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淤泥,死魚,和潔白的花……

很早很早以前, 從有小姑娘跟在他後面跑開始,睢鷺就總是被問到一個問題:

“以後想要娶個什麽樣的姑娘啊?”

尤其睢父睢母,最喜歡這樣逗自己兒子, 不僅逗, 平日裏看到年紀相仿的小姑娘,暗地裏都會尋思這小姑娘配自己兒子怎麽樣,回來還興致勃勃地跟睢鷺說。

——仿佛只要睢鷺看上了, 人家小姑娘就一定會答應似的。

那可不,就憑他們兒子那長相, 那人品,什麽樣的小姑娘會拒絕?睢父睢母可膨脹壞了,甚至覺得,就算是皇帝閨女,他們兒子也完全配得上。

睢鷺被逗地多了,也就見怪不怪, 甚至心裏也仔仔細細, 認認真真地想過:自己到底喜歡什麽樣的姑娘呢?

可是想來想去, 卻似乎也想不出來。

文靜的不錯, 但活潑也很好;豐腴的很好,但纖瘦的也不差;鵝蛋臉柳葉眉好看, 但其他長相的他也不讨厭, 甚至覺得只要性格相合, 長相并沒那麽重要……

因為長相的緣故, 睢鷺身邊總是很容易吸引女孩子們,不論是左右鄉鄰家的、親戚家的,還是去縣學讀書後,吸引的源源不斷的各種女孩子, 尤其到睢鷺十四五歲時,不僅長相出名,功課也經常被縣學教谕誇獎,消息傳出,睢家更是被媒人踏破了門檻,人家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睢家是一家有兒百家求。

睢父睢母滿心熱切地想給兒子定下,以往還是逗弄居多,此時卻是真心催促睢鷺,讓他想想到底喜歡什麽樣的姑娘。

可睢鷺左想右想,依舊想不出來。

父母看中的幾個姑娘,他都見過,甚至有的還交談過,覺得都沒什麽不好的樣子,但問題就在這裏——都沒什麽不好,便也都沒什麽好。

好像誰都可以,又好像誰都不可以。

他想不出來,睢父睢母也不逼他,反正孩子還小,慢慢挑,不着急,總能挑到合心合意的。

只是,他們到底沒有等到這一天。

父母出事之後,睢鷺再也沒想過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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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夫妻,兒女私情……這些詞仿佛遙遠的夢境一樣,夢醒之後便迅速地遠去,被他徹底淡忘,而當他下定決心,走上那條路,這個問題就更加虛幻缥缈起來,他對自己往後的規劃裏,甚至完全沒有給這些詞彙留下位置。

直到那一刻。

隔着桃花的枝葉,在早春寒涼的水底,他看着她,抱着她,看着她的面容和雙眼,長久以來的想象和眼前鮮活的人一點點重合,那個被他遺忘很久的問題,仿佛雨後突然躍出水面的魚兒,猛然從他腦海中翻騰而出。

于是往常那些模糊的想象,忽然有了具體的模樣。

每一點都是她的樣子。

睢鷺想,他可能仍舊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樣的姑娘。

他只是突然覺得,若是眼前這個人,他似乎可以。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就再也壓制不下去。

睢鷺越想越覺得可以。

首先,樂安公主位高權重,他可以借助她的幫助,更快更輕松地達到他所想要達到的高度。

其次,樂安公主對前段情緣并不留戀,看上去也不像是在感情裏拖泥帶水的人,無論是和是分,都很爽快。

至于選擇樂安公主後帶來的其他一系列負面影響……人不能太貪心,什麽好處都想占了,那麽終歸什麽好處也占不到。

總之,睢鷺越想越覺得可以。

當然,光是他可以可不行,對樂安公主有興趣的多了去了,關鍵是,樂安公主對他有沒有興趣。

而相比其他人,睢鷺別的沒有,只有一張臉,似乎可以拿得出手。

而他似乎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于是他便選擇了這一條路,甚至沒有報什麽可走通的希望.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她答應了。

甚至沒有用上他準備的那種種說辭,輕而易舉地,便答應了。

或許如長順所說,他真的長了一張誰也無法拒絕的臉,而她只是看上他的臉。

也或許,她只是像逗弄貓狗一樣逗弄逗弄他。

又或許她別有目的。

但無論怎樣都好。

總之,她答應了。

答應了,和他一起,走上那條注定孤獨的路,那麽從此以後,他就有了同伴,再不是孤身一人。

書房裏,少年娓娓闡述着他的希望,他的理想,他的心路歷程,以及他最後的抉擇。

“公主。”最後的最後,少年輕聲喚她,卻斂着眉眼,沒有看她。

“長順問我為何要這樣做,為何要選擇您。”

“我對他說,因為我對您,是真心的。”

“只是,我的真心,與齊大人對您的真心,可能有些不同。因為我的真心,是尋找一個同道之人。所以公主——”

說到這裏,他終于擡頭,用那雙惑人心神的眼睛看着她。

“您是我的同道之人嗎?”

