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雖千萬人吾往矣
接下來三天,睢鷺便喬裝打扮後,滿京城地游蕩。
第一天,他聽到自己和樂安公主的緋聞。
果然,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商賈百姓還是文人士子,對這種豔聞都報以極大的熱情,未及弱冠的絕色少年主動向權勢顯赫,年紀卻比少年大了二十歲還多的公主投懷送抱,這是多有趣的談資啊,于是,無論茶館酒樓,還是街頭巷尾,他幾乎都能聽到人們議論着他和她。
當然,議論的話,聽在睢鷺這個當事人耳中實在不怎麽順耳。
有鄙夷的,有痛罵的,有嘲諷的,當然還有羨慕想要效仿的。
總之還是難聽話居多。
無論對他還是對她。
有些污言穢語,叫個臉皮薄的聽了,怕不是得當場羞憤而死。
長順跟着睢鷺,聽了不過幾句就繃不住了,雖然人們不是說他,可說他少爺也差不多等于說他了,于是他聽着那一句句刺耳的話,頭越來越低,越來越低,似乎才終于意識到,再怎麽插科打诨,也無法掩飾,他家少爺幹了件天下人眼中頂頂丢人的事兒。
攀龍附鳳,賣身求榮,毫無廉恥,把讀書人的臉面撕了扔在腳底下給人踩……他們口中的那個人,是他認識了十幾年的少爺嗎?
長順覺得似乎是,可又似乎不是,他家少爺才不是那樣的人,可是,那些人說的話,他又無法反駁。
于是他只能深深地低下頭,甚至想捂起耳朵,這樣就聽不見那些刺耳的聲音了。
可就在這時,耳邊卻突然響起他家少爺的聲音:“長順,擡起頭來。”
長順擡起頭。
卻見他家少爺居然還在笑着跟他開玩笑:“頭壓那麽低,地上有錢撿嗎?”
長順難過:“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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睢鷺敲敲随從腦門。
“現在才反應過來,是不是有點太晚了啊,你家少爺我,在下決定之前,可是早就在心裏預演了千百遍如何被人罵的場景了。”
甚至連死後如何被人在野史裏鄙夷唾棄都想好了——假如他能在野史留下名字的話。
長順聞言呆住。
“少爺你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要做這種事?
榮華富貴真的那麽重要嗎?可是,在長順的眼裏,他家少爺明明不是看重錢財的人啊。
睢鷺卻沒有回答長順的話,他雙手背在腦後,大踏步地往前走:“快走啦,你少爺還想多聽聽大家怎麽罵我的呢,哎對了,長順你知道這叫什麽嗎?少爺跟你說,這就叫做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意思就是——知道別人怎麽罵你,你才能知道怎麽更好地罵回去。”
“……少爺,你上次跟我說的明明還不是這個意思。”
“哈哈,這叫活學活用,活學活用嘛!”
少年大笑着往前走,在前方等待他的,是數不清的嘲諷與謾罵,可他沒有停下腳步,而是仿佛追逐着太陽的誇父般,邁着最大的步伐,直面,甚至追逐着死亡與焦渴,而那個沒有對長順說出的答案,也在他心裏如太陽一般閃耀着——
當然是因為,有哪怕被萬人唾罵,也強烈地、堅決地,拼盡了所有也想要做的事啊。
卿不聞曾子曰:雖千萬人,吾往矣。
京城人民滿以為,絕色小白臉倒貼樂安公主便是最近最大的八卦了。
卻沒想到,只過一天,便有更勁爆的消息傳出來——
樂安公主為了那個主動倒貼的小白臉,咬死了今科探花盧嗣卿,跑到皇宮撒潑打滾,要皇帝徹查盧嗣卿的探花資格!
第二天的睢鷺走在大街上,聽着人們仍在議論紛紛,許多人仍舊在罵,在鄙夷,只不過這次被罵被鄙夷的,主力從睢鷺變成了樂安。
畢竟,前一天的八卦還可以說人家公主身份尊貴,小白臉為了攀龍附鳳主動倒貼,最不要臉的還是睢鷺這個小白臉。
但第二天這八卦一出——
堂堂一個公主,為了個剛剛見面、主動倒貼的小白臉就如此瘋癫。
實在是不矜持,不應該,不知羞恥。
于是,一堆詈語砸到了她身上:
擅權妄為、感情用事、潑婦無知、胡攪蠻纏、頭發長見識短……
哦,睢鷺還聽到了一個“為老不尊”。
“那位……不是這樣的人吧?”長順猶猶豫豫地說道。
雖然只跟那位在馬車裏相處了短短一會兒時間,但長順卻直覺覺得,那位公主并不是那些人說的那樣。
剛說完,便聽他家少爺道:
“是,也不是。”
長順黑了臉:“少爺……” 咱能說人話嗎?
睢鷺起身,在小二黑臭黑臭的臉色中結了帳,拉着長順,離開了這座據說京城公子哥兒們最愛來的有酒有茶更有美人歌舞的高級酒樓,去往下一個聽八卦地點。
一邊走一邊說:“長順哪,你看到剛剛小二的臉色沒?”
