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污名

旁邊的幾桌客人,有一桌隔得遠些,一位小弟子壓低了聲音:“蒼穹派的宗主明明姓商,怎麽現在風頭最盛的弟子卻姓寧?”

他身邊那人像是他的師兄,小聲道:“仙宗千百家,家家規矩不同,你瞧那邊的神農谷木家,就是所有弟子都改跟家主姓木,可是沒有血緣關系的外門弟子,其實也就是打打雜。”

他指了指樓上:“像蒼穹派的商宗主,就允許非本家的弟子保留原先的姓氏,但是傳授心法什麽的,倒是和本家子弟一視同仁。”

“哦哦,難怪商宗主閉關後,是外姓的這位寧仙長負責打理宗門事務。”

隔了一桌,不知道哪個門派的人神秘兮兮地探過頭:“他們蒼穹派,除了寧仙長,也沒有別人能挑下這擔子啦。”

“怎麽說?”

“門中無人呀。當年最傑出的天才弟子寧晚楓叛出師門,還殺了一個同門師弟。商宗主的獨生子也被他害慘了,至今纏綿病榻。”

說話的人沖着那邊的商朗努努嘴:“剛剛那位商小公子,還惦記着幫他殘廢爹爹找藥呢不是?”

小二添了幾盞獸油燈上來,大廳裏影影綽綽,說話的人不敢大聲,就連旁邊的靈獸也都止住了嗚咽,乖乖地趴在主人們腳邊。

元清杭豎着耳朵,聚精會神聽着身邊的八卦。他身邊,木小七也默默聽着。

有人忍不住問:“商宗主的獨子修為那麽高,怎麽能被他師弟寧晚楓害得這麽慘?”

“這你都不知道?當年可是鬧得天下皆知。”有人搶着答,“我來問你,若是仇人和對家想害你,你會怎樣?”

“自然是慎之又慎,日夜提防。”

“可若害你的人,是你身邊最親近的人呢?”

他對面的人飛快搖頭:“那誰能想得到?”

“對呀!害他的是他師弟、宗門裏最受器重的弟子寧晚楓,從小一起長大的,這誰防得住?”說話的人一拍大腿,憤慨萬分。

大堂裏安靜了一會,燈花偶然“噼啪”幾聲,窗外斷裂的竹葉沙沙作響。

有人悵然嘆息:“說起來呢,寧晚楓可是百年一遇的劍修奇才,見過的人誰不贊他一句天人之姿、皎如皓月。可誰知道他卻如此包藏禍心?”

“商宗主從小将他從民間撿來,悉心教授劍術功法、對他的期望比對親兒子還大,這可真是……”

有人“嘿嘿”一聲,意味深長道:“可不就是期望太大,才導致他起了不該有的心思?以為下蠱害死師兄,自己就能上位,繼承掌門的位子呗。啧啧。”

“這算什麽,後來歹心暴露,還殺了另一位師弟,想要掩蓋罪行呢。商宗主也是心軟,依舊不忍殺他,只是将他毀去金丹、逐出師門,可他竟轉身又立刻投靠了魔宗,和元佐意那個大魔頭沆瀣一氣,這才叫人不齒。”

有人連連搖頭:“最終也沒在魔宗那邊讨到好,還不是被元佐意那個魔頭殺了。”

“是啊,與虎謀皮,能有什麽好下場。”

衆人七嘴八舌,個個憤慨,忽然之間,只聽得一個孩童清脆的聲音響起來:“他既然投奔了魔宗,又為什麽會被殺了呢?”

正是坐在一邊的元清杭,一雙黑漆漆的眸子好奇地看着這邊。

那邊八卦的人猶豫一下,看他一派可愛、無害天真的模樣,便有人回答:“因為他又害了魔宗宗主呀!當年諸家仙門圍剿魔宗時,他一劍重傷元佐意,那可是無數人親眼所見的。”

元清杭修眉一挑:“那就更不對了。既然他重傷了元佐意,就說明他和魔宗有嫌隙,又怎麽說他們沆瀣一氣?”

說話的人愣了愣:“兩個惡人,一開始臭味相投,後來又反目成仇,這不是很明顯麽?”

