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我是誰
蘇奈大腦一片空白, 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跳了起來,飛奔到船頭,連卡戎都被他擠到了一旁——
“厄科!厄科!”
蘇奈使出吃奶的力氣向她招手。
厄科只看到一個披着黑袍的人擠開了卡戎, 并對着空氣興奮狂舞。
厄科:?
“是我呀!納西索斯!”
條件限制,蘇奈不能掀開黑袍露出真容,他只能寄希望于厄科還沒有遺忘他的名字。
“納西……納西索斯?!”
厄科的眼睛立即變得和他一樣明亮。
旋即又黯淡下去, 看蘇奈的眼神充滿悲痛與擔憂。
她該不會以為自己也死了吧……
現下解釋不清,蘇奈決定先把厄科接上船再說。他毫不猶豫掏出剩下的最後一枚金幣,遞給卡戎:“拜托您,接那邊那位仙女的亡靈過來, 您看可以嗎?”
沒有冥王哈迪斯的準許, 任何亡靈都不得離開冥界——因此蘇奈沒有抱希望于卡戎會送厄科回去。
卡戎接過金幣,點了點頭。
小船徐徐接近河岸,岸上的亡靈發出歡呼。
有亡靈認為是自己的祈禱奏了效,飛撲到岸邊, 想要第一個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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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戎阻止了它。
他将船槳橫過船頭, 對準厄科:“你,上來。”
厄科還不敢相信自己就是那個幸運兒, 指着自己:“我?我嗎?”
卡戎點頭後,厄科高興地伸手握住船槳。
“憑什麽是她?!”
有亡靈不甘心, 突然一個起跳, 想要趁卡戎不注意跳上船——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那名亡靈明明跳上了船, 卻跟踩到河裏似的,瞬間沉了下去。
“救……咕嚕咕嚕咕嚕。”
卡戎嘆息:“沒有付錢、或者等待時間不足一百年的亡靈沒有資格上船,這是冥王定下的規矩。”
被冥河所吞噬的亡靈, 會沉入河底, 永遠失去過河的機會。
沒有亡靈再敢僭越。
在無數嫉妒、羨慕、怨恨、異樣的目光下, 厄科硬着頭皮登上了船。
剛一踏上船板,厄科便不受控制地栽倒,蘇奈連忙扶住她:“厄科?”
他的聲音彙集了擔憂與緊張。厄科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只是一時腿軟,兩人随後走到船尾坐下。
“厄科!”蘇奈打量她,覺得這個世界真是不可思議:“真沒想到,我還能再見到你……”
“我也是,納西索斯,你、你怎麽會變成這樣?你現在這個樣子,我一點都認不出來了。”
“還有,你為何會來到冥界?”說着,一向堅強的小仙女眼眶中泛起了淚光:“莫非你還是被那醜陋的地精給……嗚嗚嗚嗚嗚。”
蘇奈嚴肅臉:“絕對沒有,你不要多想,我很幹淨。”
“那你怎麽會來冥界?”
卡戎也在船上,蘇奈不方便多說,豎起一根食指按在嘴唇上。
厄科心領神會,不再多問。
……
穿過亡靈密集的阿刻戎河岸,兩岸之間河流的顏色變成了黑色。
這代表他們來到了五大冥河之一的哭河:科庫特斯河。
傳聞科庫特斯河的河水,由地獄中受苦役的亡靈淚水彙聚而成,真·淚流成河。
六個小時後,卡戎終于帶他們渡過了斯提克斯、阿刻戎、科庫特斯三條冥河,冥界入口近在眼前。
在入口處,地獄三頭犬守衛在那裏。
卡戎撐船走後,蘇奈找了塊巨石,躲藏在三頭犬看不見的陰影裏。趁四下無人,趴在厄科耳邊小聲告訴了她自己還是活人的真相。
“什麽?!”
厄科震驚:“活着的人,也可以來到冥界嗎?”
蘇奈點點頭:“是……厄洛斯幫了我。”
提及這個名字時,他有些微妙的停頓。
厄科沒有注意,對蘇奈的未來憂心忡忡:“就算愛神殿下能将你活着帶進冥界,但他能将你活着帶出去嗎?”
蘇奈握住厄科的手:“就算不靠他,我們也要一起活着回去!”
“我們?”厄科不敢置信地呢喃。
活着從冥界出去,還是兩個人一起——真的有這種可能嗎?
“厄科,你相信我!”蘇奈沒有告訴他詳細的計劃,厄洛斯也不會允許他洩密。
“我要見冥王哈迪斯,只有見到他,我們才有一線生機!”
厄科咬咬牙,面對為了她而來到冥界的蘇奈,厄科選擇毫無保留地相信:“好!我幫你!”
