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睢水之濱,亭亭白鷺

樂安第一次聽到睢鷺的名字時,她那第二任前夫正要娶第三任夫人。

“……是弘文館劉大學士的孫女,十五歲,自小養在老家,沒在京城露過面,不過聽說是個美人兒。”

“這不廢話嘛,以齊庸言如今的地位,新娶的夫人怎麽也不會是個醜女。”

“只可憐了樂安公主,眼睜睜看着舊愛娶新婦,還那麽青春嬌嫩,不知道心裏是個什麽滋味兒……”

——多謝關心,并不在乎。

再說又不是頭一回了,她要回回在乎,早氣死了。

還有,齊庸言算她哪門子舊愛?

她初戀初婚初心動都不是他,也就看他臉長得好加知情識趣才多當了幾年夫妻,最後還是她主動提了和離。

呵,下堂夫罷了。

樂一時興起臨時突擊來找牌搭子們玩耍卻不料聽到前夫八卦安站在垂花門外,心裏瘋狂腹诽,臉上一點兒不露。

倒是旁邊引路的小丫頭吓得半死,瘋狂擠眉弄眼,試圖提醒那幾個唾沫橫飛的貴夫人,可惜,貴夫人們背後沒長眼,接收不到訊號。

樂安替小丫頭眼睛累,決定做個好人。

“咳。”

她輕輕一咳。

“啪。”

再一腳踩在枯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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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她的玉音已深深刻入貴夫人們的骨子裏。

樂安一聲咳罷,說得最興的宋國公夫人便陡然像被人掐了脖子。

樂安再踩一腳,其餘幾位夫人也猛然像雨打的鹌鹑。

随後,幾位夫人的脖子便像那井上的轱辘,齊齊卡嚓卡嚓地轉過來。

看見樂安,頓時露出如喪考妣,卻又不得不強顏歡笑的表情。

嗐。

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無人說。

樂安覺着自個兒的善良體貼也是刻進骨子裏的。

比如此刻就十分體諒貴夫人們的處境,并不願十分為難她們。

再說,好歹是多年的牌搭子,丢了她們,一時半會兒的,她找誰打牌去。

天大地大,打牌最大。

他齊庸言娶新妻算個雞兒。

樂安款款落座,吩咐人去取葉子牌,又素手托腮,看着各位戰戰兢兢閉口不言的夫人:

“說話哪,怎麽都不說話哪。”

她還等着聽她們繼續八卦哪。

打牌不八卦,那簡直就像吃面不吃蒜,趣味兒少一半。

尤其她這幾位牌搭子,那就是京城高門八卦百曉生,上至誰家祖上是賣鞋的還是屠狗的,下至誰家貓狗是土生純種的還是外域舶來的,都能說出個頭頭是道來,更不用說京中最新消息了,樂安有時閉門不出幾個月,新事趣聞一概不聽,可再出門集會赴宴,仍舊能緊跟京城潮流,幾乎全賴這幾位夫人的一張嘴。

所以,這麽好的牌搭子,要珍惜,要善待。

許是樂安的眼神實在溫柔慈和,夫人們終于漸漸忘了惴惴,你一句我一句,場面頓時又熱火朝天起來。

先是主家,宋國公夫人起了個頭:“公主最近閉門不出,連前些日子的曲江宴都沒出席,怕是有許多事都不知吧?”

樂安嗯嗯兩聲。

不然也不會一出門就跑宋國公府來了,打牌是一個,聽聽京中最新八卦自然是另一個。

“唉,那妾身就要好好跟公主您講講了!”夫君主管宴享的光祿寺卿夫人兩眼一亮,大腿一拍,“公主,您可知這次曲江宴上最出風頭的是誰?”

“盧嗣卿?”樂安懶懶丢出一個名字,正是今科探花。

盧嗣卿出身範陽盧氏,以前倒是聲名不顯,但在試前向名士行卷時,著有洋洋灑灑詩一卷,賦十篇,策論一百六十篇,打破了行卷貴精而不貴多的慣例,卻叫許多名士大儒驚為天人,拍案叫絕,美言跟那決堤的黃河水似的滔滔不絕,只聽名士們的話,便覺得這人怕不是謝眺再世,子建重生。

然而樂安并不這麽認為。

拍案叫絕沒覺着。

拍案叫罵倒還差不多。

樂安為何這麽清楚?

因為盧嗣卿也向她投卷了。

只是樂安的順位似乎比較靠後,盧嗣卿将京中名士大儒全投了個遍,似乎才終于想起還有樂安這麽個人,而這時他的美名已經鵲起,樂安聽着無數名士贊美的話,抱着鑒賞美玉的心态看完了盧嗣卿的卷子。

而後就一個想法——

就這?

一卷詩、十篇賦、一百六十篇策論,在樂安看來,絕大多數不過稱得上及格以上,是三館六學文采稍好些的學生都能作出的程度。

那些名士的評價,實在過于溢美了。

這本來倒也沒什麽。

畢竟這年頭,寫得好不如吹得好,也是常有之事。

可偏偏,盧嗣卿那一百六十篇及格以上的策論裏,夾着一篇格外出挑的。

文采斐然,鞭辟入裏不說,樂安權當盧嗣卿寫這篇時當真謝眺子建附身,可更重要的是內容——

表面上是痛陳歷代王朝末年積弊,然而暗暗指向的意思,卻是均田地,抑世家。

樂安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确信自個兒沒領會錯。

打死樂安都不相信,盧嗣卿一個盧家人會寫出這種文章。

他還能均自個兒的田,抑自個兒的家?

