沒事,就是茶飯不思,害了相思病。”
秋寧的臉微微發紅,仍然肅容道:“我會勸說族人接受他的提議,是否能說通卻不敢保證。如若族人不願投奔玄王,我也……”
“他們不願投奔,随雲哥哥也會把你搶出皇宮。”
“他要做什麽?”秋寧愕然。
玄若霞眨眼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只要他決心做的事,就沒有做不到的……不過現在他回青海去了。大順軍隊發動突襲,又有些宵小趁機作亂,他回去處理後便會來接你。他臨走時說了,不管你氣不氣他,他都要帶你走。至於你的那些疑問,等到了青海,他自會為你解惑。”
聽了玄若霞的話,秋寧心裏泛起一絲甜蜜,和一點萌動,就如窗外蕭索的景象裏蹿出的點點新綠。
……
水邱靜睡一覺起來,便莫名其妙地離開了玄家。
看到玄天賜追著馬車跑,他哭腫了眼睛。
晚上沒有玄天賜在旁邊,被窩都睡不熱乎。
玄家的人有什麽不好?步先生、玄天賜,甚至宮裏的辰妃娘娘對自己和族人都很好,為什麽還要說他們看不起人,把族人當奴才?明明在玄家的時候,族人們都是被人伺候的!
水邱靜越想越想不通。自己既然是少主,為什麽沒有人來問問他的意見?
好想玄天賜!
水邱靜想去找玄天賜,問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要如何做才能重新回到玄家。於是,他趁人不注意時,偷偷跑出住處。
他正為成功避開守衛高興,猝不及防地被人從背後抓住,往他嘴裏塞了團布,麻利地捆起來裝進布袋。
水邱靜吓得嗚嗚哭泣,可惜聲音太小,根本沒人聽到。
END IF
☆、傾國太監(四十一)挾親宴
“娘娘,皇上今晚還是宿在妙音閣。”
“嗯,知道了。”
“這秋媚音果然有本事,皇後那麽說他,皇上連問都不問。”
“是啊,難怪皇後恨他。我若不是有身孕,這後宮就被他和辰妃遮了天去。”
金姑姑眼露兇光道:“不如讓老身除掉他。”
木馨撫著微微突出的小腹,擺了擺食指道:“下毒暗殺是下策,能讓聖上治他的罪才是上策。”
金姑姑面露疑惑道:“皇上寵了他那麽多年,豈會舍得?”
木馨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道:“父親已有安排,到時候聖上一定會懲治他。”
……
次日,木馨親自去昭文閣送茶點。
墨欽見她挺著肚子前來,也知這段時間冷落了她,免不了要安撫一番,便揮退衆人,與她單獨喝茶。
秋寧從她身旁經過時,她瞅見秋寧脖頸上的紅痕,暗自咬牙,指甲劃破臂上挽的紗帛。
墨欽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秋寧的背影,咳了一聲,道:“馨兒,過來陪朕吃茶。”
木馨笑吟吟地撿了一塊糕喂進墨欽嘴裏,“欽郎覺得味道如何?這是妾親手做的。”
“味道很好。沒想到馨兒如此能幹。”
他将木馨攬坐到腿上,輕言軟語地缱绻一會兒,方道:“朕想齊蘅之的那些話不可信。媚兒當年救過阿良,他沒理由去害阿良。他畢竟伺候朕那麽多年,朕不願為些沒影兒的事罰他。馨兒不要怪朕。”
木馨蹙眉搖頭道:“秋公公是欽郎的人,欽郎自然是了解他的。妾原來也覺得秋公公是謹慎純良之人,可是……”
“可是什麽?”