大堂的角落裏,忽然有個喑啞的聲音開口:“哪裏明顯了?我瞧未必。”

那是一個年長修士,獨坐在一張小桌上,臉上有道巨大的傷疤,從額頭貫穿了整個面部,在燈火下顯得格外恐怖。

他慢條斯理地擦着手中的一把短刀,幽幽道:“寧仙長雖然委身魔宗,可并沒有和他一起殺戮仙宗舊識。說他和那大魔頭狼狽為奸,那可就是胡扯八道。”

數年前的那場仙魔大戰跨度不短,從首次攻打魔宗結界開始,到最後諸位仙宗宗主一起出手,攻破魔宗護山大陣,聯手誅殺了元佐意,足足用了半年。

大戰死傷無數,牽涉甚廣,可不知為什麽,參戰的不少宗主事後都很少提及,不少細節也沒有公之于衆。

傷疤修士這麽一說,不少人就有點将信将疑:“寧晚楓這種惡人,叛逃師門,投奔魔宗,你說他并沒殘害過仙宗的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那修士嘿嘿冷笑:“我怎麽知道的?因為那場圍剿大戰,我就在當場。我這臉上的疤,就是那個元佐意一刀砍傷的。”

他的斜對面還有一張小桌子,同樣坐着一個獨行修士,臉藏在陰影裏,正一杯杯地自斟自飲。

聽到這個疤臉修士的話,他忽然擡起頭,往這邊看了一眼。

元清杭和木小七正對着他那一桌,這灼灼目光射來,兩個人忽然都悚然驚了一下。

元清杭悄悄湊到木小七耳邊:“那個人……”

木小七點點頭:“很厲害。”

他的築基修為比元清杭更高點,自然一下就捕捉到了剛剛那瞬間的殺氣,渾身肌肉不由自主緊繃了一下。

那個疤臉修士背對着那邊,絲毫不察,只自顧自摸了摸自己的臉。

雖然時隔多年,可他眼睛裏似乎依舊餘悸未消:“不對,算不上他砍的。那柄妖刀‘斬虹’一刀斬下,餘波就足夠将幾丈之外的我們碎成幾段,若不是寧晚楓仙長一劍西來,拼死攔下,我們好幾個人的命早就沒啦。”

旁邊有人小聲嘀咕:“那把‘斬虹’真的這麽兇殘?”

那疤臉修士冷哼:“兇殘到你看一眼,就能尿褲子。”

一個年紀大點的穩重修士嘆息道:“寧晚楓在堕入魔道之前,不僅劍意正氣浩然,還極擅音律,身邊長笛名叫‘素月’,說起來,的确名聲極佳。”

一個容顏俏麗的女修士坐在一邊,不知為什麽,臉色有點微紅,輕聲道:“對呀,我記得小時候,就聽外面傳過,所謂‘銀鋒出鞘驚飛鳥,素月吹徹冷峰寒’,說得就是寧仙長。”

忽然,有人嘟囔道:“這些吹牛皮的話怎麽能信?要說起來,那大魔頭也有人贊道說‘光破碎虹何人刀,尺八聲裂摧天下’呢。”

元清杭大為好奇:“怎麽,元佐意擅長吹奏尺八?”

那人撇撇嘴:“是有這種傳聞。不過也沒幾個人聽過,估計就是魔宗的人往他臉上貼金。”

元清杭一拍手:“咦,那我知道了,這兩個人這麽投緣,一定也是因為都喜歡音律嘛!”

那疤臉修士怒道:“你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崽子,知道什麽?寧仙長光風霁月,那個大魔頭怎麽配和他投緣?”

元清杭吐了吐舌頭,笑嘻嘻不說話了。

那疤臉修士猶自不忿:“哼,但凡你們遠遠看過寧仙長一眼,就知道世上沒有比他更溫潤如玉、風姿俊雅的人了。”

衆人不便反駁,心裏卻都想:“他于你有恩惠,你自然幫他說話。”

元清杭被他劈頭蓋臉地罵,也不氣惱,只追着問:“可他到底為什麽要救你們呀?”

那疤臉修士白眼一翻:“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幾位術宗弟子和他素不相識,他卻出手救我們一命。別人怎麽說,我管不着,可當我的面說他殘害仙宗同袍,我總是要反駁一下的。”

能參與當年圍剿大戰的,多少也是諸家優秀傑出的子弟,這修士既然能參與其中,還在和元佐意的正面交鋒中活下來,自然修為遠超過這大堂裏的人,更沒有人敢頂撞他。

一時間,大廳裏陷入了沉默,不少人想着他口中說的情形,心裏都悚然而驚。

傳聞中,魔宗宗主元佐意行事邪佞恣意,卻偏偏天分驚人,一身修為當世無雙,可傳聞畢竟是傳聞,現在有當事人親口說出來,才更顯得觸目驚心。

這樣的大魔頭,若不是被各位仙宗宗主聯手誅殺,活到現在,還不知道怎麽腥風血雨!

