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決裂
他捉着元清杭的食指,在儲物袋口的神識标記上一按,微微灼熱掠過,元清杭低頭一看,就是一怔。
袋口的神識标記上,已經添了一道他的指紋印記,從今以後,他便成了這儲物袋的第二個主人,想開便開,再也阻礙。
“你現在可以随時偷了它跑路了。”寧奪淡淡道。
元清杭瞪着他。
這話雖然一如既往地語氣平靜,不知怎麽,卻好像帶着點賭氣的意味。
元清杭心裏不忿,忍不住兇道:“明早醒來見不到我,你可別後悔!”
寧奪一聲不吭,立刻轉身躺下,背對着他,不一會兒,竟發出了淡淡的鼾聲。
元清杭目瞪口呆,盯着他背後,心裏又是好笑,又有點惱怒。
這人平日沉穩持重,待人接物都通情達理,怎麽現在忽然像個小孩子一樣,比小時候還難搞得多呢?
正想撿起一塊石頭丢他,可一眼看去,寧奪蒙住眼睛的那條白絹正垂在頸後,一動不動。
元清杭心裏驟然一痛,像是被忽然刺了一針。
看上去鎮定強大,完全沒有被擊倒,可是說起來,面前的人,也不過剛滿十八歲,堪堪成年。
和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前的年紀,幾乎一樣。
自己那時候躺在病床上,有多隐約害怕、有多絕望,難道此刻的寧奪,不會一樣嗎?……
他靜靜坐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靈丹都放進了寧奪的儲物袋裏,自己一顆也沒有留,又将儲物袋放在了寧奪的手中。
他湊過去,小聲叫:“寧仙君?”
背對着他的某人紋絲不動,不僅不理睬,手掌卻往後縮了縮。
“木小七?……小七君?”元清杭嘴裏亂七八糟地叫,“七七?”
寧奪的耳根,忽然好像紅了紅。
元清杭偷偷看了一眼他的耳垂,扳開他的五指,鄭重地握住儲物袋,又一根根合起來。
寧奪修長的手指終于不安地微微蜷起。
“別裝啦,我知道你沒睡。”元清杭悄悄戳了戳他的手心,見他依舊不理,翻身在他身邊平躺下來,仰望着頭頂。
昏暗的石廳頂上,正對着他們的,是一片尤其漂亮的鐘乳石群,灰白色的筍尖像是春天的竹林,高低錯落,千姿百态。
元清杭輕聲道:“我這人丢三落四的,沒有你穩重。靈丹都給你保管着,好不好?”
寧奪沒有回應。
元清杭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顧自道:“以後我快要餓死了,你得負責喂給我。”
背後,寧奪終于低低開口,聲音果然毫無睡意:“你又不是打不開,為什麽要我喂?”
元清杭笑嘻嘻道:“我倆都死要面子活受罪嘛,到時候你謙我讓的,一定都餓得有氣無力、瘦骨伶仃。東西放在你那裏,你一定會硬逼着我吃,我這叫以退為進。”
寧奪似乎呆了一下,半晌才咬牙道:“你倒是自信。”
元清杭道:“我不是自信,我是信你。”
這話一出口,兩個人都安靜了。
元清杭悠悠嘆了口氣:“寧仙君,你這個人是怎樣的人,我大概是知道的——真到了缺少食物的那一天,別說是我,就算是面對常姑娘、木小公子,你也一樣會讓給他們。”
寧奪冷冷道:“若是對着常姑娘,你一定讓得比我快。”
元清杭笑道:“彼此彼此。常姑娘是女孩子,木小公子還未成年,那怎麽好意思去争搶。可若是換了你的商師兄或者宇文公子,那說不得,就得理直氣壯要求平分了。”
寧奪道:“商師兄的話,你只要臉皮厚求他,他也會讓給你的。”
元清杭道:“我不太了解你師兄這個人,不過既然你這樣說,權當他是了。下次遇到這種事,我就觍着臉求他,狠狠占他便宜。”
寧奪側着臉,似乎微微笑了一下,又道:“可宇文公子怕就會锱铢必較些。”
元清杭哈哈大笑:“哎呀,我也是這麽想!所以要是遇到宇文離呢,沒準反倒要大打出手了。”
想了想,他又一拍大腿:“宇文離計謀多端,真打起來也未必有勝算,所以最好是先下手為強,偷施暗算。”
他說得滔滔不絕,眉飛色舞,偷眼瞥見寧奪被他逗得臉色舒展了些,心裏大大高興。
說到興起,他翻身半卧,托着腮看向身邊的寧奪:“哎,我們來假設一下,萬一真的有這麽幾個人,一起被迫留在這兒——”
他扳着手指,一個個點數:“你、我,你商師兄,還有宇文離和木小公子,對了,還有澹臺家的那對兄妹,你說,食物有限,都要活命,誰能活到最後?”