原以為這位只是吹地厲害,現在看來卻還涉嫌弄虛作假。

樂安當時就氣沖上頭,拿着盧嗣卿的卷子闖了本次科考主考官,禮部侍郎的官邸。

卻壓根沒說幾句話,就被人硬生生怼出來。

“你都多大了,莫要再意氣用事。”

“憑一篇策論便能看出別人要科舉造假,您可真是慧眼如炬。”

“珍珠還是魚目,我這個主考官自有分判,公主還是請回吧。”

……

氣得樂安走時,朝官邸門口的石獅子吐了好幾口唾沫。

哦對了,禮部侍郎姓齊,名庸言,字傻叉(樂安特賜),號瞎眼居士(還是樂安特賜)。

正是樂安的第二任下堂夫是也。

樂安眼睜睜看着齊庸言這個瞎眼傻叉把盧嗣卿點了今科探花,氣得曲江宴都沒去,待在公主府,讓侍女輪流接力,日日咒罵齊庸言一百遍,日日罵日日聽,這才舒爽了。

當然,這都是過去了。

樂安自覺大人有大量。

不與傻叉論短長。

抛去其他所有龃龉,樂安不得不承認,今年曲江宴,最出風頭的怕不還是齊庸言。

畢竟齊庸言是主考官,不太老,長得好。

但,既然牌搭子們敢問,那這個答案就肯定不會是齊庸言。

剩下的就只剩一個盧嗣卿。

出身且不說,盧嗣卿如今年僅三十,比齊庸言小了整整九歲,俗話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作為一個三十的進士,還是探花,盧嗣卿可稱得上十分年輕有為,更更不用說,據說盧嗣卿還長得不錯,指不定,就比齊庸言還好看呢。

當然,以上還不是最重要原因。

最重要的是,他和齊庸言一樣,現階段,沒老婆。

齊庸言是被樂安下堂了,而盧嗣卿,據說是剛死了老婆。

出身好、長相好、前途好、沒老婆的男人,就是曲江宴上最閃亮的那顆星。

誰知,樂安的猜測卻落空了。

“嗐,不是!”光祿寺卿夫人一揮手,眼神促狹,“今年這位郎君,姓睢!”

雖?眭?睢?

樂安迷茫了一瞬。

她都不用扒拉。

這麽少見的姓,自然不是出自五姓七望,朝裏朝外也沒這麽個姓氏的大族豪強,甚至連姓這個的小官都想不起來。

那麽就只剩一個可能。

“哦,寒門貴子。”

樂安有了點兒興趣。

自本朝太/祖設立科舉,到如今已經幾十年過去,但這幾十年來,中舉的舉子十之八/九都出自世家門閥,出身寒門者,從來都是寥寥可數。從數量和比例上來說,寒門貴子,每一個都彌足珍貴。

誰知,卻又被否了。

“非也,非也!”光祿寺卿夫人頭搖成撥浪鼓,搖了半晌,才終于不賣關子,“這位睢小郎君,并非今科進士!”

樂安:?

曲江宴是登科進士慶賀的場合,雖然與宴人員并非只有進士——畢竟進士撐死了也就一二十個,而是上至皇親國戚,下至平民百姓,萬民皆可參與的盛會,但無論什麽身份——除了齊庸言這種沒老婆的年輕主考官,風頭理應都蓋不過進士們。

樂安是這麽想的,也這麽問了。

“不是今科進士,緣何還能最出風頭?”

光祿寺卿夫人卻忽然閉了口,抹了厚厚脂粉的臉頰生生透出一絲紅。

宋國公夫人捂嘴,笑着推了光祿寺卿夫人一把,“嗐,你個老不羞的,這會兒倒害起臊來了!那日不是你看得最起興?”

光祿寺卿夫人“哎呀”一聲,就要捶打宋國公夫人。

還是一貫穩重的國子祭酒夫人止住了局勢。

“公主有所不知,這位睢小郎君,雖然并非今科進士,出身也非望族,但——”

止住羞的光祿寺卿夫人突然大吼,氣吞萬裏如虎:

“但他長得好看!”

樂安:……

呵。

有趣。

樂安扔了牌,單手托腮,道:“細說。”

幾位夫人團扇掩面,粉頰生光,你一句我一句,便把一個風流少年的模樣勾勒地躍然眼前。

是說,那位小郎君姓睢名鷺,表字白汀,宋州襄邑人氏。

那日曲江宴上,本來衆人目光都緊緊追随着衆進士,尤其貴夫人們,更是緊盯那些家中未娶妻,或娶了妻又沒了妻的。

直至這位睢小郎君步入宴席。

那日惠風和暢,曲江水清,杏園花開如雪,少年衣帶當風,迤迤然從杏花中走來。

好似一幅潑墨山水,突然沾染了粉團青花。

又好似翩翩白鷺,悠然落凡間。

那些最年輕也已而立,觥籌交錯亦掩不住眼角風塵的大人們。

那些尚未長成,舉止言語都還脫不了稚氣愚頑的庸庸學子們。

剎那間全失了顏色。

什麽也不需做,什麽也不需說,少年只是站在那裏,便蓋過了所有人。

因為他是那般清新,那般乍眼,那般璀璨奪目,如新生的柳,如破雲的月,如暴雨過後荷葉上的滴滴水珠,如陰霾散盡後一碧如洗的朗朗天光。

一下就撞進無數人的眼裏心裏。

睢水之濱,亭亭白鷺,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曲江宴後,這句詩被無數人含在唇齒間,一遍遍念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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