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真實的祂

“嗡——”

空氣中回響着弓弦的顫鳴。

金色的箭矢筆直從蘇奈身邊穿過, 釘入蘇奈身後畫像中人的胸口。

蘇奈無比僵硬地擰過頭:“厄洛……斯?”

“你在做什麽?”

他的聲音與動作一樣幹澀。

厄洛斯雙手抱臂,金色的長弓被他夾在胸前:“如你所見。”

他聳了聳肩:“知道畫像上的神是誰嗎?”

“不知道……”

厄洛斯露出一種“我就知道你不知道”的眼神:“他是哈迪斯,冥界的主宰。”

冥王哈迪斯?!!

蘇奈又回頭仔細看了一遍畫像。

“對, 看清楚點,記住他的模樣。”厄洛斯強調。

其實蘇奈更好奇他為什麽要朝哈迪斯的畫像射箭?還是能夠點燃愛火的金箭。

但他不想問,直覺告訴他最好不要問。

厄洛斯走到哈迪斯的畫像前, 拔.出插在上面的金箭,不失遺憾地喟嘆:“可惜,畫像終歸是死物,即使畫得再逼真。我的箭對死物沒用, 更無法影響其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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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洛斯想要對付哈迪斯?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猜想, 厄洛斯驀地拿金箭指向他,抛下的話語铿锵有力:“水澤精靈,作為獲得我幫助的代價,我要你去奪走冥王哈迪斯的愛, 他愛你後, 再狠狠将他抛棄!”

蘇奈瞪大了雙眼。

“你、你再說一遍?”

厄洛斯耐心重複了三遍。

“……”蘇奈沉默許久。

“所以,你是為了将我送至哈迪斯身邊, 才幫助我來冥界的?”

“不然呢?”

蘇奈的指尖掐入了柔軟的掌心:“那你教我神術、教我箭術,又是因為什麽?”

厄洛斯神色輕巧地指出:“你若是夭折在半路, 我會很虧。”

蘇奈想起寒冷沙漠中愛神溫暖的體溫:

“你這麽盡心盡力的照顧我, 也是怕我半路夭折?”

“不然呢?”

不要再問了。

理智對他這麽說, 蘇奈卻仍忍不住地開口:“我生病的時候你又為什麽要治愈我?普通發燒并不會危及生命。”

“……哈?”厄洛斯似乎是找了很久,才從記憶角落翻出蘇奈所指的這件事:“我沒有對你施予任何治愈的神術。”

“可是我第二天就好了,我連一口水都沒喝過, 厄科告訴我精靈的體質都很脆……”

“水澤精靈。”厄洛斯打斷了他, “你可知:受我的神光長時間籠罩, 普通的疾病都能自己痊愈?”

……所以說他其實什麽也沒做。

“對不起,是我誤會了。”蘇奈喃喃着低下頭,離他遠了一步。

“那些瑣事無關緊要。”厄洛斯緊逼上前,金色的箭羽強硬遞到他眼前。

“……您想讓我怎麽做?”

“我說了,去獲得冥王的愛。”

“可是我、我只是一個小精靈,冥王怎麽會看得上我?”

“你太看低自己了,水澤精靈。”厄洛斯的目光輕輕從他身上揭過,蘇奈頓感像針紮一樣難受。

“無論是你的臉、還是你的軀體,以愛欲之神的.名義,我保證他會對你滿意。”

意思他是哈迪斯的理想型?

蘇奈忽然燃起一股勇氣,他驀地擡起頭,瞪着面前的愛神:“所以您一開始就找上了我?就算我對您有所冒犯?”

厄洛斯危險道:“你要是不滿意,我也可以另算。”

蘇奈從善如流低下了頭。

厄洛斯于是繼續:“哈迪斯那家夥非常難搞,阿波羅在他面前什麽也不是。”

“那您還讓我去……”蘇奈不滿地嘟囔。

他忽然想起某件事,腦袋瓜又擡了起來:“對了,您如果只是想看哈迪斯倒黴,為什麽不像對付阿波羅那樣,給他一記金箭,再給他愛上的人一發鉛箭?這樣哈迪斯也會感受到和阿波羅一樣的痛苦吧。”

厄洛斯深呼吸:“……我不能對哈迪斯這樣做。”

還不等蘇奈問為什麽,厄洛斯緊接:“但是你可以。”

他把金箭向前送了送,箭羽幾乎快撓到蘇奈的胸口:“你就用這支箭……”

蘇奈瞬間領悟了他的算盤:“您想讓我代替你用金箭射穿哈迪斯的心髒、好讓他愛上我?!”

“沒錯。”

“不是您親自發出的金箭也能生效?”