兩人首先要面對的就是地獄三頭犬這關。
鎮守于幽冥入口的地獄三頭犬,嗅覺比卡戎靈敏數倍,黑夜女神的衣袍也無法掩蓋蘇奈身上活人的氣息。
地獄三頭犬除了看守冥界大門外,另一個重要職責就是不能放活人進入冥界。
對此,厄洛斯告訴了他對策——
蘇奈取出裝面包的袋子,掏出一個捏在手裏。
這條站起來有十多米高的大狗,因為長了三個頭,常因食物的歸屬問題發生争執,只要抓住機會就能溜進冥界。
他朝厄科對視,握面包的手有點發抖。
厄科是那種一旦做了決定就勇往直前的性格,見狀奪過蘇奈手裏的面包,用力扔了出去——
“別怕!跟着我,沖呀!!”
厄科抓緊蘇奈的手,山林寧芙跑得奇快,趁三頭犬争奪一個面包的時機,帶領水澤精靈一鼓作氣沖進冥界!
冥界入口是一座類似于時代廣場的拱形大門,建得寬闊氣派,兩人很容易就沖了進去。
“成功了?”蘇奈還有點懵:沒想到這麽容易就能成功。
“別停下來!”厄科還在拉着他奔跑,“它追上來了!”
蘇奈回頭一看:“哇啊啊啊啊啊啊!!”
地獄三頭犬,真的追上來了!
厄科:“快!扔面包!”
蘇奈手忙腳亂地掏袋子扔出一個面包。
地獄三頭犬停止追逐,又開始争奪面包。
蘇奈總算明白:為什麽厄洛斯要給他這麽多面包了!!!
難怪特地叮囑他不要偷吃。
趁這個機會,厄科帶蘇奈一路狂奔,腳下的大地漸漸變成灰色。
這裏的草竟然是灰色的?!蘇奈心中閃過驚奇。
但他不敢停下來好好觀察這些草——長了三個頭的大狗狗還追在後面、想要咬他呢!
前方的厄科忽然一個急剎車。
蘇奈一邊喘氣一邊問:“怎、怎麽了?為什麽要停下來?”
厄科側過身,蘇奈于是看見——
亡靈。
無數亡靈,漫無目的地游蕩在灰色平原。
這些亡靈比河岸兩邊的亡靈更加詭異:在它們的臉上,看不見害怕、擔憂、迷茫、驚懼……所有屬于活人的情緒,從它們的五官當中通通抹除了。
它們塗抹着空洞蒼白的色彩,游走于同樣灰白的廣闊平原。
看不見未來,也沒有未來。
亦或是——它們已經忘記了未來?
蘇奈感覺一桶冰水從頭潑到腳,極其詭異的一幕令他毛骨悚然。
厄科同樣感覺很害怕,但後方有地獄犬攔路,寧芙和精靈只能硬着頭皮往前走。
這群亡靈們,像是憑借本能在行動,一路上倒是沒有撞到兩人,只是空蕩蕩的表情着實令人害怕。
厄科倏然指着前方,聲音透出一抹高興:“納西索斯!你快看,那邊有個湖!”
跑了這麽久,厄科早就渴了,想上前弄點水喝。
蘇奈阻止了她:“不能過去。”
厄科迷茫地眨眼:“為什麽?”
“這片湖好像叫勒忒湖,厄洛斯提醒過我裏面的水不能喝。”蘇奈悶頭,取出兩顆拳頭大小的水珠:“你要是渴了就喝這個。”
厄科瞪大了眼:“這麽大怎麽喝?連嘴巴都過不去吧。”
“瞧我的!”蘇奈又取出兩根空心麥管,插入兩顆大水球。
這樣,麥苗的管子便能起到吸管的作用了。
“吸溜。”厄科咽下甘甜的水露,“納西索斯,你可真聰明……你還加了花蜜?”
“嘿嘿,好喝吧?”
“好喝!特別好喝!”
蘇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
“勒忒湖……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哪裏聽過。”厄科咬着吸管回憶,“這好像……是一片遺忘之湖。”
亡靈們喝下勒忒湖的湖水,便會在永恒的時間中慢慢把自己忘記。
永遠的……徘徊飄蕩在這裏……
蘇奈打了個寒顫。
那豈不是成了行屍走肉?
他不想在灰色平原上逗留了:“三頭犬這麽久還沒追上來,我們應該已經安全了,還是快……”
“汪嗚!!”
被秒打臉的蘇奈:!!!
“快跑!”
蘇奈扔出第三塊面包,撒開步子狂奔。
突然出現的大狗,嚴重影響了灰色平原的交通秩序,忘記一切的亡靈們僅遵從本能行動,大狗一出現,就帶翻了好幾位亡靈。
漫山遍野的亡靈同樣嚴重阻礙了三頭犬的行動。
這些普通而可憐的亡靈,三頭犬也不好直接撕碎它們,只能任由它們在前方攔路。
它龐大的身軀,帶着它的三顆頭顱憋屈地左右繞行,從鼻腔裏噴出憤怒的低吼。
趁這個時間,蘇奈和厄科兩人仗着身形靈巧,在亡靈樹林間飛速蹿行,再加上前者時不時丢出一個面包,終于暫時甩脫了三頭犬。
前方的厄科又是一個急剎車。
蘇奈差點撞到她身上,他歪頭一看:空蕩遼闊的灰色平原上,拔地而起一棵樹。
樹幹枯死,樹枝嶙峋。在這顆枯黑的死木下方,懸挂着一杆兩端平行的秤。
一個黑袍人守在樹下:“喂!你們兩個,過來上秤!”
