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無知,魯莽,狂妄
許是這一番敘說,勾起了貴夫人們的美好回憶。
一個個面上雖還矜持着,卻顯然已經沉浸于回憶裏美少年的美色,神思恍惚地厲害,竟叫樂安一連贏了五把。
——五把唉!
——一只手唉!
樂安可不是那等打個牌還故意叫人讓着的主兒,游戲就是游戲,輸不起還不如不玩兒,牌搭子們知道她脾性,也從不會故意讓着她。
而在牌運上,樂安是個手臭的。
平日裏,十把裏能輸九把半。
可她偏偏越輸越愛玩,越玩輸越多……
俗稱,人菜瘾大。
嗚嗚嗚。
所以,這連贏五把,叫樂安如何不快樂?
簡直熱淚盈眶。
感謝天,感謝地,感謝她自個兒選擇了今日出門打牌,哦,還有,感謝某位知名不具美少年。
只是勾起牌搭子們對美少年的回憶就威力如此之大,若把美少年真人放一邊,那她以後豈不是常勝将軍?!
樂安不禁幻想了下。
橫行霸道長公主,當街強擄美少年,擄來以後,每次打牌,就叫美少年給牌搭子們起牌,把牌搭子們迷地五迷三道,而她,從此戰無不勝,擺脫菜狗頭銜,笑傲貴婦葉子牌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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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
可惜只能想想。
誰叫她是溫柔體貼善良柔弱人見人愛的樂安公主呢。
人設不能崩。
樂安對此表示十分悲痛,要再連贏五把才能好起來。
然而,上天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牌打到第六局,樂安剛剛聽牆角的垂花門外飄來一陣莺聲燕語。
仿佛春天裏的小柳莺、小雛燕般的,小姑娘們的說笑聲。
聽到這些小姑娘的笑聲,原本正粉面生暈,回憶着美少年風姿的貴夫人們,忽然,頓時,陡地——變了模樣。
端正了身姿。
收斂了輕笑。
抿住了雙唇。
由內而外,由上到下,個賽個地矜持端莊,母性慈祥,再沒有一點兒方才大肆談論美少年的模樣。
“各位夫人,小姐們來了。”
随着小丫鬟形如脫褲子放屁一般的通秉聲,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轉眼便到了貴夫人們的牌桌前。
“娘!”
一個綠衣紗裙的小姑娘脆生生叫着,撲進了宋國公夫人懷裏。
“娘。”
一個青衣綢裙的小姑娘文文靜靜叫着,站在了國子祭酒夫人身後。
“娘~”
一個粉衣绫裙的小姑娘甜膩膩地叫着,一把摟住了光祿寺卿夫人的脖子。
……
一轉眼,各位夫人或身前,或身後,或身上(?),人手一只小棉襖。
唯獨樂安身前身後身上空落落。
咦,不對。
還有一只小姑娘呢。
在其他小姑娘各找各媽後,原地竟然還剩了一只,簡直像特地留下來給樂安似的。
樂安一瞅,巧了。
正是她已故的姐姐壽安公主的孫女,河陽縣主。
樂安家的人長相都不錯——就算本來有錯,經過幾代改良後也錯不了了,而樂安這代更是集大成者,樂安不用說,她姐姐壽安,當年也是響當當的美人一個。
而這位河陽縣主,便繼承了其祖母的幾分美貌,一身紅衣羅裙,分外膚白貌美,在一衆青春鮮嫩的小姑娘們之中,也顯得十分出挑。
河陽縣主自然也看到了樂安。
兩人其實不算熟。畢竟樂安跟壽安公主說是姐妹,年紀卻差了快二十歲,關系算不得親密,壽安又早早地去了,再者,皇室公主多,次一級的郡主也多,再再次一級的縣主,那更是多得不可勝數。
因而,其實樂安攏共也沒見過這小姑娘幾面,全賴記性好,加之小姑娘跟壽安公主有幾分相像,才沒弄出見面都認不出親戚的烏龍事兒。
但,樂安可能認不出河陽,河陽卻不會認不出樂安。
笑話。
——滿京城上下,哪個不認識她樂安公主?
樂安微微一笑,擡眼揚颌,等着小姑娘甜甜叫一聲——
等等,河陽該叫她啥來着?
