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顫顫巍巍地掀開床簾
姑姑面上微喜,趕忙帶着幼螢走入宮門了。
院內仍是還未來得及融化的積雪,幼螢低下頭,小心翼翼地跟着那人。雪下得很密,很厚實,一腳踩上去,立馬有雪水滲到鞋子裏面。
幼螢凍得打了個哆嗦,腳後跟已是一片刺骨的冰涼。她咬着唇不敢聲張,只得将腳輕輕踮着。
鑽心的涼意刺痛着小姑娘的腳板,姜幼螢很想停下來,卻害怕受了責罰,腳下僅是頓了一頓,又慌忙小碎步跟上。
忽然,素秋姑姑在一扇門前停下。
這俨然不是太後的寝居,房門尚有些樸舊。幼螢疑惑地眨了眨眼,便聽對方冷冰冰地道:
“太後娘娘方才身子不爽,已經歇息下了。便由奴婢代太後娘娘說些話。”
素秋太後身邊的紅人兒,說起話來也帶了幾分腔調。幼螢點了點頭,擡起一雙烏黑的眸。
一看見那雙眼,素秋就有些恍惚了。她在宮裏待了這麽多年,見過不少姿容出色的女子。可無論是先皇的绫妃,或是現在後宮裏頭的梁娘娘,都不及眼前這姑娘生得水靈。
她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清雅俏麗,雖未施粉黛,卻是榴齒櫻唇,只叫人心生了許多歡喜之意。
可那樣一張清麗的小臉兒,卻偏偏長在一個下人身上。
素秋姑姑暗暗嘆息一聲,将那丫頭的手牽過來。她穿得很少,手指凍得稍稍泛了紫。素秋低頭瞧着她那一雙柔荑,忍不住輕輕撫了一撫。
肌理細膩,骨肉勻稱。
若非要說出個不是,便是她那手指關節處,有兩處紅紫色的凍傷。
“太後讓我喚你來呢,倒也不是為了旁的事。你也知曉,如今皇上遲遲不願踏入後宮。日子一久,前朝後宮都有了許多不滿,你我身為宮裏頭的下人,自當替主子分憂,你說是不是?”
幼螢被她握着雙手,只覺得對方的手掌十分暖和,一時出着神,全然沒揣摩着對方言語中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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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點了點頭,素秋姑姑又笑了。
“真是個好孩子。”
發鬟被人輕輕摸了摸,幼螢又聽見她說:
“我先讓人帶你去沐浴,而後再挑幾件幹淨合身的衣裳。皇上如今應是歇下了,我先教你一些活兒,明日再帶你過去。你模樣俏,莫太害怕皇上,去了坤陽殿,記得處處都要小心些。”
幼螢震愕地瞪大了眼睛。
素秋姑姑這是讓她……
不等她往下想,對方接下來的話便證實了她心中的想法。
“沐浴罷,記得擦些香粉,明日我會讓人給你備個香囊,囊中有些催.情的料子。皇上說要什麽,你便順着他去做,受不住了也莫要推卻。”
素秋握實了她的手,“你也放心,只要你好好将這件事做了,太後娘娘自然不能虧待了你。到時候賞你些銀兩、放你出宮,豈不是比在采秀宮要快活許多?若是有幸被皇上看中,再賞你做個主子,姑娘這好日子,轉眼便就來了。”
她溫聲哄着,幼螢卻漸漸紅了眼。
方溫暖的手指一寸寸轉涼,姜幼螢咬着發白的下唇,感覺渾身都變成了冰塊子,胡亂被人敲打着,鑄成那鋒利卻脆弱的冰刀。
她前腳剛逃脫了懷康王世子,後腳便迎上了那未曾謀面的暴君。