寧奪半側着臉,道:“沒有你師弟嗎?若他在,那一定是他了。”
元清杭立刻閉上了嘴,徹底蔫了。
他偷瞧了一眼寧奪,輕聲道:“你是不是恨死他了?”
寧奪俊美的眉頭皺了起來,淡淡道:“不然呢,難道要和你一樣,拿他當好弟弟看待?”
元清杭硬着頭皮道:“其實,他要害你……唉,也不是他本意。”
寧奪輕輕“呵”了一聲。
元清杭嘆了口氣:“你也知道他娘的,她最恨你們仙宗中人。她下令叫她兒子害人,鴻弟……厲輕鴻也不敢不從。”
寧奪面如冰雪,淡淡道:“叫慣了鴻弟,改口很拗口吧?”
元清杭心裏暗暗叫苦,半晌讪讪道:“對不起。”
寧奪冷冷道:“你又要替他道歉?”
元清杭慌忙擺手:“沒沒,替人道歉,勸人原諒,都要天打雷劈的。”
他有點悵然,低聲道:“可是你不知道,他變成這樣……多少和我有點關系的。要是小時候,我多和他在一起待幾年,多開解引導,他或許沒有這麽偏激。”
寧奪道:“只怕和你待得越久,他就越瘋些。”
元清杭嘟囔道:“那怎麽會?有個我這樣正常的同齡玩伴,同吃同睡、一起習武修行,起碼近朱者赤嘛。”
寧奪眼上白絹微微飄動,聲音又冷又硬:“小時候,你不過和他在一起幾年,他就、就……若是在一起青梅竹馬,他怕不是要殺光一切接近你的人?”
元清杭一愣,啼笑皆非:“小七君,青梅竹馬不是這樣用的。”
寧奪咬着雪白牙齒,語聲清冷:“不用你來教我。”
他原本臉色慘白,這時不知是因為說到厲輕鴻而急怒,還是因為身體虛弱,如玉般的臉頰上隐隐添了片紅色,和平時高冷的模樣竟是完全不同。
元清杭只覺得他這副樣子有趣又罕見,不由得心裏癢癢的,忍不住小聲笑道:“你亂用成語,我為什麽教不得?青梅竹馬自然不對,可還有個詞,倒是挺适合我倆。”
寧奪雖然看不見他盈盈笑意,可耳中卻聽得見他語聲得意、氣息溫柔,不知怎麽,倉促地往後移了數寸,才道:“什麽?”
元清杭促狹心更起,抓起他的手,飛快地在他手心寫了幾個字。
他寫得又快又潦草,第三個字更是順手用了簡體的“無”字,可是寧奪怔怔出了一會兒神,臉頰卻微微紅了。
“明明你才是亂用一氣。字也亂寫。”他低低道,“這個詞,是說男孩女孩打小在一起玩耍,天真爛漫。”
元清杭搖搖頭,得意道:“不要這麽呆板,兩個小孩子自幼相識,彼此沒有猜忌,才是這個詞的重點嘛!你說是不是啊,小七君?”