“妾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朕不怪你就是。”
“父親最近查到一些事情,都與玄王和秋公公有關。據說秋公公乃是藥師國皇族後裔,他曾聯手天玑閣的人刺殺齊行忌,自青海郡王進京以後,他又與郡王老師步随雲過從甚密……”
“不可能!”墨欽聽到“天玑閣”便沈下臉,冷冷打斷她。
木馨咬著嘴唇道:“秋公公确實經常去落霞宮。而且父親在玄王別院發現一夥來歷不明的人,其中有個孩子與秋公公一樣有紫眸。據說那些人是藥師國遺民。”
墨欽不悅道:“秋媚音是燮國人。燮國也有紫眸之人,不能以此斷言他是藥師國皇族。”
木馨又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陣。
墨欽臉色大變道:“此事當真?”
“欽郎後日去參加父親的家宴時便知真假。”
……
木馨走後,墨欽想著她的話,不由得心煩意亂。
他丢下奏折,直往懷良祠而去。
初春中的懷良祠恐怕是後宮最荒涼的地方。平日裏,墨欽怕傷心,輕易不來,而今天,只有站在木良靈前,他才能獲得一點兒平靜。
他拿下木良的牌位,擦了又擦,然後緊緊摟在懷裏。但是一塊木頭并不能給他力量。他心裏仍然充滿疑惑。
“阿良,你走以後,朕不知何人可以相信?連媚兒好像也在說謊!你說得不錯,朕并不适合朝堂的複雜……你明知道朕不适合,為什麽要丢下朕先走?”
他抱著靈位盤坐在地,腦海裏全是過往的回憶。
他忽然發現,自木良去世後,柔情似水的媚兒一直在熨帖他的孤獨與空虛。
為什麽自己從來沒有看到?
他幾乎後悔答應去參加木永桢的家宴。也許在內心深處,他并不想知道真相……
……
既然是家宴,赴宴的人自然不多,只有皇帝和昭妃,并幾名信王親友。
朝廷如今危機四伏,齊行忌一路搏殺即将回到藩屬;大順軍隊突襲國境,玄王頻頻告急。然而木永桢只字不提,依舊談笑晏晏,仿佛仍是那歌迷舞醉的太平盛世。
酒過三巡,木永桢忽道:“老臣曾聞,東海有藥師國,國人貌美聲如天籁,後為齊行忌所滅,只有少數族人流落民間,或有人得之,令其歌舞助興,倒為一樁雅事。”
他的視線掃過如木雕般立在墨欽身後的秋寧,捋須笑道:“老臣有幸,偶得一名藥師國遺民,今日令其歌舞,以悅天顏。”
秋寧聽到這句話,終於失儀地擡起頭。
他驚駭地看到水邱靜被推了進來。小孩身穿紗衣,臉敷脂粉,打扮成優童模樣,瑟瑟地抖做一團。
水邱靜瞪大眼睛惶恐地環顧周圍,看到秋寧時,他張著嘴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住腳步,把頭埋在胸前。
在木永桢跟前伺候的随從喝道:“大膽,天子在上,還不行禮?”
水邱靜慢慢跪下叩首行禮,結結巴巴道:“草民見、見過萬歲爺。”他行動間手足傳來鐵鏈碰撞之聲,鐐铐從寬大的衣袖裏滑出來。
秋寧渾身顫抖,暗暗握緊拳頭,悲傷憤怒在紫眸中流轉。
墨欽瞟了他一眼,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心沈了下去,淡淡問水邱靜道:“你是藥師國的遺民?”
水邱靜趴在地上,不答話。
墨欽又問了一遍,他還是不答。
秋寧抑住激蕩的心情,勉強開口道:“大膽奴才,皇上問你話,快回答!”
水邱靜聽他這般說,才抖著聲音回答:“不、不是。”
“那你是哪裏的人?”墨欽冰冷的聲音帶著無上威嚴,令房裏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水邱靜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得不停地磕頭。
秋寧見小孩磕破了頭皮,鮮血染紅地上的青磚,心如刀絞。明知道是木永桢試探自己,但看見唯一的親人這般受辱,再也無法冷靜。
墨欽将他的反應看在眼裏,猛地站起來,走到水邱靜面前,揪住小孩的頭發強迫他擡起頭。
與秋寧一模一樣的紫眸赫然映入眼簾。那淚光盈盈、惶然無助的樣子簡直是另一個秋寧。
墨欽轉過頭,犀利的目光盯住秋寧,一字一句道:“朕看你就是藥師國妖人!”
