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也別無選擇
崔靜之的住處是崔家主院, 安靜寬敞,卻只住了崔靜之一個人,尤其此時除了崔靜之和少數幾個來往的仆人, 便見不到一個其他崔家人的影子。
因為激動, 樂安的聲音比平常高了許多,但話聲再高,也傳不出這個院落, 滿院只有崔靜之一人聽到。
而崔靜之聽到之後,卻沉默不語。
不說話, 甚至連神情都沒有絲毫變化。
仿佛完全沒有聽到樂安那番話。若不是眼睛還睜着,幾乎要讓人以為他已經睡着。
而見他這樣,樂安便也不說話。
仿佛剛剛那一段話就已經完全道出了心中所想,再無他求,樂安靜靜坐着,仿佛跟崔靜之比定力一般。
然而日光漸漸轉午。
日光落在身上, 從不冷不曬到逐漸燥熱, 過于明亮的光線, 也叫在室外直面陽光的人不得不眯一眯眼, 遮一下陽光。
崔靜之便是正朝着日光而坐。
許久之後,崔靜之才終于有了動靜。
他擡起手, 放在額前, 遮住了那過于猛烈的光線。
“日頭大了啊……”他喃喃了一句, 随即慢慢起身, 走到樂安來之前,他就在圍着看的黃楊木盆景前,“晨起就想着,今兒要把這盆黃楊修好, 卻到這會兒還沒動手。”
“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打擾先生了。”樂安淡淡說了這麽一句。
“這怎麽敢。”崔靜之笑笑,“公主想何時來便何時來,何時來,都不算打擾。”
君臣君臣,君為上,臣為下,向來只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有臣子反而埋怨君主來的不是時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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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有,但那已經不是正常君臣,而是哀君逆臣。
當今不是哀君,而崔家,也不能做逆臣。
“可是公主……”崔靜之拿起盆景上,之前放下的那把剪枝刀,“您看這棵黃楊。”
樂安的目光随他的話聲,落在那株盆景上。
不知長了多少年的黃楊木,枝繁葉茂,莖粗根深,虬結的根系幾乎将盆撐破,而繁茂的枝葉,也早已遠遠超過它所屈身的那個小小陶盆。
“臣知曉,樹大了,便要修枝,可這樹無蟲無病,枝繁葉茂,臣想要修剪,卻哪一根枝條,都不忍剪去。更怕萬一剪得不好,整棵樹元氣大傷,甚至枯死。那樣,臣的罪過,可就大了。”
崔靜之看向樂安。
“公主,您可明白臣的心情?”
樂安沉默片刻,随即,在他的目光中起身。
走上前,伸出手。
“先生剪刀借我一用。”.
崔靜之挑挑眉,遲疑了一瞬,但随即卻還是刀口向裏,遞給了樂安。
樂安用剪刀撥開那層層疊疊的枝葉。
因為生長太過茂盛,黃楊的枝條繁多,從外看郁郁蔥蔥,但從裏面看——
“先生且看。”樂安道。
被剪刀撥開的樹冠內裏,無數枝條交錯雜生,粗壯的枝條伸到最外面,承接着陽光雨露,但卻還有許多細弱的枝條,擠在密不透風的樹冠中,枝條細而弱,葉子薄而小。
“外面看沒問題,不代表便真的沒問題,更何況先生您——”
樂安看着崔靜之,“并非執剪刀之人。”
不是置身其外的執剪人,而是身在其中,支撐着整棵樹的主幹,甚至根系啊。
枝和葉要生長,莖幹和根系便從大地中汲取養分,源源不絕地供給着,不管枝葉有多少,不管枝葉是否有病害,莖幹和根系都不會因此而斷絕供養,更不可能跳出其中,做一個執剪人,将病弱的枝條去除。
“至于枯死,先生更是多慮了。”樂安笑了笑,手中的剪刀輕輕敲了敲黃楊樹幹。
“您也說了,樹大了就要修枝,修枝是為了讓樹長得更好,可不是為了讓樹死掉。庭院裏總是需要樹的,這棵死掉,還要再種一棵,何苦來哉?您說對吧。”
只要樹不想着把盆撐破,只要不妄圖把根系紮遍整個庭園,誰又想将整棵樹連根拔起呢?
崔靜之輕笑了起來。
“您說得對,修剪會讓樹長得更好,可是公主,”越過重重枝葉,他摸上那株黃楊的莖幹,“您真的……只是想稍加修剪嗎?”
樹大了會有病弱枝,家族大了,更免不了有不肖子弟,無才無能偏借着身份居高位,只是庸碌還好,最怕興風作浪,為家族帶來禍患,而這樣的人,哪怕是家族自身,往往也可将其舍棄,便如大樹修枝。
便如這次的盧嗣卿案。
若只針對一個盧嗣卿,哪裏還用得着公主親自上門來說動他崔靜之。
只要公主和皇上表明态度,只要盧攸還沒糊塗透頂,盧家自己就能把盧嗣卿推出去,把整個盧家撇清。
然而如今,樂安公主親自登門,剛剛又說出那一番話。
他輕聲問:“公主方才所言,若臣沒聽錯,是說科舉形同虛設,世家竊而據之——是嗎?”
樂安沒有回答。
崔靜之又問:“再問一句——這……只是您的意思,還是聖上的意思?”