……
無名之地,濃霧陣中。
寧小周忽然從夢中驚醒。
心口發悶,像是喘不過氣來。
睜開眼睛,四處漆黑。身邊的同門師兄弟們隐約躺在四周,一動不動,似乎都在沉睡。
他使勁搖了搖頭,忍住胃裏灼燒的感覺。
奇怪,睡前還好好的,怎麽現在這麽難受?一定是被困在這裏,受驚過度,加上陰冷潮濕,感染了風寒。
不行,不能吐在這裏。他強撐着爬起來,跌跌撞撞走到一邊,忽然跪倒在地,大口地嘔吐起來。
不知道在黑暗裏吐了多久,又摸了一丸清心解毒的丹藥吞下,他才腿酸腳軟地往回走。
可一擡頭,卻見四周茫茫,辨不清方向,他一下子就出了身冷汗。
……糟糕,忘記了這裏隔音,視線又看不清,這一會兒工夫,他竟已經找不到回去的方向。
想起來了,衆人身上有木家那種異香,循着那味道,應該能找到。
他努力翕動鼻子,企圖在濃霧中辨別氣味。沒錯,空氣中是有那股白天聞過的氣味,他心裏一喜,順着香氣踉跄前行。
可走着走着,他卻打了個冷戰。
無邊的寂靜中,忽然好像有種極輕微的“沙沙”聲,像是有無數東西在蠕動,又像是什麽蟲子在噬咬草葉。
而那股異香中,也隐約多了股血腥之氣,而且越來越濃。
那血腥之氣濃得仿佛穿透了黑幕,撲面而來。
怎麽回事?是病到産生幻相了麽?
莫名的恐懼和煩惡感揪住了他的心,他不由自主放輕了腳步,直到前方的岩石邊終于隐約出現了一個人,他才忽然松了口氣。
那人歪着頭,斜斜靠在外圍的石頭邊,身上蒼穹派的白色衣袍若隐若現。
是正在值夜的大師兄嗎?
他驚喜地沖過去,虛弱地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大師兄,你……”
随着他的動作,那人忽然身子一歪,軟綿綿地癱倒在地。
昏暗的夜色裏,摔倒的這人,雖然不是商朗,卻竟然是蒼穹派的另一位師兄,眼睛大睜,口鼻流血!
寧小周大叫一聲,踉跄退後,沒退幾步,就被什麽絆了一跤。
低頭一看,另一具別家門派的屍體橫在眼前,同樣眼中滲血,毫無氣息。
他驚駭無比,手腳并用,正要爬開,忽然只覺得胸前一涼。
一段劍尖閃着微光,無聲從他身後透了過來。
……
遠處,厲輕鴻站在一塊巨石下,身後背着商朗。
他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商朗的熾陽劍按在他頸側,道:“也就是剛剛。”
“……為什麽?”
商朗咳了一聲,伸手抹了抹口鼻中源源不斷的鮮血:“難怪我上次看到你師兄摘下面具時,總覺得不對……原來是那時候我流了鼻血。”
厲輕鴻道:“這兩者有什麽關系?”
商朗低聲道:“我小時候,見過你師兄一面。他那時候就很狡猾,害我流了鼻血,騙我是中了他的毒,然後逼我師父妥協。”
厲輕鴻極輕地笑了笑,有點澀然:“是啊……他是這樣的,一直聰明得很。”
“上次在帳篷裏天氣幹燥,我一大早流了鼻血,正好又看到他抛開面具,就總覺得有什麽事被忽略了,卻偏偏找不到原因。”
就在剛才,他鼻血長流,腦海中忽然就如電光石火,把一切都串了起來。
這些天,一直和他們兄弟相稱、一路同行的那個黎青,分明就是十年前那個狡黠精明的魔宗小少主,元清杭!