他放開水邱靜回到座位上,淡淡道:“藥師國的人不是擅長音律嗎?唱首歌,如果唱得好,朕就放了你。”
見水邱靜依然執拗地沈默,他不耐煩地道:“不肯唱?反正也是妖人,留下何用?拖出去打殺了。”
他話音剛落,秋寧便跪地求情道:“求皇上饒了他性命!”
墨欽露出饒有興趣地笑容,而眼神裏卻充滿冰冷的怒氣,“憑什麽?你給朕一個理由。”
冷汗從秋寧眉間滑落,他腦海裏一片空白。
他看了看趴在地上抽泣的弟弟,把心一橫,咬牙道:“因為……”
一陣沸反盈天的吵鬧打斷了他的回話。
墨欽皺眉道:“出什麽事了?”
信王府管家急匆匆跑進來,抹著汗回報道:“青海郡王求見聖上。”
“他來幹什麽?今天是信王家宴,讓他有事明天進宮奏禀。”
管家急道:“可是郡王已經闖進來了。”
他才說完,玄天賜竟風風火火地沖入院,徑直垮進屋,叩首道:“臣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墨欽只得道:“愛卿平身。不知愛卿有何事,竟闖入信王府?”
玄天賜道:“啓禀聖上,臣前日走失了個奴才,聽說他被人轉賣到信王府,臣前來讨要,信王殿下的家丁不肯讓臣進門,臣一時氣不過闖了信王府,不想沖撞聖駕,請恕臣不敬之罪。”
木永桢的瞳孔微縮了一下,仍舊客氣笑道:“小郡王息怒。老朽年紀大了,這府裏的事管得少,下人竟這般無禮。待老朽查問清楚,定給小郡王一個交代。”
玄天賜恭敬地向木永桢行禮致歉,然後指著水邱靜道:“王爺不用查了,玄家走丢的奴才就是他!”
說罷上前一腳将水邱靜踢倒,罵道:“你這蠢奴才!不好好呆在府裏,亂跑什麽!”
水邱靜見到他,頓時嗚咽出聲。
玄天賜像趕蒼蠅似的揮手道:“哭什麽哭!竟給爺丢臉!還不快滾回家去!”
水邱靜抹著淚,悄悄觎了一眼墨欽,低下頭不敢動。
“皇上、昭妃娘娘、信王殿下,請恕臣失禮之罪,這奴才是臣花了大價錢買的,平時也最會伺候,臣實在舍不得。如見今找到了,請準臣将其帶回嚴加管束。信王殿下若喜歡歌姬,臣另外送幾個好的到府上。”說完又按規矩行了告罪之禮。
玄天賜一番話說得客氣,禮數也一點不缺。木永桢和昭妃卻皺起了眉頭。他的意思是暗指木永桢眼紅他家奴才,使了手段弄來,信王就是那欺男霸女的下作之人。
木永桢尴尬地咳了一聲,道:“小郡王說這藥師國妖人是家奴,可有憑據?”
玄天賜從袖中摸出一張紙,心疼地道:“臣花了五千兩買來的,肯定有憑據。這是他的身契,請皇上、信王過目。”
他一把拎過水邱靜點著他的額頭,數落道:“你這個惹禍精,給爺添了多少麻煩!早知如此,爺買你幹什麽!”
身契是官府驗證後蓋了打印的,挑不出毛病,昭妃對玄天賜道:“你可知他是藥師國妖人?”
玄天賜驚訝道:“臣不知道。買他的時候說是燮國人。”
墨欽掃了玄天賜一眼,微笑道:“既是愛卿家奴,便領回去吧。”
木永桢知道那次夜襲玄家別院後,玄氏就死盯著信王府,小孩捉來後,玄天賜幾次前來索要,今天更大膽到沖撞禦駕。沒想到他準備了身契,如此一來,不但治不了他的罪,自己還反被将一軍,只有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