幼螢想反抗,素秋姑姑的一番話卻說得十分漂亮,末了,用那萬分逼仄的目光直瞪着她。
她這副身子,向來都是拿來用的。
少女被人帶去了浴池,水霧朦胧前,是幾個衣着簡單的宮女。幼螢垂下雙眸,乖順地脫了衣裳。衣料子輕悠悠地落在腳踝處,她只着了件肚兜,紅着臉站在水池前。
其中一名宮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滿意一笑。
模樣是上上乘。
身子骨也是極好的。
烏黑柔軟的發披在肩上,露出來的一截雪肩圓潤潔白。宮女眼中有淡淡的驚羨意,按着素秋姑姑的吩咐,将那《花柳本》遞了過來。
所有花柳本,便是春.宮圖。
“姑娘,先沐浴罷。”
對方瞧了眼她小臂上的守宮砂,溫和而道。
幼螢僵硬地點點頭,熱水溫暖,終于讓她被凍得發顫的身子找了些知覺。誰料,她剛沒入沒多久,那宮女竟也跟着跳進了池子。
姜幼螢吓了一跳,連忙往後縮。
對方抓住她的胳膊,讓她趴在水池的邊緣,一邊小心給她擦洗着,一邊逼着她去看那《花柳本》。
幼螢沒有吭聲,将凍傷的雙手輕輕浸入那溫水裏。池面上撒了些玫瑰花瓣,她随意地抓了一片,在手中揉捏。
看着那《花柳本》,她愈發心不在焉。
這些東西,花館裏的媽媽都教過她。
幼螢冰雪聰明,什麽都學得快,包括這些。
那宮女也是極懂行的,毛巾沾了水,便往幼螢的身上拂去。
她的身子本就幹淨,像玉一樣。
溫熱的水灑在少女的肩頭,小宮娥将幼螢的鴉發撥到一邊兒。那是一片令人心驚的雪白,那肌膚,像是被上好的牛乳浸泡過般,月色落下,讓她的雪膚透着瑩白的光。
花瓣下的身姿更是袅娜。
這一回,輪到小宮娥紅了臉。她靠近了些,姑娘的身上很香,竟将花瓣的香氣遮掩住。那香氣似乎是從骨頭裏傳來的,一點一點,順着水霧往上漫。
幼螢很羞,輕輕推了宮女一下,示意道:我自己來。
宮女搖頭而笑:“姑娘先看會兒本子,您明兒個是要去見皇上的,今日務必要洗幹淨了。一會兒奴婢再給您用些香,姑娘受着點兒。”
見皇上。
一時間,耳邊又響起了柔臻姐姐的話:
“昨日陳美人跑到皇上那裏,誰料卻被皇上砍了頭,血淋淋的身子被人擡了出來,那場面好生慘烈……”
想到這兒,少女的身子猛然一顫,宮女止住了手,問道:“姑娘可是疼了?”
幼螢搖了搖頭。
她覺得脖子有些疼,像是有道刀口。
整個身子沉在玫瑰花瓣下,她忽然也想将腦袋邁入水裏。她想哭,她止不住地害怕,她怕自己剛邁進坤陽殿,便被暴君拖過去砍了頭。
想着想着,她不自覺地縮在池子裏輕輕發抖。那宮女全當她身子疼,便放緩了手上的動作,甚至興奮地恭維道:
“若是姑娘得了皇上的心意,日後莫忘了奴婢的好。”
幼螢忍不住在心中道:若是我死在坤明殿了,你也莫要忘了我的好。
起碼叫上柔臻姐姐來給我收屍。
這一弄,便折騰到很晚,素秋姑姑安排她在這裏宿下了。她還未睡多久呢,又被人給拽了起來。
天剛蒙蒙亮,周圍人說,皇上一會兒便要上早朝回來了。
幼螢被人按在妝鏡前,木然地看着她們往自己頭上簪着發釵。熟悉的香脂水粉味兒撲面而來,少女輕輕阖上了眼。
外頭還下着雪,許是怕她身上的衣服髒了,姜幼螢破天荒地坐上了軟轎。
轎子晃晃悠悠,幼螢看着轎子外的飛雪,一時間,恍若回到了初進京城那日。
那日在馬車上,她也是這般惶然無助。
“姑娘,到了。”
輕輕一聲,轎簾子被人從外掀了開,幼螢規矩地走下軟轎,身側立馬有小宮女撐着傘走過來。
“可是太後娘娘安排的初禮宮人?”
