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薄荷

六月,平潭,烈日杲杲,皎陽似火。

梅姨走得急,連奶茶的配方都是臨上火車發信息告訴她的,說這幾天她可以提前下班但要記好賬,并叮囑她這兩天是附近幾個高校高考完離校的日子,人會很多,如果實在忙不過來就停店歇業。

周兒回了個“好”,把手機扔在前臺,“啪”的一聲有些幹脆,轉身走過一個玻璃的小門,熟練地拿了個飲用計量杯,按照喜好加放完各種調料之後,放在定量機上,剛打開制冰機,門口一個穿着黑色吊帶裙的女孩朗喊着老板娘,聲音清脆脆的,掐着腰捏着一把小扇子,滿臉燥意。

這個店平常生意并不多,周兒來時便覺得奇怪,這地兒有些偏僻,附近是醫院,客源如果都是看病住院的人自然争不過路口的營養早餐店,只不過距離這裏五百米處有個職高學校,規模不大但也不算小,從門口路過能看到校園裏來來回回走的都是人,不該這麽落魄才對。

高中生什麽的,不最愛喝奶茶了嗎?

梅姨表情深沉地搖了搖頭,偷偷說那所職高說不準什麽時候就倒閉了,今年索性新生都沒招,平常學生打架跳牆外出的一堆,纨绔子弟把老師氣走的不在少數,說明白,就是一些不學無術的浪蕩子集中營。

再往南,一千米處的酒吧才是他們的常駐地。

周兒懶笑着安慰:“女孩兒也喜歡喝酒麽?”

高中再怎麽着,也有校規校紀裹挾着。

梅姨眼裏的鄙夷更重,小聲嘀咕:“他們一群學生,男生跟着都去喝酒去了,哎年紀輕輕的不學好幹些什麽事兒,我聽說懷孕打胎的都有,都沒成年……要擱我們那會兒有學上可要幸福着嘞,可不能浪費一點時間。”

她又低着頭說:“我是沒機會啦,現在就想多賺點錢,讓我女兒上個好的高中,可不能步我跟她爸的後塵,也不能跟他們一樣……”

後來說了什麽,周兒不太能聽懂本地話,但也看出她話裏話外的意思是那幫子混不吝的男生把女孩帶壞了,這樣的學校氛圍只會白沙在涅與之俱黑。

來之前對這邊的情況有些了解,這些也都在意料之中,但實打實聽到這種情況,一時也沒反應過來,以至于周兒看到女孩的第一眼,腦子裏就不由自主想起了梅姨的話。

——看你不是這邊的人,這邊的生意可不好做。

奶茶店并不大,前面有個吧臺,旁邊一個門,往後一個玻璃門隔着後面各種調試奶茶的儀器。

周兒推開玻璃門走出來,站在吧臺前掃了女孩一眼,低下頭在單子上看,淡聲問:“要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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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狹長的眼線挑起,精致的妝容顯得整張臉愈發嬌俏,環着胸趾高氣揚問:“之前的老板不在啊?”

周兒簡短應了聲:“嗯。”

女生盯着周兒看了一眼,目光從頭往下掃,下巴繃着皺眉,明顯不高興:“你為什麽散着頭發啊?你們做奶茶不都有那什麽頭套的嗎?誰知道你會不會弄奶茶裏?”

周兒擡眸,一雙眼清冷冰涼,眉眼似乎攢着冷漠,跟人直直對視着,沒吭聲。

她不知道她是挑事的還是什麽,總之故意找茬的話挺有攻擊性,周兒性子懶,不太喜歡跟人争辯解釋,但也挺讨厭一些莫名其妙的針對。

她的臉頰白皙的仿佛沒有血絲,看起來是一種病态的冷漠,再加上這張陌生又不好惹的臉,在大熱天讓女孩下意識被震懾住了,腳步發怵地往後退了一下。

遠處一陣清朗的男音響起,帶着調笑:“不是,何佳靈,你他媽真買啊?說了不用。”

何佳靈抿了抿唇,壓下心裏的懼意,扭過頭擡起下巴,微微上揚的聲音彰顯心情不錯:“說了輸了要請客的,我又不是請不起,別看不起人了。”

于東樹走過來,長腿一翹坐在高腳凳上,身後那群男生沒跟過來,越過紅綠燈徑直往酒吧的方向走,跳着打鬧,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她懵了一下,着急地問:“他們不過來?我都快要點好了。”

于東樹轉了一下高腳凳,閑散道:“這不是還沒做嗎?不用了,逆爺不愛喝甜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何佳靈扭捏道:“不是有不甜的嗎?他……沒跟你們出來?還在學校?”

