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只為這世間

春日晴朗, 和風微醺,窗外有鳥兒啾鳴,陽光透過窗棂照進書房, 照在書案上的筆墨上, 照在書架上一排排一摞摞的書上,老舊的字紙發黃,陳年的墨跡氤氲出淡淡的香, 薄霧般在房間裏靜靜流淌。

淡淡墨香裏,少年站着, 臉色是與墨色形成極致反差的白,可他的眼,又是極致的黑,黑白之間,沒有一點過度的雜色。

他沒有否認樂安的猜測。

沒有否認,那就是承認。

“為什麽?”樂安是這麽想的, 也這麽問了出來。

少年那黑白分明的眼眨了眨。

“因為……我對您很好奇。”

樂安:“嗯?”

睢鷺沒有直接回答, 只是說出一個名字:“周先白。”

樂安愣了一下。

随即意識道:“你從周先白那裏聽說過我?”

周先白, 延熙三年進士, 也即是李承平登基後,第一次開科舉那年的進士, 而那一年科舉, 是由樂安力排衆議重開, 也是由她, 從頭到尾主持的。

所以,某種意義上,周先白是她的門生,而事實上, 也差不多如此。

睢鷺點了點頭。

“周大人說,您是他的恩人,更是天底下他最欽佩的人。”

樂安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搖搖頭:“這個周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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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倒不知道,自己在周先白那裏的評價竟然這麽高。

樂安對周先白的确算是有恩,知遇提攜之恩。

可這樣的恩,她又何止對周先白有。

延熙三年,包括此後數年,樂安幾乎主持了每一次科考,而每一次錄取的寒門士子,或與勢大的世家關聯不大的士子,許許多多,明裏暗裏,都受到過樂安的幫助,而最後,這些人也幾乎都成了樂安的人,包括如今在朝堂上的諸多朝臣,湯明鈞、聶謹禮、黃骧、劉思撷……

其中自然也包括周先白。

只不過周先白一直在地方任職,樂安已經許久沒見過他了,尤其四年前不再管朝政後,不僅不再見,連聯系都幾近于無,因此樂安也不知道,周先白去了宋州後,竟然還辦了這樣一件事兒。

更不知道,他竟跟個少年人這樣說起她。

“若不是周大人,我此時恐怕還在奔波逃命,大仇未報,冤屈難伸。”睢鷺又道,聲音輕輕的。

有溫暖的笑意一點點從樂安眼底泛起,她也輕聲道:

“周先白是個好官。”

“嗯。”睢鷺點點頭,而後看向樂安。

“所以,我很好奇。”

“提攜了周大人的您,又是個怎樣的人。”

“畢竟,若沒有周大人,就沒有此時的我,而若沒有您,便也沒有此時的周大人,同樣的,也沒有此時的我。”

所以,某種意義上而言,在此之前,樂安雖未出現在他的生命裏,卻又深刻地影響了他的命運。

所以,在來京城之前,樂安公主這四個字,就已經深深印在了少年的腦海。

只不過,那時候,這四個字只是抽象的一個概念,是模糊不清的一團迷霧。

他只能憑想象去描繪她的模樣。

少年的面容殊麗絕色,當他笑起來,刻意用眼神用神态撩撥你時,哪怕明知是假,哪怕明知是故作情深,卻依舊幾乎無人可抵擋。

可此時,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笑容收斂,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仿佛玉像,仿佛松竹,只是沉默着,屹立着,任風吹雨打,任時光摧折,他仍在那裏。

可就是這樣如玉像如松竹的少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樂安。

看得很認真,很仔細,從眉頭到下颌,每一片肌膚,每一道線條,都認真去看,細細品味,靜靜描摹,仿佛看一副稀世的畫作。

從未如此仔細。

被他這樣直白地看着,樂安也不以為忤,只是道:“于是你就故意讓盧嗣卿向我投了那份有問題的文卷,是想看看我有什麽反應?會不會發現問題?又或者——”

她頓了頓,“會不會發現問題後,一怒之下,直接把盧嗣卿,乃至整個盧家,都鬧騰一番?”