沒等樂安理出個一二三四。
河陽縣主已對着樂安甜甜一笑,提起裙擺,柔柔福身,輕輕喚道:
“老祖宗~”
……
宋國公府的花園十分熱鬧。
宋國公夫人是個喜歡熱鬧的,對府中下人并不怎麽拘束,因此除這處牌攤子不提,不遠處,給花木澆水剪枝的侍女,庭間灑掃的婆子,都在一邊做活,一邊說說笑笑,再不遠處的游廊下,還有宋國公養的許多鳥兒,畫眉鹦哥鹌鹑,應有盡有,在這明媚的春光裏,正一個賽一個地舒展着歌喉,清脆的啾鳴啼啭,在風聲與枝葉間飄蕩。
人聲,鳥聲,風聲。
卻聲聲不入樂安耳。
樂安的耳中,只回蕩着三個大字。
——老~
——祖~
——宗~
“……老祖宗?”
河陽縣主明媚的大眼睛眨呀眨,帶着一絲猶疑忐忑地,又甜甜地喚了一聲。
其他小姑娘們尚還未察覺什麽,與樂安同等年紀的貴夫人們,卻立馬敏銳地察覺到樂安的情緒。
宋國公夫人當即就要張口。
樂安卻揮了揮手。
眨了眨同樣明媚的眼瞳,纖長的睫毛微微扇動。
看天,看地,看自己。
最後,卻只有無奈的一聲嘆息。
“哎。”
算是應了河陽那一聲喚。
小姑娘頓時放下忐忑,安心了,露出甜甜的笑。
樂安也笑。
是嘛。
雖說第一次被這麽叫有點兒懵,但人家小姑娘有什麽錯呢。
她可不就是人家奶奶輩兒的人物?
她可不就是如今皇室公主裏輩分、資格、年紀都最老的一個?
被叫聲老祖宗,又怎樣。
頭發又不會多白一根,皺紋也不會多長一條。
況且——
若不是眼前情形不适合,樂安真想找把鏡子照照。
俗話說得好,看美人叫人心情好。
而樂安,生來就比絕大部分人幸運,想要心情好,攬鏡自照便可。
哪怕被叫老祖宗,她也是最漂亮的老祖宗。
哼哼。
再比如此刻,雖然眼前無鏡,但樂安心中有鏡,想想鏡子中自己的絕世容顏,樂安便又美滋滋地了。
遂笑眯眯地,瞅瞅自個兒身上,尋思着好歹是第一次私下見面,得給小姑娘個見面禮。
只是她一慣不愛戴太多珠寶首飾,這種私下放松的場合尤甚,因此此時手指上腕子上,竟沒一件戒指手镯什麽的,只幹幹淨淨一雙素手。
最後,還是解了壓裙角的環佩。
通透如水的和田籽玉,雕成環形的一彎月,下又墜一顆圓圓明月,卻是指肚大的一顆合浦南珠,渾圓溫潤,飽滿光潔,襯着那輪白玉環,如雙月争輝。
雙月之下,是銀白的流蘇,恰如月華萬道。
看到環佩造型,樂安愣了一下。
這般一彎月一圓月的環佩造型,據說還有個名頭,叫做“人長久”。
蓋因人世間,無論何年何日何夜,月亮不過或圓或缺,圓缺往複,便是人世千古。
因此,有圓有缺,便是光陰疊代,流轉不息,長長久久之意
佩戴這種環佩的人,亦可壽長久,情亦長久。
故名人長久。
是不是真有這說法,樂安不知道,畢竟這環佩是齊庸言找人給她做的,這說法也是齊庸言給她說的。
她的衣裳首飾都是侍女打理,平日穿戴她只需說明要去的場合,侍女知道她習慣,自會搭配好和她心意的穿戴,因此,還真未注意到,今兒壓裙角的環佩,竟是這一枚。
不過,注意到也沒什麽。
樂安又笑笑,利落地解下,給了河安。
河安縣主恐怕不知道那所謂“人長久”的說法,但那籽玉和南珠卻是實打實地漂亮,哪怕是她這樣的皇室女孩兒,這等級別的首飾也并不多見,因此,接過環佩後,實實在在地高興了好一會兒,又甜甜地叫了樂安好幾聲老祖宗。
樂安:……
罷了罷了,老祖宗就老祖宗吧。
到底不熟,寒暄過後,河陽便照舊跟其他小姑娘們湊成一堆,圍着牌攤子,你一言我一語,叽叽喳喳,簡直比游廊下那些鳥兒還要吵鬧。
說着說着,帶頭兒的宋國公千金小姑娘便憋不住來意,扭扭捏捏又無比期待地旁敲側擊起來。
“娘,那個人,你打聽了沒呀?”