“沒,根本沒來。”

她瞪大眼睛:“沒來?”

昨天剛高考完,來學校收拾行李時又忽然開會說因為一些原因,需要明天來拿畢業證的事兒,說完又胡扯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她也就沒時間去找人。

“昂。”于東樹擡起眼,瞥見光明正大聽着他們閑聊,一邊捏着手機玩的新老板,垂着眸,一身挺簡單的白色短袖,帶着一個咖色棒球帽,露出半張明豔脫俗的臉,像一朵帶刺的冰玫瑰。

他笑了聲,往吧臺前趴了趴:“哎姐姐,奶茶店換人了?”

周兒掀了掀眼皮,沒閑聊的意思,淡聲回應:“嗯。”

等人擡起臉,于東樹笑意更重了。

何佳靈瞧見于東樹眼睛都直了,死拉扯着他衣服,急的哭出來:“他去幹嘛了呀沒來?你不早點說。”

早知道她今天不來學校了。

于東樹早就不耐煩了,語氣裏沒一點勁兒,輕嗤着回:“成年生日,你問我?不如去幾家情趣酒店挨個找來得快。”

周兒:“……”

她氣的轉身就走,眼淚直接往下掉。

于東樹把玩着手裏的小卡片,看到上面寫着花紅柳綠的四個字的店名,土的要命,現在也就老板能看點兒。

于東樹眨着眼睛,讨好地詢問老板,并好心提議道:“你們這真準備換老板了?我覺得吧這店名也能改一下。”

“謝謝。”

周兒往牆壁上亂七八糟的小廣告上瞥了眼,颔首同意:“是準備改。”

重新裝修,順便換個招牌,可惜了這些做奶茶的設備了,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回收二手的。

于東樹皺眉詢問:“你不是這兒的人吧?我怎麽沒見過啊?”

從語氣都能聽出不是這兒的人。

面前這位瞧着人緣挺好,說不準以後會是她的顧客,周兒也耐心了些:“對,京市的。”

“京市的!好地方。”于東樹眨眼:“認識一下呗,于東樹。”

周兒輕笑了聲:“周兒。”

這人實在能聊,過來一個小時感覺口幹舌燥才停下,周兒不是個喜歡聊天的性子,大多數都是敷衍的回,對方也像是完全沒意識到似的暢所欲言。

還應承地互相加了微信。

到最後,他盛情邀請:“晚上酒吧挺熱鬧,周兒姐一起來嗎?”

知道周兒比他大兩歲,毫不疏離的稱呼叫個沒停。

聽他說的,不難猜出應該是那個叫逆爺的生日,爺字輩兒的,在京市非富即貴,在平潭這種小縣城也這麽稱呼倒是挺新鮮。

“哪兒?”

平潭雖不大,酒吧也有四五家。

“醉生。”

指的一千米外那家。

周兒點頭:“成。”

等人走了,周兒關店回去,也沒打算一會兒真的去酒吧,只不過不能悖了人的面子,事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做生意自然要多點朋友好辦事兒。

這家店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梅姨賺不到錢着急賣掉,周兒手裏錢不夠,跟人交涉了差不多有一個月了,直到今天對方老家母親生病急需錢才松嘴,一口價,二十五萬。

就這些錢,還是她跟談硯清借了些拼湊來的,按九出十三歸給談硯清,對方笑着說怕她告他放高利貸,周兒淡聲應那又能敲詐一筆。

她向來喜靜,來之前考察過,這邊筒子樓亂是亂了些,但都是附近某個小工廠跟再遠處一工地上班的人,白夜班兩班倒,平常管得嚴,白天晚上都基本沒聲兒。

剛來這裏就把這邊房間裝修了一下,今天是住在這裏的第七天。

天空逐漸昏暗,周兒上了樓,走在樓道裏某一處驟然停下腳步,往306那個門號撇了一眼,特意打開手機,6:48 。

打開微信,閑散地錄了陣聲音發給談硯清,對面問這是什麽。

周兒挺淡定地回:【不可言述的夜生活。】

談硯清:【……】

【要不我重新給你找個房子?西郊有我一套公寓,反正也沒人。】

【別了。】周兒拒絕。

不太想麻煩他了,況且這聲音也不是天天有。

電話打進來,周兒走進307,随手點了接通。

對面的聲音咋咋呼呼的,差點穿透電話蹦出來,驚喜萬分:“周兒姐!!!!你到平潭了??什麽時候啊?”