兇惡的語氣和對待砧板上的豬肉沒有區別。
“厄、厄科。”蘇奈的牽住仙女的裙角,想拉她往後退一點。
厄科紋絲不動站在原地,拍了拍蘇奈的手,示意他安心。
厄科先一步上前,很有禮貌地問:“您是在叫我嗎?”
黑袍人:“你們誰都可以,不要浪費時間。”
“您是冥界判官米諾斯嗎?”厄科問。
對方沒有否認。
在冥界灰色平原的盡頭,有三位判官輪流值班,為亡靈的善惡稱重是他們的工作,善惡的重量将作為評判亡靈是通往天堂愛麗舍、或是地獄塔爾塔羅斯的标準。
亦或者——留在灰色平原,做一只孤魂野鬼。
三位冥界判官的名字分別是:拉達曼迪斯、米諾斯、埃亞哥斯。
在三位判官中,拉達曼迪斯最為仁慈,埃亞哥斯最為公正,米諾斯最為嚴酷。
看來,她和蘇奈今天的運氣不好,值班的判官竟是最不近人情的米諾斯。
傳聞這位判官不僅态度很兇、還是一位相當認死理的神官……
穿着類似于死神黑色長袍的存在,一張臉隐沒于帽檐下,露出蒼白的雙唇喝令:“快一點!”
真的好兇。
厄科擋在蘇奈面前,主動走了過去。
米諾斯枯如樹枝的手從厄科頭頂一劃,取出兩團霧蒙蒙的東西,分別是厄科做過的善事與惡事。
米諾斯将善與惡放到天平的兩頭去稱量——善重于惡。
按照規定,善的重量遠遠大于惡者,說明他/她生前一定做了許多好事,這樣的人是英雄,英雄會被送往愛麗舍,那裏是亡靈的天堂。
反過來:惡遠遠大于善者,會被送往塔爾塔羅斯地獄,接受酷刑懲罰。
厄科善的重量雖然超過了惡,但是還沒有達到去往愛麗舍的标準,像這樣善惡持平或者差距不大的亡靈,将被送回灰色平原流浪。
那些行屍走肉般的亡靈——
厄科臉色一變。
米諾斯旁邊放了一個木桶,和一個木瓢。他熟練地舀起一瓢水,冷冷道:“這是勒忒湖的湖水,喝下它,你就會忘記生前的一切苦痛。把它喝了。”
某種角度上他确實沒說謊——只是除了忘記痛苦,還會忘記自我本身。
“等一下。”蘇奈當然不能看着厄科飲下這玩意兒。
在他看來:這東西和孟婆湯、忘川水是一個東西,最好別喝。
米諾斯不滿道:“亡靈,我的耐心有限,不要得寸進尺。”
厄科也不想因此得罪冥界判官:“沒事的,我、我喝就是了,納西索斯,你一定要往前走……”
蘇奈湊在她耳邊小聲:“你喝完就輪到我了,他不會放過我的。”
厄科一愣,似乎沒想到這點。
“你別喝,我有辦法對付他。”
蘇奈清了清嗓子:“執掌善惡的冥界判官米諾斯先生,聽聞您相當博識,有幾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期待您能解答我這個小小亡靈的疑惑。”
米諾斯并未給他回應。
蘇奈:“請問,您是要我喝下勒忒湖水嗎?”
米諾斯:“是。”
蘇奈:“那我又是誰呢?”
米諾斯不耐煩道:“我怎麽知道你是誰?”
“問題來了吧?在您身上,在我們每個人身上,自誕生之初就被同一個問題長久纏繞:我是誰?”
米諾斯不屑:“這個問題還用問?我是執掌善惡的冥界判官米諾斯……”
蘇奈搖頭:“名字和身份只是一個代號,拿掉名字和身份後,您又是誰呢?”
米諾斯愣住。
“這個問題不知道也沒關系,那麽下一個問題:我是誰?”
米諾斯:“這個問題剛才已經問過了!”
蘇奈神秘道:“不,這并不是同一個問題,剛才問的是本我,現在問的是自我——我是誰?”
“二者有什麽區別嗎?”
“舉個例子:當我們都拿掉我們原本的名字,再冠以我這個代號,那麽假設您就是我,我還是我。現在我再問您一遍:我是誰?”
米諾斯快崩潰了:“這個問題有任何意義嗎?你趕緊給我喝下勒忒湖水——”
“意義在于:是誰——要讓誰喝下勒忒湖的水?!”
“……”米諾斯喃喃:“……是我,要讓我喝下勒忒湖的水?”
“恭喜您!”蘇奈海豹鼓掌,“回答正确——那您還不趕緊動手?”
米諾斯恍然大悟地把木瓢送到自己嘴邊,咕嚕咕嚕灌了個幹淨。
“咣當!”
木瓢砸落于灰色平原,這片廣袤的大地上從此又多了一個智障。
米諾斯忘記了一切,包括自己的名字、身份、自我及本我。
……
厄科瞳孔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