宋國公夫人打牌的手一頓,瞥一眼女兒。
“那個人?哪個人呀?”
“娘!”宋國公千金一跺腳,雖然臉上羞紅,卻還是不管不顧地喊出來。
“就是睢鷺呀!曲江宴上那個睢鷺!”
宋國公夫人直接把牌扣在了桌面上。
臉上再沒有一絲方才跟貴夫人們說起那少年時的喜歡贊賞,而是宛如惡棍一般,對着女兒抿起略顯刻薄的嘴角。
“我打聽他做什麽?一個寒家子,既無出身名望,又無才華學識,左不過一張臉長得好些,可男人臉長得好有什麽用?能抵吃?能抵喝?能抵你被欺侮時保你不受辱?”
萬萬沒想到會收到這樣一番回話,宋國公千金愣愣地張大嘴,随即眼圈一紅,腳尖一跺,吼出一聲:
“娘,你怎麽是這樣的人!”
“我是怎樣的人?!”
“嫌貧愛富!捧高踩低!”
“你說什麽?崔嫚兒你再說一遍?”
“說就說!你嫌貧——”
話沒說完,宋國公千金,崔嫚兒小姑娘,便被其他幾位貴夫人,以及見勢不妙圍上來的侍女捂住了嘴。
“把她拉一邊兒去!不長進的東西!別招我眼煩!”宋國公夫人狠狠皺着眉頭,吩咐侍女道。
于是崔小姐便被拉走了,但侍女們不敢一直捂着她的嘴,于是崔小姐一邊走,一邊還憤怒地叫喊着,語氣十分傷心和失望。
其他幾個小姑娘自然也是跟着崔小姐走了,一邊走一邊安撫勸慰崔小姐,只是話裏話外,也有些跟崔小姐站一邊的意思。
畢竟在她們眼裏,出身不算什麽,功名也不算什麽,只要是她們喜歡的少年,只要是她們想要的東西,哪怕有再多艱難阻礙,也要勇敢去争取,哪有一開始就退縮的道理?
宋國公夫人陰沉着臉。
幾位貴夫人紛紛勸說。
“孩子還小,再長大點兒就好了。”
宋國公夫人冷哼一聲,拿起牌。
“大?還要多大?她都十四了,還跟個什麽都不懂的傻子似的,都怪我平時太慣着她了!”
“來,打牌打牌,不成器的東西,打完牌我再好好教訓她。”
幾位貴夫人無奈地相視一笑,也紛紛又抓起牌,繼續打牌。
天大地大,打牌最大嘛。
許是遇到的這種事兒多了,久經戰陣的貴夫人們完全不将其放在心上,不一會兒便将這段小插曲忘掉,專心致志地打起牌。
只有樂安還想着,時不時瞥一眼那些被拽到游廊下,和鳥兒們一唱一和,只不過鳥兒歡快,她們悲傷的小姑娘。
不自覺眼角便帶上笑。
少年人哪。
不就是如此嘛。
朝氣,鮮活,吵吵鬧鬧,滿腔熱血,因為世界的目光都偏愛注視着他們,他們便天不怕地不怕,以為整個世界都是自己的,以為所有荊棘坎坷都會為自己讓路。
無知,魯莽,狂妄。
自信,熱血,執著。
似乎很不好。
但其實也很好。
是一旦失去,便想找也找不回來的好。
樂安一邊笑眯眯地想着,一邊心不在焉地打着牌。
然後便遭到了報應。
直到這日回府,都沒再贏一把,把方才連贏的那五把全輸回來不說,還額外再倒貼五把。
連輸十把。
嗚嗚嗚。
她現在反悔,去街上強搶美少年還來得及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