周兒從桌子上捏着根煙,夾着把玩,沒點着。

“早到了。”

“你終于來了!!!我跟你講啊,我爸之前那私生子你知道不?他也在平潭,我明天剛好回平潭陪奶奶幾個月,等我回去弄死他。”

“你是不知道!我爸給他轉了不少錢,人日子過的滋潤着呢,比我過的都好,前幾天還來京市參加我的生日宴故意毀局,他怎麽好意思的?也是挺不要臉的,好好的一個生日給我過的人家都在背後嘲笑我!小爺這輩子都沒這麽丢人過。”

“周兒姐,你現在有地兒住嗎?要不要我幫啥忙?你住的不舒服跟我講啊,平潭也算我半個地盤。”

周兒淡“嗯”了聲,那邊齊嘉繼續洋洋灑灑罵着那個私生子,恨不得走到現場拿刀把人剁成肉醬,就是聲音本就有點娃娃音,從小到大的教育讓他罵人也只會說個“不要臉”“私生子”“氣死我了”來來回回這幾個詞彙。

周兒聽得都有些困了。

漫不經心地迎合着:“嗯,要我幹什麽?”

齊嘉冷笑了聲:“他不是挺牛嗎?我找了一群人,跟我一起去平潭,準備揍他一頓,把人揍到跪下來叫我爸爸才行!周兒姐你到時候就搭把手。”

周兒笑了笑,他的語氣像是在裝兇。

“我能幫什麽忙?”

她又不怎麽會打架。

齊嘉睜着大眼睛,在對面比劃着:“你以前不是拿刀的嗎?站在一旁給我震懾勢力就行了。”

周兒輕笑,點燃煙,聞了聞氣味,跟她以前買的煙氣味不太一樣。

她笑了聲,随口:“成啊。”

房間裝修完,不怎麽能透風,專修團隊說也不太好改造,周兒走出房間門,手肘抵在已經有些生鏽的藍漆圍欄上,細細抽着煙吹風。

傍晚風涼,遠處樹木搖擺,斑駁之間能看到更遠處海邊的路燈,隐隐約約照見波濤起伏的風浪。

空氣發出“吱”的一聲,周兒倚靠着牆壁,偏頭看過去。

穿着黑色背心的少年在過道上,手裏捏着瓶洗發水,剛似乎從306出來的,轉身的一瞬間淡淡往周兒身上掃了一眼,轉身去了隔壁305。

這還是周兒第一次看見那個精力旺盛的鄰居,聽老板說這層樓三間房有人租,鄰居一人租了被打通的兩間,除卻她租的那間,其餘的都是空房。

大概是因為這位奇怪的鄰居跟她去奶茶店的時間剛好錯開,因此她來了這麽一星期也沒正經見過面。

她原本以為對方大概是在附近上夜班的工人,這下看來,倒像個剛高中畢業的少年。

也就是說,這層樓只有她跟鄰居兩個人。

如果除開他帶來的“女朋友”的話。

周兒抵着圍欄,手指捏着煙輕輕挑眉,往隔壁306看了一眼,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大概是那個女的睡着的,又或者是早就走了。

轉移陣營的速度還挺無情,也挺財大氣粗,即便是筒子樓,這邊設備齊全、幹淨整潔比屋連甍,要比一般租房貴得多,一個月八百的住宿費,兩間一千六,能在市中心租一個挺好的小公寓了。

周兒斂眸,覺得這煙實在澀,手指垂着,看着遠處思緒飄忽。

有力的臂膀與壓在黑色背心下因風吹過而凸顯的硬實腹肌,不難看出,身材不錯,怪不得這麽有精力回回讓她撞見白天夜戰。

思緒正飄飛着,少年又從房間裏出來了,手裏夾着根煙,慵懶抵着圍欄,歪着頭擋風點燃,動作痞氣放浪,似是放縱後的松懶餍足狀态,臉上情緒卻是冷的似冰。

一抹猩紅随着“噠”一聲響起又迅速熄滅,煙霧缭繞。

周兒視力不錯,閃光的一瞬間看清楚他另一只手松散夾着的一盒煙,名叫“薄荷香煙”。

也就一分鐘,沒抽完,少年就進了房間,周兒覺得沒趣,擡眼看到遠處光怪陸離的夜景,嗓子幹澀難耐。

【周兒姐,你來了嗎~】

周兒垂眸看到于東樹的微信,指尖敲擊着手機,點了幾下,随手回了一條。

【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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