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心繭
齊庸言沒想到會碰到人。
為了掩人耳目,他特意等到日暮才來,此刻正是炊煙四起時,就算公主府上有客人,除非留宿,此刻也該回去了,況且他也知道,公主府其實很少接待賓客,她的朋友并不多。
因此便沒想到,一下車就有一雙眼睛盯着自己。
眼睛的主人是個少年。
十七八歲,烏發紅唇,雖然皮膚稍黑,頰上略有雀子,但依舊不掩其俊秀,若是在其他場合看到,齊庸言定會以為是哪家的公子,但此刻,少年站在樂安公主府門前,穿一身灰撲撲的麻布衣裳,手裏拿着一把綠油油的……韭菜?而少年身後還有一個麻衣少年,懷裏抱着一大顆菘菜。
齊庸言:……
許是公主府上出來買菜的吧……
可……也不對,公主府買菜,怎麽會只叫兩個少年空手買這麽點兒。
這些念頭從齊庸言腦海中一晃而過,其實也就片刻的時間,片刻過後,他便從那小小的驚訝中脫出,不再将這奇怪的少年放在心上,只是見少年還在盯着自己,便下了馬車,禮貌地朝少年颔一颔首。
少年看着他,忽然莞爾一笑。
傍晚豔麗的晚霞一半傾瀉在他面頰上,這一笑,那半邊沐浴在晚霞中的臉龐,便仿佛融化的琥珀,甜蜜,透明,蜜蠟般流淌。
少年雙手揖讓——手裏還拿着那把韭菜,雖然造型如此好笑,他卻仍舊一派坦然,大大方方地拿着韭菜,做着揖,道:
“客人先行。”
說罷,便避讓到一旁,給齊庸言騰出路來。
果然是公主府的人。
倒是不卑不亢,不像奴仆,反而頗有大家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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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收了這麽個小孩子。
齊庸言想着,又微笑着朝少年颔了颔首,便從少年身旁走過。前方,公主府的門子早在他現身那一刻便已經速速往裏彙報,此時彙報的人剛回來,看到齊庸言,便喊道:“齊大人,公主請您進來。”
終于……
他已經許久沒有踏進這裏了,就連上次她落水,他一路陪着回到公主府,卻在進門時被拒之門外。
齊庸言苦澀一笑,大踏步,邁過公主府高高的門檻。
至于門口偶遇的奇怪少年,此時已經完全不在他腦海。
而他進去後,門子瞅了外面的人一眼,猶豫了一瞬,便要關門。
方才齊庸言跟少年那一來一往的,門子自然也看到了,然而,看是看到了,可——
這人誰啊?
還有,啥叫客人先行啊?
這話說的,好像他是公主府的人似的,叫門子很是愣了一下,好一會兒才敢确定,這的确就不是他們府上的人。
不知道哪兒跑來的陌生人,跟齊大人說什麽“客人先行”,簡直就是反客為主,驢頭不對馬嘴嘛!
——雖說,齊大人如今也算不得公主府的主人了。
想到此處,門子不禁重重嘆了一口氣,感慨着物是人非,手下推動鐵門的動作卻是半點沒耽誤。
“哎等等!”
伴随着這聲叫喊,手中揮舞着綠油油韭菜的少年迅捷無比地呲溜上前,雙腿一叉,卡住了門。
門子:“?!”
少年仰臉粲然一笑。
“嗨~”
門子通秉齊庸言來了的時候,樂安還在伏案奮筆疾書。
“讓他進來。”她一邊說,一邊筆下不停,終于寫好後,稍稍吹幹墨跡,便遞給侍女,侍女将紙裝入信封,火漆封緘,趁熱蓋上樂安的私印,随即連同之前封好的,一并交給侍立在旁侍衛。
“今日給各位大人送到。”樂安道。
侍衛收好信件,抱拳行禮,便轉身出了書房。
出去時,正跟進來的齊庸言擦肩而過。
齊庸言腳步一頓,看了那侍衛遠去的背影一眼,随即,大踏步地跨進了書房。
一進去,就看到樂安毫無形象地趴在書案上,兩只手臂八字形伸開,兩個侍女一左一右給她搓手,冬梅姑姑還站在她身後,輕輕地給她揉肩。
齊庸言一下就急了,一步上前。
“筋痛症又犯了?”