元清杭從來不知道這些舊事,此刻從別人口中聽到,不由得竟有點莫名的悠然神往。

只是一刀餘波,就能斬殺多位仙宗高手于幾丈之外,他舅舅的本事,果然當得起一代魔宗宗主。

而能只身擋住他的那位寧晚楓,那一劍又該是何等的驚天風采!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麽,皺眉道:“咦,大叔你說得不對啊。”

那疤臉修士斜睨着他:“什麽?”

“商宗主念着昔日師徒情分,沒有殺他,可是也是毀掉金丹,才将他逐出蒼穹派的。”元清杭使勁兒搖頭,“你又說他一劍既出,能抵擋得住元佐意驚天一刀,這不是胡扯嗎?”

他一句出來,整個大廳都靜了,無數人神情古怪,一起盯着他。

元清杭脖子一縮:“……”

什麽情況?怎麽一個個像是見了怪物一樣?

木小七凝神看着他,神情也有點驚訝:“你……你不知道你舅舅創下的破金訣嗎?”

這幾個字一出來,廳中的人忽然都安靜了,像是聽到了什麽最可怕最神秘的事物,沒人敢接話。

元清杭心裏暗自叫了聲不好。

垃圾系統坑人,他哪裏知道這麽詳細的設定啊。

這破金訣是什麽東西,為什麽這些人一聽到,就像是見了鬼?

那名疤臉修士臉色大變,盯着元清杭:“你舅舅?……”

元清杭幹笑一聲:“哈哈哈,竟然一時把這茬給忘啦。是啊,我舅舅可真厲害。”

四周的人一陣驚呼,好幾個人距離他們這一桌近的,甚至急跳起來,往後紛紛散去。

是了,元佐意有個外甥尚且活在人間,難怪蒼穹派的人如臨大敵,對這小魔頭用上了靈符腳鐐!

元清杭只裝作瞧不見他們的忌憚:“那寧晚楓後來到底是怎麽死的呀?”

那幾個後退的修士反應過來,瞧着他一臉稚氣,不禁有點為剛才的狼狽感到丢臉,又讪讪地返身坐下。

有人遲疑着道:“聽說是被元佐意戮屍鞭笞,屍骨無存?”

衆人一片驚呼:“這麽兇殘麽?”

就在這時,卻有另一個陌生的聲音響了起來,聲音沙啞:“呵呵,有誰親眼見到他屍身被辱了麽?寧晚楓死有餘辜,可也別把這屎盆子扣在元宗主身上。”

說寧晚楓被戮屍的那個人怒道:“你又怎麽知道是扣屎盆子了?還有,你叫那大魔頭什麽?”

說話的男人一身灰衣,緩緩将臉從角落的陰影中移出來:“我怎麽知道?那當然是因為我也在現場啊。”

那張臉臉頰瘦削,慘白如僵屍,說話時臉上的肌肉竟是絲毫不動,只有一張嘴一張一合,看上去格外詭異。

衆人一眼看過去,心裏莫名發怵:怎麽今晚這麽詭異,一個兩個的,都是在那場大戰的現場?

元清杭心裏雖然有點發毛,卻忍不住好奇心爆棚:“那大叔您說說呗?”

那人僵直慘白的臉對着他,緩緩道:“你要聽什麽?”

元清杭想了想:“那位寧仙長重傷了我舅舅,我舅舅脾氣難道很好麽,還能饒了他?”

灰衣人冷笑:“那個寧晚楓是死在魔宗囚室裏的。我們元宗主囚禁了他是不假,可是卻和他死在同一天,又怎能去戮他的屍、鞭他的骨?”

樓上,寬敞精美的玄號客房,寧程手中的青瓷茶盞忽然“砰”的一聲,碎成了齑粉。

……

樓下,灰衣人這話一出,四周的仙宗修士全都驚怒交叫,紛紛抽出兵刃,七嘴八舌暴喝:“你是魔宗妖人?敢在這裏出現,好大膽子!”

那人對周遭的雪亮刀兵仿如不見,卻對着元清杭招了招手:“乖孩子,過來我這邊。”

元清杭指了指腳上:“大叔,不太方便啊。”

那男人聲音低啞,仿佛帶着奇異的魔力:“過來就是了,我保證你沒事。”

元清杭眨了眨眼,竟然真的起身,向他那邊走了過去。

他一邊走,一邊笑着道:“大叔你是什麽人,認識我舅舅嗎?”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空中一道淩厲劍意穿越二樓,沖着這邊冰冷斬下。

寧程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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