“可以,只要我賜予射箭的人祝福。”

蘇奈盯着胸口的箭,一言不發地接過。

見他不吵不鬧地收下金箭,厄洛斯有些吃驚。

蘇奈正好在這時擡頭,注視着他的眼睛,而後者顯然還沒來得及把其中的驚訝收回去。

“我還有的選嗎?”蘇奈苦笑,他撫摸着箭身,“就算是為了厄科,我也必須得到冥王的認可。更何況我還向斯提克斯河發過誓,答應為您做一件事。”

“你能這樣想就很好。”厄洛斯意外高興道。

蘇奈閉了閉眼,眼睫再分開時目光格外堅定。

厄洛斯取下哈迪斯的畫像,遞給他。

蘇奈露出困惑的眼神。

“你不是臉盲嗎?”

愛神似乎把他說的每句話都記得非常清楚——他的意思也很清楚:讓蘇奈照着畫像認人,千萬別認錯了。

蘇奈一言不發地接過畫像。

“我現在送你去卡戎那裏,你必須度過冥河才有機會見到哈迪斯……你應該知道卡戎是誰吧?”

“嗯。”其實不知道。

厄洛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蘇奈跟在厄洛斯身後,兩人始終保持着一段距離。

厄洛斯時不時回頭觀察他,似乎害怕他走丢——亦或是逃跑。

幸好每次回頭他都在,雖然老是低着頭,像是在逃避與誰對視。

……

再度回到冥河的河畔,厄洛斯給了蘇奈兩枚金幣、一袋總共六個面包。

“卡戎認識我,因此我不能與你同去。”厄洛斯強調,“接下來的話你一定要記住:金幣用來過河,卡戎不收人間的錢幣,別弄丢了;面包你可不要偷吃,用來對付守門的地獄三頭犬。”

“不要喝灰色平原的湖水,渴了就喝你自己儲備的水珠;不要在灰色平原逗留太久,繼續往前走,你會遇到冥界的三位判官之一,你須想辦法繞過他,才能真正抵達冥王哈迪斯的宮殿。”

“見到哈迪斯之後,如果需要我的幫助,就去斯提克斯河的盡頭頌念我的名。”

“記住了嗎?一遍能記住嗎?”

蘇奈:“記住了。”

這就記住了?神名不需要科普、那麽長的話一遍就能記住,這只水澤精靈怎麽突然懂事這麽多?

怕厄洛斯不信,蘇奈把他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厄洛斯這才放心。

極遠的遠方,冥界船夫卡戎站在渡船上朝這邊飄來。

“黑夜女神的衣袍能瞞過卡戎的眼睛,在他眼中你就是普通的亡靈。”厄洛斯擡起指尖,蘇奈已經自己戴好了兜帽。

厄洛斯的手指垂落。

在上船前,蘇奈從發梢上取下源自愛神的羽毛,雙手捧到愛神眼前:“如果我身上帶着您的東西,有可能會遭到哈迪斯的懷疑。”

“所以,還給您。”

垂落的手本能擡起,旋即落下一根羽毛。

很輕,又帶着莫名的重量。

蘇奈将羽毛放進厄洛斯的掌心。

而後,頭也不回地離去。

……

望着水澤精靈的背影——

愛神五指扣攏,歸還的羽毛被捏緊攥成一團,抿直的唇角透出煩悶的意味。

……他在煩悶什麽?可笑!

厄洛斯倏然一振雙翼,消失于冥河渡口。

——

蘇奈走到岸邊,慢慢蹲了下來。

他捂住臉,任由複雜龐大的情緒将自己淹沒——

他以前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麽啊!!!

太丢臉了,他居然會那樣想厄洛斯。

不過……

蘇奈擡起頭,陷入了經歷這種事後的第一階段:自憐自艾。

“嗚嗚嗚嗚嗚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難過。”

很快他就進入了第二階段:生氣。

“呵呵,既然不喜歡我,又為什麽這樣對我?對我這麽好結果就這?啊對對對是為了利用我去搞冥王,但是一開始為什麽不和我說清楚?呵呵呵呵呵呵呵。”

“厄洛斯,你這個——”

想起前車之鑒,蘇奈忽然捂住了嘴,叽裏咕嚕用別人就算聽見也絕對聽不懂的話罵了愛神一通。

第三階段随之來臨:

“人生的意義是什麽?宇宙的盡頭又在哪裏?”蘇奈癱在河岸邊,整條躺平:“過去的時間在何處消失?未來的時間又在何處停止?過去的我還是現在的我嗎?還是已經被時間給殺死了?”

蘇奈“蹭”地一下鹹魚起身,悟了:“沒錯!過去的我已經死了,如今的我是全新的我!哈哈哈哈哈!”

