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月初七,珠雪泠泠

窈窕春色

文/韞枝

正月初七,珠雪泠泠。

大雪從三日前便開始下了,将院裏的那棵大槐樹壓得緊實。冷風稍一吹,碎玉似的雪粒簌簌而落,墜在瑩白的宮階之上。

整個齊宮,舉目上下,皆是一片茫茫銀色。

新春過了七日,宮裏頭的燈籠還未摘,燈火映着黑晝,襯得采秀宮愈發寒清寂寥。

這裏一向都是無人問津的。

半個月前,幼螢被人帶到這裏,年關将近,宮裏總有幹不完的累活兒。她咬着牙,十指浸入冰涼的水盆裏,賣力地搓洗着堆積如山的髒衣服,手指破了也不敢聲張。

別人笑她,欺負她是個啞巴。

幼螢靠着窗,捂着手上的傷,哈出一口白茫茫的氣。

熱騰騰的霧氣粘在她的鴉睫上,小姑娘眸光顫了顫,再眨眼時,睫羽上挂了一顆晶瑩剔透的珠。

入宮了這麽久,她一直來回做着同一個夢。

夢裏,自己還身在煙南花館,她原是那裏的一名雛妓,因生得貌美,在煙南一帶頗有些名聲。

這麽大的一棵搖錢樹,館裏的媽媽自然也不敢怠慢了姜幼螢,一邊悉心培養着她,一邊小心注意着給她尋個好“下家”。

這麽一等,便等到來煙南游玩的懷康王世子。

美人回眸千金笑,她的姿容,卻是千金難求。當幼螢衆客的前一舞,竟叫那位世子爺看直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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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姿袅袅,楚腰纖纖,一對素手更是瑩白如玉。饕餮酒水前,她擡起一雙潋滟的眼,眸色凄凄,還帶着淡淡的哀切。

不日,一輛八寶金縧車,直接将幼螢從煙南帶到了京城。

衆人羨慕她,這是攀了高枝,飛黃騰達了。

唯有幼螢知曉,那懷康王世子是怎樣的纨绔紛奢、狗茍蠅營之徒。

果不其然,車轎子剛落了世子府,她還未來得及與那人同房,一道皇诏便降了下來。

懷康王世子忤逆犯上,觸怒龍顏,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所有家眷盡數被滅口,奴仆充入皇宮,作為世子新納的妾室,姜幼螢自然也要被拖去砍頭。

萬般情急之下,幼螢抱住了身邊的侍女柔臻。

柔臻是個心善的丫頭,趁着沒有人留意到新妾,火速給她換了身行頭。于是二人一道兒入了皇宮,來到這無人願意踏足的采秀宮。

想起這半個月來所發生的一切,姜幼螢仍是心有戚戚。

她不能在宮裏頭說話。

只要她一出聲,便會被對方辨認出煙南那咿咿軟軟的口音。萬般無奈之下,幼螢只能緘默不言,當個啞巴。

可那夢境還未結束。

周遭是冗長到沒有盡頭的黑,幼螢獨站在空蕩蕩的黑夜裏,四周尋着光亮。驚慌失措之際,忽然有人撥開雲霧,朝她走了過來。

那是名極為好看的男子。

廣袖,華靴,墨發,玉帶。

腰間玉環叩着佩劍,他每走一步,便是叮鈴桄榔地響。許是那夜色過于寂靜,幼螢屏住了呼吸,怔怔地看着那人走來。

她從未見過這般好看的男子。

一雙眼眸烏黑,明明是清冷之色,卻如同藏着暖玉香雪。正當幼螢欲上前搭話時,對方忽然冷笑一聲,飛快拔出腰中的長劍。

“都讓你不準靠近我,你這勾人魂魄的妖女。”

不準靠近你?

你是誰?

不等幼螢探究,突然一道鑽心的痛,她滿頭細汗,哭泣着從噩夢中醒來。

明明是冬日,那香汗卻堪堪将枕巾溽濕。幼螢垂下眸,慌張地摸了摸心口,确認沒有流血後才敢跳下床。

可那男人卻不肯放過她。

第二晚,她又夢到了對方,與其說他是男子,不若說那是個約莫有十七歲的少年。少年面容清冷,一雙眸子更是幽冷寂靜。也不知她是怎麽惹到了對方,那人似乎很是厭惡她,在夢裏拼了命地殺她。

第二次,他放了一把火。幼螢驚醒時,雙腳還微微顫栗。

第三次,他帶了幾個下人,略一吩咐,下人便執着白绫朝她走來。

第四次、第五次……

忽然一道驚雷,幼螢猛然從床上坐起身,身邊的女子被她駭了一駭,短暫的呆愣後,連忙執着帕子朝她走了來。

“幼螢,幼螢?”

柔臻姐姐坐在床邊,輕柔地給她拭着汗。

驚魂未定,姜幼螢一把抓住了對方的手腕,面色死白,眼中仍有驚懼。

“幼螢?”

對方輕喚她,伸出另一只手,安撫似的拍打着她的後背。

“可是又着了魇?”