這次,樂安開口了。
“盧嗣卿案起當日,我便入宮與聖上詳談。之後所有人員信件往來,也無一隐瞞。”
那便也是皇上的意思了。
崔靜之苦笑閉眼。
“所以說,這可不是簡單的修枝啊……”
修枝,是為去除病弱枝,是為了讓世家益發茁壯,然而科舉,卻是要直接斷了世家的根。
盤古開天地,堯舜啓夏商,及有周一朝,又及秦一世,周禮轉秦制,君王與貴族共治天下,變為君主統領官僚治天下,然而歷朝歷代,入官之道何其狹,尋常庶民除非依附世家大族,不然只能挖空心思,另辟蹊徑。
再到後來漢魏察舉征辟,九品中正,依舊不過是上位者一張嘴便能随意粉飾,無才無能者也可包裹成德才兼備,除非遇上天子強勢,世家衰微,否則為官一途,大多時候實際仍舊牢牢把握在世家大族手上。
然而科舉——
“公主,”崔靜之看向樂安手中那把剪刀,“您和聖上想要的,不是這把修枝刀,而是一把無形刀啊。”
樂安一步不退:“那麽先生以為,我和聖上,不該要這把刀嗎?就算我不要,聖上不要,以後呢?”
崔靜之嘆氣。
“自然……該要。”
不僅該要,還必須要,現在不要,以後也終歸要要,那把刀出現了,就必然會被人揮起,砍向他們這些阻礙着王朝前進的老朽之物,不是公主,也會是皇上,不是皇上,也會是以後的某個人。
總之終歸要落下。
而他們,或許可以暫且負隅頑抗,但長久來看,終究無法抵擋。
所以,還不如順勢而為,做個順臣,也可趁機多為自己、為家族謀些好處。
樂安笑了,贊道:“先生心如明鏡。”
崔靜之苦笑搖頭,“我卻寧願糊裏糊塗。”
樂安沒管他這牢騷話,仍舊笑道:“糊塗人有糊塗福,可那得是真糊塗人。先生是聰明人,聰明人就要有聰明人的活法,不然硬學傻人,最後,恐怕得不償失哦……”
她聲音變低了些許,臉上的笑容也變得似笑非笑。
糊塗人自然也可以幸福,只要不知曉頭上懸着刀,那麽直到刀落下的那一刻之前,他就都還是幸福的,可明明是個明白人,知道頭上有把刀,那把刀還遲早會落下,卻偏偏要裝作不知道——
要麽腦袋進水,要麽是裝樣拿喬,好在刀落地之前,為自己謀一些好處。
以樂安對崔靜之的了解,他腦子不會進水,他只會是後者。
而她來,也不過是給他一個拿喬的機會。
崔靜之長嘆一聲,看着樂安,最後,臉上忽然泛出一絲絲悵然般的模樣:“我是真沒想到,當年不經意教導的小姑娘,會變成今天這副模樣……”
連“臣”字都不再自稱。
樂安笑:“這樣不好嗎?”
崔靜之便也笑:“很好,非常好。如此我也可借着你的光,觍顏自稱一句名師了。”
當年他未及弱冠,學識不牢,卻因為出身崔家,便得以被長輩送到太子府上做侍講,目的不過是為跟未來儲君培養感情,順便鍍鍍金,實際上太子府上那麽多名師大儒,真要講課,哪裏輪得到他,大多時候,他只是換個地方讀書罷了。
沒想到一個偶然,他真的當上了先生,卻不是原本以為的未來儲君的先生,而是在當時,還只是個普普通通小姑娘的,樂安公主的先生。
他随意教,她随意學,她喜歡他教,因為他不像其他先生那樣強拘着她,要她必須指法娴熟、學會背牢,他喜歡教她,因為她是女孩子,一個簡簡單單沒有任何目标的女孩子,教她時不必端着架子,不必揣度其心思,不必思考任何肩上的負擔壓力。
那時候的他們,不過是因為恰好适合,彼此投契,才結下一段緣。
誰都沒有想到,幾十年後的今天,彼此再相對,會是這副模樣。
她長成了他未曾想象過的模樣。
而他,也變成了自己曾經想逃脫的模樣。
樂安一直待到下午,甚至在崔家用過午飯,又盤桓一會兒才離開。
雖然沒有什麽陪客,僅僅是舊日的師生兩人,但也算得上賓主盡歡,尤其在樂安允諾了事先盤算的,能給崔家的那些好處之後。
等到午飯用罷,日向西移,樂安笑眯眯起身告辭,崔靜之親自送到大門處。
到了大門處,樂安的車駕前,再也不必送了,客套的話也說盡了,樂安踩着馬凳,就要上車。
“臻臻。”
身後卻忽然響起一聲喚。
樂安驚詫,頓足,回眸。
回眸便看到,崔靜之仍未離開,就站在馬車前,沐浴在午後的日光裏,日光太盛,以致一時竟模糊了他眼角的細紋,鬓角的白發,乍一看,瘦高瘦高的身軀,似乎仍是當年那個簡簡單單的少年侍講,沒有顧忌地叫着她的閨名。
“我如今所做的一切,是因為我生在崔家,是崔家長房嫡枝的長子,身在其中,無法可選,無路可退。”崔靜之輕聲說道。
“可是你呢?”
“你明明有選擇——且是更好的選擇。”
明明可以還像幼時那樣,做個簡簡單單快快樂樂的樂安公主,不必想那麽多,什麽家國天下,都當催眠曲聽,什麽責任擔當,都統統抛在一旁,整日賞花遛鳥,做個富貴閑人。
如此不好嗎。
為何都事到如今了,偏偏還要親身攪進這亂泥潭,以身涉險。
樂安一腳踩着馬凳,一腳還在地上,身軀微彎,扭着頭,向後看。
日光将她的影子拉成長長的一段。
“因為,“
良久之後,她輕聲道。
“我也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