“正是。”
太後跟坤明殿打過招呼的,見了幼螢,守門的宮人便側了側身。
“姑娘且雖奴才來。”
幼螢點了點頭,将小手縮回袖中,乖巧地跟上對方的步子。
先是一條又細又長的走廊,廊上挂了些鈴铛,幼螢路過時,恰恰有風穿過長廊。
冷風乍起,吹得她發上流蘇微微晃蕩,帶動一襲鈴簾,琳琅聲中,少女心亂如麻。
剛走到寝殿門口,便聽到一聲:
“皇上剛下了早朝,身子不舒服,正在寝殿歇息呢。什麽,這位是太後娘娘送來的初禮宮人?……那便随奴才進屋候着罷。”
完了。
暴君本就陰冷吓人,如今又是身子不舒服……希望柔臻姐姐能給她挑一個粉色的棺材。
殿門半掩着,所有人都不敢出聲,只見明黃色的帳內一點素白色的衣袍,還有那烏黑迤逦的長發。
周圍人使了個眼色,竟欲将幼螢一個人留下。
她徹底慌了,忙不疊抓住了大太監的袖子,望着他求助。
小姑娘雙眸柔軟,氤氲着淡淡的霧氣,大太監有些不忍,便低聲引導她:
“皇上應是快要醒了,姑娘先在地上跪着,等皇上醒來罷。”
幼螢的身量嬌柔,今日更是穿了件嬌豔的粉衫子。如此跪在地上,乍一眼望去,像一朵盛開的粉荷。
皇上醒來見她跪在地上,許是能生些憐香惜玉之情罷。
殿門被人輕掩上了,一時間,偌大的寝殿只剩下幼螢與暴君二人。他似乎睡得不穩,透着層紗帳,幼螢見他翻了好幾回身。
不知跪了多久,她的雙腿終于開始發疼了。屋內雖燃了香,地面上卻是萬分冰涼。姜幼螢跪在屏風一側,只見着細薄的日光透過窗牖,将明黃的帳映照得愈發神聖威嚴。
不可亵渎。
幼螢垂了垂眼,心跳有些加速。
膝蓋處很酸,很疼,還很冰。像是有人用冰刀子狠狠地戳她的雙膝,紮得她微微蹙眉,卻又不敢發出一聲響。
更是不敢随意地從地上站起來。
大公公讓她跪,她便跪。
她不要雙腿,也不要這副身子,她只想活命。
香霧撲在幼螢顫抖的睫羽之上,良久,床上那人終于動了動。
少女連忙挺直身,顧不得酸痛的腰與雙膝,緊張兮兮地看着那道身形。
“水。”
冷冰冰一聲,沒有絲毫溫度。
幼螢微怔,只得硬着頭皮,倒了杯熱水,隔着杯壁小心探了探水溫,這才敢送上前去。
暴君坐起了身子,靠在床欄邊兒,似乎在等她。
一顆心怦怦直跳,她看着垂到地上的床帳子,深吸了一口氣,顫顫巍巍地掀開床簾。
一位少年披散着發,正坐在床簾之後,低垂着眉睫,面容白皙幹淨。
聽了聲,他偏過臉,伸手來接水杯。
姜幼螢端着茶杯的手忽然一顫。
她呼吸一滞,驚駭地瞪大了雙眼——這、這個人,不就是在夢裏一直追殺自己的男子麽?!
烏發,墨眸,廣袖,金縧。
在夢裏,看着一點點咽氣的姜幼螢,面上不帶一絲笑。
“啪嗒”一聲,手中的茶杯落了地,杯瓷頃刻間,四分五裂。
瞧着碎了一地的瓷白,幼螢亦是面色死白,呼吸顫抖。
少年暴君神色恹恹,緩緩擡起一雙陰鸷的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