睢鷺将從恍惚中回神,目光移到她的雙眼,與她對視。

“或許吧,”他嘴角揚起微微的笑意,“但其實,當時我并沒有想那麽多,我只是……想看看您的反應。”

“但很快我發現,只是這樣,并沒有用。”

“除非如您所說,您真的為此怒發沖冠,為一篇有問題的行卷文章,就找上盧嗣卿乃至整個盧家的麻煩——但你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或者起碼,短期內不可能。就算您發現了問題,就算您有什麽反應,我也不可能知曉。”

“于是,我又想更近距離地,再看看您。”

他臉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

“所以你混進了千桃宴。”樂安道。

睢鷺點頭。

千桃宴是春日時節京城鼎鼎有名的大宴,而這樣的宴會,自然不會忘記請樂安,至于樂安會不會去——這個就只能賭了。

好在,睢鷺賭贏了。

而且,不僅賭贏了樂安會去宴會,更巧合地,目睹了她和齊庸言對話的那一幕,見識了大衆視角之外的,樂安公主的另一面。

“然後就是大慈恩寺前攔駕了,不用說,盧嗣卿囚禁你和長順一事,就算确有其事——恐怕也是你注意促成的吧?”

睢鷺又笑着,沒有回答,這便又是默認了。

樂安扶額。

如此一來,來龍去脈就清楚了,可她還是不明白——

“于是你看來看去,得出的結論就是——要給我做驸馬?”

樂安又想扶額了。

這到底是什麽邏輯啊。

看她這模樣,少年兩眼彎彎一笑,卻沒有回答樂安的問題,而是道:

“公主,”他道,“家中突逢變故後,我曾經想了很久。”

“想什麽?”樂安道。

“想很多很多事。”

想他和他的家人為何會遭受那樣的厄運;想為何一個小小的縣令之子就能那樣無法無天,讓他家破人亡颠沛流離卻還求告無門;想若時光能夠重來,他是否應該忍下那一時之氣,退一步以免厄運;可又忍不住想,即便那一步退了,以後的每一步都要退嗎?惡人會因為你後退便不再欺侮你嗎?退到無路可退時又要怎麽辦?

他醒時想,睡時想,吃飯時想,行路時想……無時無刻,都在想。

不止想,他也看。

看自身,更看他人。

他東躲西藏時,扮過三教九流,見過士農工商,看了很多,聽了很多,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不幸,卻發現比他更不幸者比比皆是,而不幸的原因也各自不同。

然後發現以往想的有多麽淺顯狹隘。

他曾經以為是自己太過狂妄,才會招致滅頂之災;他曾經以為自己時運不濟,才會遇到窮兇極惡的爛人;他曾經以為是因為自己太過弱小,只要變強,就能掌控自己的命運。

可是,都不是。

狂妄會招禍,謙遜便一定能避免嗎;時運之說虛無缥缈,而人只能信自己;若他太過弱小,那麽什麽才算強大?只要不坐在最高的那個位置,人總要面對比自己更強的命運,甚至哪怕最高處的那人,也未必能夠真正掌控自己的命運。

所以,問題的症結都不在這裏。

症結在于,日光之下,天理不昭。

無德無能者居高位,徇私枉法者斷刑司,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小民動辄得咎,權貴犯法無罪……

這世間就是這般荒唐,而漫天神佛管不了這荒唐,冥冥之中也沒有一個老天來為草民伸張正義。

可總要有人做這些。

也必須有人做這些。

大仇未報時,親朋怕惹災禍,紛紛躲避睢鷺,少數還念着點舊情的,都勸他算了吧,放棄吧,遠遁他鄉,在盧縣令手伸不到的地方,重新開始吧。

睢鷺搖搖頭,拒絕了。

後來,周大人任職宋州,他的大仇終于得報。

那些親朋紛紛又找上來,苦口婆心地勸他,說既然仇已報了,以後就好好過日子,趕緊娶個姑娘,為睢家延續香火,也好讓二老的在天之靈有所告慰。還有人要給他說媒,幫他張羅着重新把睢家立起來。