柔臻姐姐雖是京城人,說話卻也是輕聲細語的,與幼螢不同的是,她沒有那細細軟軟的口音。

那聲音輕緩,像是一道柔和的風,将她的情緒緩緩撫平。

“好奇怪。”

幼螢忍不住喃喃,聲音裏,還有些顫意。

她已經分不清這是第幾次夢見那少年了,她不明白對方為何這般堅持不懈地在夢境裏追殺她。甚至,她沒有在此前見過那少年一面,而如今,姜幼螢卻是真真切切地記住了對方的面容。

一想起他那一雙眼,小姑娘便通體發寒。

“奇怪什麽?”

柔臻握住了她微微顫抖的手,試着安慰她,“幼螢,你夢見什麽了,這般害怕?”

姜幼螢咬着發白的唇,有些失神落魄,沒有吭聲。

她夢見……

她又被那陌生的少年給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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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終于停歇,夜色也徹底寧靜下來。周遭一片死寂,只能聽見自己仍有些緊張的呼吸聲。幼螢攥着柔臻姐姐的手指頭,與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也就是只有在柔臻面前,她才能開口講話。

屋子裏很冷,那窗戶甚至還透着風,幼螢忍不住縮了縮身子,這些天後宮的娘娘們又鬧開了,将氣頭全部都撒在了采秀宮的這些小宮人身上。

“熬一熬罷,”見狀,柔臻又将她的被角掖實了些,“內務庫有十天沒來送炭了,再熬上兩個十天,最冷的時候便要過去了。”

那些娘娘們吃得飽,穿得暖,閑着沒事兒,就天天去太後那裏鬧。

幼螢也略有耳聞,她們鬧來鬧去,無非圍繞着同一個事兒。

——皇上登基許久,卻未一次踏入過後宮。

這若是皇上方登基,政務繁忙還情有可原,可皇上如今登基已有大半年了,滿後宮的娘娘們盼啊盼,卻沒盼來他的一次召幸。

甚至有人猜測,當朝皇帝,不近女色。

這一下,不光是那些娘娘,就連太後也急壞了。她竟不顧着規矩讓宮人擡着半.裸的陳美人進了皇帝的寝殿,本以為能讓他開開竅,第二日,卻在宮殿門口,看見美人那圓滾滾的頭顱。

娘娘們吓壞了,一時間,再無人敢去提争寵的事兒。

如今陳美人之事風頭暫去,娘娘們又跑到太後那裏哭訴。

只聽柔臻姐姐嘆了一口氣:“娘娘們過不好,到頭來,難過的都是咱們這些當下人的。今早六圓不小心沖撞了梁貴妃,受了好一頓的打呢。”

又是一道寒風襲來,讓幼螢抱了抱被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咱們如今的出路,便是勤快些幹活兒,讓姑姑們記住,待到下個月哪個宮再缺人了,姑姑将你我引薦了去,尋個好主子,也算是有個靠山了。”

采秀宮的宮人,都是散養的,沒有主子。

“倒是委實苦了你,明明是個主子的命,卻還要跟着我們受這下人的氣。”

幼螢搖搖頭。

“我也委實不想給懷康王世子做妾的。”

柔臻一愣,回過神來,卻也只能笑笑,當這是個玩笑話聽了。

風刮得越狠了,幾乎要将那窗戶吹破,兩個姑娘抱在一起,相互取着暖。昏昏欲睡之際,忽然響起了重重的叩門聲。

“姜幼螢,姜幼螢可在?!”

二人皆是一驚。

柔臻連忙捂住了幼螢的唇,而後回了聲:“她在屋內,公公可有什麽事?”

“太後娘娘傳她過去,快些準備,随咱家去見太後娘娘!”

幼螢更驚訝了,太後喚她何事?莫不是發現了她的身份……

一顆心怦怦直跳,她卻也不敢違了那人的命令,只得跳下床,将鞋襪穿了。

一打開門,便是一陣如刀割的冷風。

那太監身上倒是穿得厚實,看了一眼她凍得發紅的鼻尖,扯着嗓子說:

“幼螢姑娘,随咱家走吧。”

姜幼螢不能說話,只得乖乖跟在對方身後。

他走得極慢,沒一陣兒,幼螢的臉也被冷風吹得通紅。她眯着眼睛揣着小手,慢吞吞地跟着太監往前走,終于,對方在一座宮門前停下。

“喏,進去,先換身行頭。”

太監瞟了一眼她身上的衣裳,似乎有些嫌棄。

門前立馬迎來一位姑姑,也睨了姜幼螢一眼,問道:“這便是那個姿容出衆的小宮女?”

太監慢條斯理地點了點頭。

跟了太後娘娘這麽多年,主子想做什麽,他們這些做下人的自然也能估摸個七八成來。

如今皇上不近女色,着實讓太後娘娘着急壞了。病急亂投醫,太後便想着找一個模樣水靈的小宮女,去做皇帝的初禮宮人。

娘娘們怕砍頭,宮女的命不值錢,皇上要殺便殺了去罷。

幼螢垂着腦袋,不敢吭聲,自然也不懂二人心中思量。片刻,那姑姑走到少女身前,伸出手,擡了擡她的下巴。

她乖巧地揚起一張小臉兒。

幼螢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一瞬的失神。

“你叫什麽名兒?”

小太監讨好道:“素秋姑姑,她是個啞巴。”

“啞的?”

素秋登即眉開眼笑。

啞的好啊。

啞巴最聽話,除了不能叫起來孟浪些,再也沒有旁的壞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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