長順聞言,捂臉點頭。
看見了,怎麽沒看見。
從他和少爺一進酒樓,那小二看到他和少爺身上普普通通的衣裳起,眼神就有點兒不對勁兒了,而等到少爺一臉坦然地挑挑揀揀,最後卻只點了一壺最便宜的茶後,小二的臉色已經是充滿鄙夷了。
“那你猜,若那小二若跟人說起咱們,會不會這麽說——嘿,今兒酒樓來了倆窮鬼,渾身上下掏不出二兩錢,還學人家公子哥兒來喝茶,哼!打腫臉充胖子!”
睢鷺兩手叉腰,下巴上揚,雙眼上翻,模仿那小二鄙夷的模樣。
“噗!”
長順被他家少爺這副模樣逗地直不起腰。
睢鷺迤迤然放下雙手,轉眼又是安安靜靜的美少年模樣,“唉,別光笑啊,你說,他會不會這麽跟人說?”
長順點點頭。
“那你覺得,他這樣說對不對?”
長順微微愣住,随即道:“對,也不對。”
他和少爺的确只點了一壺最便宜的茶水,但他當然知道,他家少爺去那酒樓是為了聽消息,而不是為了什麽打腫臉充胖子。而且——要說他和少爺現在沒錢也不對,公主派來的那位侍衛可說過了,若需要銀錢,便盡管對他說。
所以那小二若這樣說,對,卻也不對。
睢鷺頓時笑眯了眼。
“所以喽,公主的事也是這樣的。”
——樂安公主為了那個主動倒貼的小白臉,咬死了今科探花盧嗣卿,跑到皇宮撒潑打滾,要皇帝徹查盧嗣卿的探花資格。
這句話裏,剝除掉主觀臆測,客觀描述便是——樂安公主要求皇帝徹查盧嗣卿的探花資格,僅此而已。
至于樂安公主究竟是不是為了他睢鷺,又有沒有撒潑打滾地逼迫皇帝——那些說八卦的人又沒親眼看見,又怎麽知道真相到底為何呢?
況且,就算眼見也未必為實,畢竟人是會僞裝的。
有人善于用華麗的外殼掩蓋自己污穢的心,也有人靈魂潔白,卻會往自己的軀殼上潑上污水。
人各有志。
若能達成心中所求,自污又如何?
而到了第三天,睢鷺便知道,那位,應該達成心中所求了。
——第三天,皇帝下令徹查盧嗣卿。
當然,在那些閑人的原話裏,皇帝是被樂安公主逼迫,出于孝道,被逼無奈,才下了這麽一道荒唐的诏令。
彼時睢鷺正走在京城的大街上。
他依舊在面上做了喬裝,此時看上去,就是個雖然樣貌俊秀但又不至于驚人的少年,人們在他身旁來來去去,無人驚詫駐足。
他卻在聽到皇帝下令徹查盧嗣卿的消息時,猛然停下腳步。
“少爺?”
長順沒提防他突然停下,差點一腦袋撞到他後背。
睢鷺看着前方原定的八卦地點,扭扭頭,對長順說:“長順,跟少爺走,去公主府。”
長順:“啊?”
睢鷺粲然一笑, “不必等到三天結束,也不必想了,樂安公主這個驸馬,你少爺我,當定了!”
于是,睢鷺棄了原定的方向,筆直地朝着樂安公主府走去。
這一路,他也看到了許多。
他走過平民百姓居多的坊區,也走過高官顯貴聚集的坊區,他走過清淨離俗的佛道寺觀,也走過喧嚣世俗的東西商市。
入目所見的,是塵世百般煙火。
有白發的老人在街邊為孫兒講古,講如今太平得來不易,曾幾何時,皇室争權,世家傾軋,天下一亂人不如狗。
有鮮衣怒馬的公子小姐揚鞭策馬,少年意氣風發渾然不知愁為何物。
有口念佛偈道法的出家人,面帶微笑,飄然出塵,仿佛此身不在此世間。
有恩愛或怨怼的夫妻情侶,恩愛的如膠似漆,怨怼地宛如仇敵。
有挑擔進城賣菜的農人守着賣不出去的一點蔬菜哀嘆,問過才知,家中已無田地,租賃的土地去掉租子只能勉強果腹。
……
雖然說着去公主府,但睢鷺走得并不急,而是慢慢悠悠,好似閑庭信步,慢慢走,慢慢看,甚至看着看着,偶爾還摻和上去。
他跟白發的老人攀談,跟老人的小孫子一起,聽老人講十幾年前那場戰亂;
他站在公子小姐們縱馬踏過的街邊,聽街邊的百姓們如何八卦又歆羨那些人的出身家世;
他和僧道交談,聽他們說什麽世人皆苦,什麽清靜無為;
他看人家恩愛的小夫妻說悄悄話,看着看着,便被小夫妻中的妻子發現,扭頭見他,瞬間紅了臉,然後丈夫怒瞪他,得虧他跑得快,不然怕不是會被打;
最後,他和賣菜的農人讨論今年的收成,田地的租金,臨走,又将農人剩下的那最後一點菜買了去。
……
于是,等到終于走到樂安公主府,夜色已經沉沉下墜,西方只剩一點豔麗的餘晖,地面被餘晖映地紅彤彤一片,他站在餘晖中,站在樂安公主府高大朱紅的門楣前,想着,以後,這就是他的家了吧。
正這麽想着時,一輛馬車在他身邊停下。
他擡頭看過去。
馬車裏的人也正掀開簾子看過來。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彙。
睢鷺:“……”
齊庸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