他卻又拒絕了。

親朋面露尬色,有人直接發問,問他是不是怪他們在他落難時不幫他。

他笑笑,說不是。

趨吉避兇本是人之常情,若幫了別人自己可能反遭災厄,這樣的相幫沒有幾人願意,是以不應指責,更無法苛求,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仇自己報,從一開始,睢鷺便沒想過要靠別人。

那為什麽拒絕?親朋問。

因為他終于看到了答案。

這世間荒唐,可總有不荒唐的人在。

神佛不管,那便人自己來管。

沒有人來,那便由他來。

更何況,并非沒有人。

一路上,他也遇到許多人,他們嫉惡如仇,他們打抱不平,他們不顧自身安危,他們為弱者發聲。

此為俠。

後來他遇到周先白,周先白秉公執法,不畏世家,使正義得以伸張,使冤屈得以昭雪。

此為義。

江湖為俠,朝堂為義,俠者或可救一人一村一寨,而義者,或可救一家一地一國。

身居高位未必就可以免遭不幸,但站得越高,就總能看得更遠,就總有更大的力量。

而力量,在不同的人手中,便有不同的結果,便如盧縣令和周刺史,更如傳說中權傾天下如樂安公主。

那一天,睢鷺站在父母墳前,看清了自己往後餘生要走的路。

看清之後,他拜別父母墳茔,踏上了去往京城之路。

他要努力站在最高處。

他要努力掌握更多更大的力量。

不為榮華富貴。

也不為青史留名。

只為這世間,少一些荒唐,多一分清朗。

起初,也的确只是對樂安公主這個人有些好奇。

甚至包括将那卷子給盧嗣卿,慫恿盧嗣卿給她投卷,都只是臨時起意。

他想看看,她有沒有周大人說的那般——足夠認真,可以認認真真看完那一大卷文章;又足夠聰慧,能夠發現他在文章裏暗藏的心機;又或者足夠或隐忍或勇敢或莽撞,因為這一篇文章,就做出什麽出人意料的事來。

可做過之後,他便發現自己實在是無聊至極。

就算她發現了又怎樣?

就算她做了什麽又怎樣?

他離她那樣遠,甚至連她的面都見不到,就算她真的發現了,就算她真的做了什麽,他也一無所知。

再後來便是曲江宴。

人人皆知,每次春闱過後的曲江宴,樂安公主都一定會出席。

于是他以為終于可以見到這個讓他好奇許久的人。

然而,偏偏今年,她沒有出席。

簡直好像有什麽在阻礙着他一樣。

不過,也沒那麽在意就是了。

畢竟那時,他還并沒有産生什麽別的心思。

甚至去千桃宴,也并不完全是沖着她去,心底也并沒有抱太大希望,只是想着哪怕碰不到人,多看看那些京城的達官顯貴,多聽聽八卦,也是極好的。

卻沒想到,這一次,幸運終于降臨到了他頭上。

而在一開始,他甚至沒有意識到那是誰。

他只是突然聽到腳步聲,怕人發現,忙躲到一顆花葉茂盛的桃樹上,透過桃樹的枝葉,低頭,看見樹下站着一個衣着華麗的女子,因為角度的原因,他看不見她的臉,只看到滿頭青絲,一點白皙的皮膚,站在桃樹下,湖水邊,也看不出年紀,只知道似乎是個踏春游湖的仕女。

然後齊庸言便跟上來了。

然後兩人你來我往地鬥嘴。

女子的話聲清脆,話裏的意思更是清脆,爽快,甚至驕橫,狠絕,嬉笑怒罵,活潑鮮活,對過往的愛侶絲毫不留情面。

如果不是聽到兩人對對方的稱呼。

睢鷺絕想不到,那個女子竟然就是他好奇了許久,描繪了許久模樣的樂安公主。

跟他想象的……很不一樣。

卻又似乎很好,好到——一瞬間讓他産生一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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