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我會看着你的

齊庸言胸膛劇烈起伏着。

來之前, 他已經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為要說的話打好了腹稿,然而,真到面前了, 才發現一切腹稿都是廢話, 他不想彬彬有禮,也不想皮裏陽秋,他只想往此刻這個在他面前笑得格外可惡的年輕人那俊俏的臉上, 狠狠打上那麽一拳。

于是他攥起了拳頭。

“嗯?”少年人俊俏的臉上浮現驚訝,“齊大人想動手嗎?奉勸你不要哦。”

他舉起手中的書, 搖了幾下。

“齊大人是文官,平日應該沒怎麽鍛煉過吧,然而——我可不同哦。”

少年聳聳肩,随即又看着齊庸言臉上那個馬蹄印,狠狠插上致命一刀。

“起碼我不會不慎落馬,更不會在落馬後, 被馬踩到臉上。”

睢鷺又仔細觀察了下齊庸言臉上的傷口, 很确定那的确就是馬蹄印, 而昨日這位齊大人離開後, 睢鷺特意去跟門房小哥唠過磕,知道這位是一路縱馬來的公主府。

那麽真相就呼之欲出了。

“齊大人, ”睢鷺笑眯眯地道, “忍痛很辛苦吧?”

果不其然, 齊庸言臉上的表情立馬變得更加好看。

因為睢鷺說的一點也不錯。

別說掄起拳頭狠揍睢鷺了, 此時,他就是擡一擡肩,身體都痛得幾乎暈過去。

他本就是文弱書生,雖然會騎馬, 但也就稱得上會而已,平日出行都是坐車,昨日在官署,突然聽說樂安讓宗正寺将睢鷺上譜牒的消息後,他氣急攻心,什麽也不顧,借了官署同僚的馬,便往公主府一路狂奔。

結果到了公主府,卻吃了閉門羹,臨了,還聽到睢鷺讓侍女傳的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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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怒發沖冠,又心如刀絞。

他禁不住地想,睢鷺為何會說那種話?

是裝腔作勢,只為激怒挑釁他,還是,他們真的已經……

他不敢想,一想胸口便撕裂一般地痛。

哪怕跟樂安和離、争吵、分道揚镳,但幾年以來,樂安身邊從未出現其他男人,哪怕有許多人向她獻殷勤,可她卻從未接受,她一直在那裏,雖然不理他,但也從未理過別的男人。于是他便總覺得,她還是他的,他們只是在吵架,只是有些尚未解決的小問題。

只要他将問題解決了,他們就還能回到從前。

他已經把與劉小姐的婚約退了不是嗎?

她怪他背離初心,但他也已經迷途知返了不是嗎?

一切都在變好,他在一步步朝她靠近。

可是……

她的身邊突然出現了另一個人。

不是逢場作戲,不是為了氣他,而是真真正正的,會站在她身邊、會攬她入懷、會與她同床共枕的、無可争辯的……她未來的驸馬。

齊庸言神思恍惚,離了公主府,連要去哪裏都不知道,只知道策馬狂奔,馬鞭一下又一下,一鞭狠過一鞭地落下,只為叫馬兒跑得快些,再快些,好叫迎面而來的風大些,再大些,才好吹幹撫平他滾燙如刀絞的胸膛。

結果,本來就跟他不甚熟稔,又被鞭打過度的馬,突然長嘶一聲,前蹄高揚,馬背陡立。

本就神思恍惚的齊庸言,一個不慎便落下了馬背。

頃刻脊背劇痛,然後又被掠過的馬蹄擦傷了臉頰。

大夫看過他的傷勢後,便建議他卧床休養幾日,于是今日,他便沒有去官署當差。

然而,卻沒有聽大夫的話在家休養,而是支開仆人,瞞着老母,獨自偷偷來了這弘文館。

她不見他,他便只能來這裏,來見這個此時他最不想見的少年——不,男人。

他胸口劇烈起伏着,看着眼前這個曾經不被他放在眼裏,如今卻奪走他摯愛珍寶的男人。

正如傳言的一樣,他長着一副姣好到讓人嫉妒的相貌,齊庸言自己便是自幼被稱贊相貌慣了的,卻也不得不承認,單從皮相來說,他不如這個年輕人。

可若只是皮相,齊庸言絲毫不會将其放在心上。

因為他知道,樂安不是會為皮相所惑的人。

那麽,到底是什麽讓樂安選擇了他?

齊庸言按下心中的焦灼、嫉妒與憤怒,沉默地打量着他。

他很年輕,眉眼間帶着少年人的飛揚意氣,無論是方才對他出言譏諷,又或是昨日讓侍女帶話的挑釁舉動,都帶着少年人的倨傲與放浪,若被性格保守古板的老古董見了,怕是會忍不住啐一口“豎子狂妄”。

可他又分明很沉得住氣,此時便不躲不懼,任由齊庸言打量,甚至眼角還帶着微微的笑意。

而細細想來,從這個人出現在京城,再從齊庸言托人查出的他過往的經歷……

這個看着還是少年的男人,何曾吃過虧?