蘇奈随之進入最後一個階段——

他帶着看破紅塵的超然微笑,平靜地望向河面:卡戎怎麽還沒來?

又等了十幾分鐘,一條小船才以令人落淚的速度慢悠悠出現在視野盡頭。

船終于靠近後,蘇奈顫巍巍地伸出兩根手指,遞給撐船的卡戎一枚金幣。

冥界船夫卡戎,接過金幣,拿到眼前仔細端詳。

卡戎外形和沙僧差不多,膀闊腰圓,聲音粗犷:“上來吧,亡靈。”

蘇奈攏了攏黑袍,姿态笨拙地爬上船。

為了避免他摔下河,卡戎好心地扶了他一把。

“謝……謝謝。”蘇奈急忙避開與卡戎的肢體接觸。

幸好他看起來沒有起疑:“小心點,落進水裏你就爬不上來了。”

“謝謝。”

“旁邊那包東西是你的嗎?”

“是……”

見蘇奈來到船的後半段坐穩,站在船頭的卡戎,伸出健壯的胳膊,把蘇奈放在岸邊的碩大包袱提上了船。

“咕咚!”

包袱一上船,重量使船的吃水線都變深了。

蘇奈再度對卡戎表達感謝。

冥界船夫輕輕一撐船杆,船被推離了河岸。

起初,蘇奈還感到緊張不安,但随着時間推移,沒有發生任何意外情況。

蘇奈也稍微感到放松,探出頭去觀察冥河。

河面之下,沒有想象中鬼哭狼嚎的冤魂、也沒有奇奇怪怪的光點漂浮,單看水質,這就是一條有點幽深的普通的河。

蘇奈想起關于冥河的傳說,薅出一根頭發絲,放上水面。

發絲剛入水就完全沉了下去。

果然——冥河不具備浮力。

在這條屬于冥界的河上,唯有卡戎才能渡亡靈過河。

沉默的卡戎,一路上基本不說話。

蘇奈有些怕他,更何況多說多錯,萬一被卡戎發現他的活人身份,他可就完了,唇縫始終緊緊粘合。

大約半個小時後,冥船來到一段詭異的流域。

詭異的不是河流,而是——

蘇奈瞪大眼睛,滿眼都是不可思議:在他透明的眼瞳中,倒映出河流兩岸密密麻麻的亡靈。

這些亡靈看到卡戎以及他的船,大部分滿臉麻木,少部分激動地撲到岸邊,用力揮舞着雙臂,高聲呼喊:

“尊敬的卡戎,我懇求您帶我過河!”

“求求您了,可憐可憐我們吧。”

“我已經在河岸上徘徊了五、六年,什麽時候才能過河啊?”

“我真的快受不了這樣的日子了!”

“卡戎!卡戎……”

“帶我過河吧,只帶上我就可以!”

“帶我!帶我!我願意為您做任何事!”

“呀啊!!!”

推搡與擁擠中,有亡靈被擠下了河,連求救的機會都沒有,瞬間被河水淹沒。

那些在岸上等待了十年、甚至百年以上的亡靈,冷眼看着新來的亡靈掙紮、跪拜、求饒、消亡。

有什麽用?

神明根本不會憐惜你們。

卡戎面露不忍,可他能做的,僅有加快船行駛的速度,盡快離開這一區域。

看不見希望,就不會絕望。

亡靈們瘋狂的場景,深深震撼到了蘇奈——他從沒有見過這樣絕望的場面。

蘇奈再度用黑袍裹緊自己,面向卡戎,忍不住結結巴巴開口:“難道、難道它們就這樣一直在岸邊游走嗎?”

卡戎點頭後,蘇奈又問:“為什麽?為什麽不渡它們過河?”

“沒給金幣,需要等。”卡戎的聲音慢吞吞的,“這是規矩。”

“要等多久?”

“一百年。”

“……”

卡戎補充:“起步。”

蘇奈腹議:三十六度的體溫,是怎麽定下如此冰冷無情的規矩的?定下這個規矩的人,實在太不近人情了。

一百年起步就離譜!

他可憐這些亡靈,只可惜他也幫不了它們。那個小氣的愛神只給了兩枚金幣。

船繼續向前滑行。

亡靈們的尖嘯猶如最淩冽刺人的風,蘇奈捂住耳朵,卻不能完全隔絕風聲。他感到很痛苦。

忽然,在他的餘光中,閃過一抹熟悉的橘紅。

這抹顏色深深刺激了他的神經,蘇奈立刻就朝那個方向擡起了頭——

“卡戎!卡戎大人!”

穿橘紅色裙子的仙女趴在岸邊,激動地向他們招手。

“厄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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