厲輕鴻默默聽着,忽然胳膊肘狠狠向後一撞,搗在商朗腹部,“屠靈”匕首赫然亮出,和熾陽劍架在一起。
熾陽劍火光四濺,屠靈匕邪氣肆意,一觸即分。
兩個人正要厮殺,忽然,身邊的夜色裏,傳來了一陣詭異的“沙沙”聲。
兩個人同時警惕起來,扭頭看向四周,就在這時,地面上,忽然出現了一片黑色的影子!
兩個人定睛一看,全丢寒毛直豎,密密麻麻的,不知道是什麽古怪的毒蟲成群結隊,正在湧來。
一只只足有成年蜈蚣大小,游走姿勢僵硬,卻敏捷又詭異。
其中打頭的幾只頭上觸角急速擺動,忽然一躍而起,向兩個人面門襲來。
厲輕鴻手腕急揮,一簇暗色毒霧撒向前方,毒霧罩住了那些異形蜈蚣,也卻沒阻擋住它們的動作,依舊向這邊疾飛而來。
一熱劍光帶着炙熱,商朗劍勢如虹,頓時将那數只異蟲全數斬成碎段。
剩下的蟲潮像是感覺到了這劍光中的危機,在原地停了下來,畏懼地緩緩掉頭退去。
地上的異蟲屍體中沒有污血流出來,卻露出了脊梁上的一段機關。
商朗踉跄了一下,身子勉強站住:“不是活物,是傀儡蟲,不怕毒藥。”
話沒說完,身側一陣陰風無聲襲到,厲輕鴻一掌拍上了他側胸。
商朗中毒已深,幾無還手之力,被他猛地擊倒在地上,痛得蜷縮起來。
厲輕鴻收起掌,在邊上看了一會,确定他不是僞裝,才慢慢走過來。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頸,忽然擡腳,将商朗的熾陽劍重重踢到一邊。
“是啊,我是魔宗的人。”他的臉上沒了楚楚可憐,更沒了溫柔崇拜,木然道,“元少主也不是我的師兄,我不過是他的屬下。”
商朗想要站起來,卻又“撲通”摔倒。
他咬着牙,仰頭看向厲輕鴻:“你……究竟是誰?”
厲輕鴻道:“魔宗左護法厲紅绫,是我親娘。”
商朗茫然地“啊”了一聲:“所以……從一開始,你就在騙我。”
厲輕鴻看着他失望的神色,忽然嗤笑出聲,越笑越大。
半晌停了笑,他冷冷道:“是啊,全是假的。什麽受人欺負、不被待見,什麽親娘不親,卑微孤單,統統都是假的!怎麽,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蠢啊?”
商朗再也撐不住身體,艱難地滑倒在地上:“……你看到我這樣,是不是很得意?”
厲輕鴻眼中血絲泛起,惡狠狠道:“對,我看到你被我耍得團團轉,就忍不住想發笑!”
羞慚和痛苦浮上商朗的面龐,他閉了閉眼睛,低聲道:“這裏的殺陣、還有毒霧……都是你們魔宗的手筆?”
厲輕鴻盯着他唇邊那抹刺眼的血跡,咬着牙:“問這有意思麽?你這種蠢人,死在誰手裏不是一樣!”
商朗仰起頭,俊朗陽光的臉上終于現出了怒色:“我眼睛瞎了,我認!你要殺便殺,這麽羞辱我又算什麽?”
厲輕鴻譏諷道:“羞辱你又怎樣,死到臨頭,還擺什麽蒼穹派大師兄的架子?”
他想了想,又道:“哦,對了,你修為也不算淺,又有我喂你的解毒藥,尚且中毒如此之深。你那些小師弟們,怕是早已經都死光了吧?”
商朗渾身一震,滿眼不能置信:“你們……你們好狠的心腸,好毒的手段。”
厲輕鴻眼中不知是怒還是恨,俯首凝視他半晌,終于點點頭:“所以,你可別叫他們孤身上路,這就去追他們去陰間吧!”
他一轉身,拔腿便向夜色中快步走去。
背後,商朗喘息數聲,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一口殷紅鮮血噴在地上,徹底昏迷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