哪怕一時吃了虧,卻定會在之後,雙倍、甚至百倍地還回去。

而每一次,他明明都處于下風,明明都像是雞蛋碰石頭般毫無勝算可言。

齊庸言忽然心弦發緊。

——這個少年,不簡單。

而樂安選擇他,是因為看中他的不簡單,還是正是因為他不簡單,所以才能被樂安看中?——而這兩者的差別決定了,是樂安是主動選擇他,亦或者是被他精心編織的謊言蒙騙。

一時間,齊庸言竟然希望他是耍了什麽小手段,蒙騙了樂安。

然而——

“你從來不信我。”

她曾經說過的話,再一次在耳邊響起。

齊庸言閉上眼,摒棄了幻想。

也對。

她看不上徒有皮囊的人,又怎麽會看上汲汲營營的騙子?他應該相信她的目光,而不是再把她當做輕易被蒙騙的弱女子。

或許,眼前這個人,真的有什麽過人之處,而正是那一點,讓樂安看中了他,選擇了他。

正如多年前,臻臻也是真的看中了他,喜歡上他,最終選擇了他。

只是他沒有把握住,把本應擁有的一切都毀了。

齊庸言睜開眼。

他最後看了這少年人一眼。

來之前打好的種種腹稿,面對情敵時應撂的種種狠話,他統統抛擲一旁。

只說了自見面後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話:

“我會看着你的。”

沒錯,他很年輕,他可能有自己不知曉的優點打動了臻臻。

但是,正是因為他年輕,正是因為他得來的一切太過容易,所以,他容易不珍惜,容易犯錯,容易走自己走過的老路。

所以,自己不需說什麽,不需做什麽,只需在一旁好好看着。

看着他犯錯。

那時,他絲毫不會客氣。

他會把他的臻臻搶回來。

齊庸言走了。

偌大的書庫又恢複了平靜,日光透過窗棂投射在重重書架上,落下道道金光,空中飛舞着細小的微塵都纖毫畢現,陽光溫暖明亮地讓人忍不住占有。

睢鷺将視線從那個已經離去的男人身上收回,又伸出手,探入陽光中。

陽光自然是抓不住的。

手掌伸出的一瞬,空氣便被攪動着,灰塵無聲地四散逃離,仿佛水中游魚,看得見,抓不住。

而他伸出的手掌下,也立刻凝聚了影。

可他手中并非空無一物。

睢鷺攤開手。

陽光照耀在他攤開的手心。

陽光落在他手心。

這樣是不是,便意味着他捧住了陽光呢?

不需要攥在手心。

不需要私自獨占。

只需要陽光在他手心停留。

那麽,他掌心的這片陽光,便是屬于他的,旁人怎麽也搶不走。

睢鷺又埋頭看了半晌書。

沉浸書海時,總容易忘了身外事,直到空空的腹中提醒他該進食了,直到從東方射進窗棂的陽光繞到南方,又爬上中天,再照不進窗裏,睢鷺才恍然擡頭,拍拍衣襟,将已經看完的書放回原位,又挑出幾本準備帶回去讀的,便邁步走出書庫。

校書郎只需當半日差,那麽他就只當半日。

不是不想留在這裏讀書,也不是為了顯得合群。

只是因為,他想準時回家。

就像以前父親在縣城的鋪子裏照看生意,一到時間,不管還有沒有生意,都會關門落鑰,準時回家。

“不能叫你們娘倆等呀。”父親摸着胡子笑眯眯地說。

“生意明天還有,錢是賺不完的,可少陪你們一刻,往後再找補,今日損失的這一刻也回不來了。你看,爹一個沒注意,你就又長大些了。”

而母親回娘家時,或與街坊湊熱鬧玩耍時,也是不論玩地怎樣,一到時間,也立刻回家。

“有人才有家哪,咱們三個,整整齊齊,家才叫家,不然不就只是一棟房子?”母親拍着他的頭笑道。

于是很小很小的時候起,睢鷺就認為,家是無論去哪裏,無論走多遠,都必須要回去的地方,而家人,則是必須陪伴的人。

讀書很重要,弘文館也很好,但這裏不是他的家。

至于他的家……

抱着挑好的幾本書,睢鷺的腳步又輕快了些,邁出書庫大門的一瞬,正午明燦燦的日光豁然自頭頂洩下,照地他雙眼下意識地一閉,騰出一只手撐在眼前,才又睜開眼。

這一睜眼,卻立刻愣在當場。

他有些愣地看着眼前齊刷刷站着的,腰佩金銀魚袋,官服顏色各異,但卻都是深緋以上的三四個男人。

睢鷺很确信自己沒見過這幾位。

弘文館裏沒見過——畢竟連弘文館品級最高的大學士也穿不了紫袍。

春闱科考及少數幾次宴飲時也沒見過——等閑沒考中的學子,能見到最大的官也就是主考官,而像這種深緋甚至紫袍的高官,可不是誰想見就能見到的。

而不止睢鷺愣,齊刷刷站着的那幾位大人也愣。

似乎沒提防睢鷺突然就出來了,原本站着就十分尴尬的幾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更尴尬了。

最後還是睢鷺率先出聲。

“幾位大人,”他拱手為揖,“在下睢鷺,敢問大人們造訪,可是有什麽事?”

雖然人不認識,但官服顏色都比他深,恭敬點叫着準沒錯。

“咳咳。”

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中間一人咳咳兩聲,上前一步。

“無事,無事。”他擺擺手,随即眼神又借着距離近,猛往睢鷺臉上瞅了瞅。

瞅完了,突然小聲嘀咕了下。

“不就是長得好看點,也沒什麽稀奇的嘛……”

他似乎自以為說得很小聲,但距離那麽近,睢鷺要是聽不到,那才真是聾子。

而聽清他的話的睢鷺:……?

“大人?”他微笑着又喚了一聲。

“咳咳。”那位“小聲嘀咕”的大人清清嗓子,挺起腰板。

随即自我介紹道:“本官禦史臺大夫聶謹禮。”又手指一轉,介紹他身邊其餘人。

“這位是刑部尚書,仇尺寬仇大人。”

“這位是尚書左丞,柳文略柳大人。”

“這位是吏部侍郎,黃骧黃大人。”

……

一圈介紹完,聶謹禮臉上擠出一個“和藹可親”的笑。

“我們來此也無事,就是——”說着這話,這位聶大人臉上的笑容愈發可親起來。

“來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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