少年看着樂安,樂安也看着少年。

她在看他的眼睛。

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見底,沒有一絲雜色,更重要的是,他眼裏有星辰。

——不是指他眼裏有瞳孔反射的光芒,更不是說他的眼睛有多麽好看,而是他,還能擡頭仰望星辰,還沒有被現實揉圓搓扁,還是初生孩童一般的純淨眼神,還能知世故卻不屈于世故。

而這是多麽難得。

許多人,被這世上種種的重壓壓着,不得不彎下了腰,再看不到星星,也不屑擡頭看,他們只看着地面上的蠅營狗茍,淤泥死魚,自認看透了世間的真相,自覺活着便必須與那蠅營狗茍,與那淤泥死魚共存,甚至與淤泥與死魚比爛。

而他們将此謂之為成熟。

可是,眼睛裏有星星的人,哪怕低頭看向地面,哪怕置身污穢之中,卻也絕不會與淤泥死魚比爛,而是在淤泥與死魚之中,長出潔白的花。

樂安笑了笑。

眼前是一個少年,表裏如一的少年。

仍會為不公憤憤不平。

仍會思考人生的意義。

仍然滿腔熱血。

仍會擡頭看天。

可是——

“你知道,那天齊庸言走時,我跟他說了什麽嗎?”樂安突然道,卻是與少年方才所說的話毫不相幹。

睢鷺一愣,搖了搖頭。

他當然不知道。

他只知道兩人談了很久很久,久到天都黑了,久到長順斷言兩人舊情複燃,久到他也以為,她是不是後悔了。

樂安又笑笑。

“我告訴他,我為何會與他和離。”

“他以為是因為他不夠了解我,不夠信任我——這倒也沒錯,但,這并不是全部。”

樂安走到書案邊,窗臺前,讓上午晴朗溫和的日光全部照射在她身上,日光透過薄薄的春衫,将她周身鍍上一層閃閃發亮的光芒。

樂安伸出手,将手放在日光中。

于是那手便也沐浴于日光中,日光照射過白皙地近乎透明的肌膚,透過肉,透過骨,映出鮮紅的模樣,甚至連血管都清晰可見。

當雙手全部被日光浸潤時,樂安回首,對着少年一笑:

“我和他和離,歸根結底,是因為,他變了。”

不止齊庸言記得和樂安初遇時樂安的模樣。

樂安又何嘗不是總記得,兩人初遇時,齊庸言的模樣呢?

她清清楚楚的記得,那個在她危難之時收留她,幫助她,從不對她生氣,只是溫柔笑着對她的青年。

更記得,當她問他為何如此艱難還要堅持讀書時,他說——

“戰亂總有結束的一天吧?等到結束時,我現在用的這些功夫,不就派上用場了?況且,讀了幾十年書,就為有一日能為這江山,這百姓,獻上些許綿薄之力,如今放棄,豈不可惜?”

她記得他當時的笑容。

她記得他當時的期盼。

她更記得,他當時一片赤誠、純澈如赤子的抱負。

她也記得,就是在那一刻,她忽然對這個男人,有了一點點心動。

而在之後的無數個日日夜夜裏,她也遇到過許多像齊庸言這樣的人。

他們期望天下太平。

他們有心為江山為百姓獻上自己的一份力。

可是亂世之中人不如狗,可是有識之士仍在為生計奔波掙紮,縱使有心也無力。

她聽着,看着,忽然某一天,好像明白了,明白了幼時不耐煩跟女先生學彈琴畫畫,鑽到胞兄書房,想找胞兄一起去玩耍,卻被迫藏在桌底下,和胞兄一起,聽着太子侍講滔滔不絕地講了一下午的,所謂為君者的責任。

她那時仍舊不明白怎樣當一個皇帝,但是,作為一個皇室成員,作為一個前半生享盡了皇室榮耀好處的公主,她想,起碼她可以做點什麽。

起碼,可以讓那些擡頭看星星的人,可以看見星空,而不是烏雲遮蔽了整片夜空。

于是,當七王之亂結束,當相依為命的侄兒登上至高之位,世家拉扯之下誰也不願對方的人最親近皇帝,于是她這個在衆人眼中無一用處,只會帶孩子的公主,反而站在了皇宮中最高的位置時。

她沒有退卻,反而走上前去,抓住了自己唯一的機會。

所以當她在自己主持的第一場春闱考場上看到那個熟悉的人,看到他眼裏仍舊閃着清澈的光芒,她真的很高興。

她也以為,找到了自己的同道之人。

于是很快,他們成親,相愛,哪怕聚少離多,哪怕婆母對她多有不滿,她也不覺得難過。

可是,當他不顧她的心情,任由婆母越來越肆無忌憚;當他越來越圓滑,越來越會明哲保身,越來越多次向不義低頭;當他為了逼迫她放下皇權,哪怕明知不對,也要與她作對……

第一條她還可以忍,但後面兩條,她卻無論如何都不能忍。

因為那已經完全不是她記憶中,那個含笑說着,要為江山為社稷獻一點綿薄之力的青年。

以致有時候她總在想,那個她記憶裏的青年,是真的存在,還是只是她的幻想?

然而無論過去如何,眼前的人,終究是變了。

于是她說他變了。

可他卻反過來,說她太天真,太不夠成熟。

可是,如果成熟便意味像他那樣,那樂安寧願,永遠都不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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