他看向侍女手中的她的手,乍一看細白溫軟,然而仔細看便會發現,指間有薄薄的繭,那是長期握筆、大量書寫給她留下的印記,且如今,那繭已經比齊庸言記憶中薄了許多。
齊庸言最關心的,是她的手腕。
“讓開。”他對侍女說道,然後在侍女猶豫地稍稍放開樂安的手後,便立即捧起了那只手腕。
入手的觸感熟悉又陌生。
齊庸言眼眶陡然一酸,随即忍下這份酸意,小心地摸索着她手腕與手背之間的位置,沒有摸出任何異常鼓出凸起,才終于松了一口氣。
然而,看着她依舊懶洋洋趴着,而那被她壓着的書案上,散亂放着許多紙筆,磨好的墨,以及未用完的融化的火漆,正是他剛剛在那侍衛身上聞到的味道。
于是心底的火氣蹭蹭又上來了。
“李臻,你能不能愛惜自己一點,別叫人那麽擔心?!”
他帶着火氣與怒氣說出這句話,即便已經強忍着情緒,卻仍是如雷霆般,叫左右的侍女們吓了一跳,仍拿着樂安左手揉搓活血的夏枝便被吓到,下手陡然重了一些。
唉。
樂安這才疲懶地擡頭,起身,将左手從夏枝手裏抽出,揮揮手示意退下,又試着将右手從齊庸言手裏抽出來——抽不動,齊庸言死死握住她的手。
算了算了。
剛做完事,樂安實在懶得再費什麽力氣,便任由齊庸言繼續握着她的右手,而她只懶懶打個招呼:
“喲,來啦。”
齊庸言的眉頭又狠狠皺了下。
“別裝傻,回答我的問題。”
樂安翻他一白眼:“有什麽好回答的,我自個兒的身體我自個兒還不清楚,哦,就算我不清楚,公主府養着那好幾位大夫,還有陛下派來的禦醫,總該清楚吧?禦醫都說了,本公主身體好着呢,長命百歲不成問題,你瞎操個什麽心。”
齊庸言冷冷一笑。
“哦,那當初,是誰手疼地受不了,哭着鬧着要我給她吹手的?”還要兩只手小心捧着她的手,要小心翼翼,要慢慢地,吹的力度快慢都有要求,吹地不符合她心意就跟他哭跟他撒嬌。
簡直跟剛出生的小寶寶似的,哦,人小寶寶不會說話,可沒她那麽多龜毛要求。
陳年往事被提起,樂安頓時臉色挂不住,惱羞成怒:“你都說了是當初了!當初是當初,如今是如今!如今我痛死了都跟你沒一點關系!”
齊庸言呼吸陡然一窒。
她的手仍在他手中,溫軟,細膩,仿佛透過肌膚可以接觸到肌膚之下的血液流動,可偏偏——有一層薄薄的繭擋在中間。
可手上的繭好消,心上的繭,卻萬難除去。
而他與她,兩顆心之間的繭,比起她手上的,又厚了何止一倍。
“臻臻……”他閉上眼,又睜開,再開口時,便軟下了聲。
“我來不是跟你吵架的。”
樂安白眼翻上天,“哦,我還以為你專程來氣我的。”
齊庸言:……明明是她氣他還差不多。
可他知道,不能在這麽繼續跟她鬥嘴下去,不然,到今天天徹底黑掉,怕是都說不到正題上。
于是他單刀直入——“李臻,我今天來是告訴你,科舉的事,你不要再插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