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屠殺

無邊的黑色濃霧中,血腥氣越來越重。

原先聚集了衆位仙宗弟子的中心地帶,地上淌着涓涓血流,無數傀儡蜈蚣在地上爬行蠕動。

偶然有人尚未完全昏迷,那些蜈蚣便迅速找到,狠狠咬了上去。

漸漸地,所有人都或者昏迷,或者陷在一片血泊裏。

厲輕鴻獨自穿行在亂石中,靠着遠處那股異香指引,向前行去。

是他娘和姬叔叔帶着魔宗高手,布下的殺陣?

除了姬半夏,也似乎沒有人有這樣的本事,将萬刃冢的出口換到這陌生之地。

除了魔宗的人,也的确沒有人會這樣大舉對付仙門中人。

他咬着牙,忍住心口的惡心欲吐,翻手捏了一根銀針,狠狠紮入自己小腿內側。

刺痛鑽心,他猶如不覺,用力在“築賓”穴上撚了幾下,一股污血随之流了出來,眩暈感終于輕了點。

木家的那股異香隐隐約約,和血腥氣混在一起,指引着方向。

厲輕鴻越走越慢,終于,在距離人群聚集處還有數丈之外,他忽然停下了腳步。

雖然有隔音陣的幹擾,可在極靜的夜色中,他依然聽見了剛剛聽見過的詭異“沙沙”聲,裏面更夾着幾聲極慘烈的叫聲。

那慘呼一閃即逝,仿如幻覺,卻叫他一瞬間心中悚然。

有人在殺人。

血腥氣已經明顯到鋪天蓋地,夾雜着暗黑中潮濕的霧氣,又黏又膩。

不是幻覺,是真的。

只是分不清有多少人在殺人。是一個,還是一群。

……

厲輕鴻從小和死屍毒物泡在一處,素來膽大,又心狠手辣,按說不該對這種殺戮害怕畏懼。

而且,不出意外的話,前方應該就是魔宗的人在行事,可他卻偏偏開始遲疑。

一股奇怪的危機感襲上他心頭,掌心的“屠靈”匕首也忽然悄然顫動。

他盯着前方,慢慢退後,悄然隐沒在後方的夜色中。

……夜色中,怪石大陣無邊無際,找不到出路。

厲輕鴻藏在兩塊不起眼的石頭夾縫中,竭力調整着自己困難的呼吸。

霧氣裏有不知名的劇毒。就算是他,也一時分辨不出成分,找不到對策。

四處還有無數藏在暗處的傀儡毒蟲,随時可能湧出來,沖人咬上致命的一口。

饒是他的身體抵禦毒物的能力極強,可是這樣不停呼入毒氣,也依舊越來越吃力。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前面不遠處的朦胧霧氣裏,有個身影踉跄地一閃而過。

翠綠色衣衫顏色鮮明,在濃黑中依舊勉強能辨認——整個神農谷,也只有一個人穿這樣明豔的竹葉翠色!

片刻後,那抹翠綠的身影又從另一個方向被逼退回來,他身後,是一片急追而來的傀儡蟲!

厲輕鴻屏住呼吸,眼睜睜看着木嘉榮影沖到了面前,扶住了他藏身的這塊石頭。

眉目矜持,相貌清貴。可現在,那張精致的小臉已經一片慘白,口鼻中同樣血跡俨然。

木嘉榮不停喘着粗氣,一擡頭,正好看見面前石縫中一雙幽黑的瞳孔。

他愕然睜大眼睛,顯然認出了厲輕鴻。

忽然間,他背後的黑夜中,赫然閃過了無聲的銳芒。

一道冰冷的劍尖從他後胸直刺而來,無情而淩厲,穿透了他的胸口。

厲輕鴻側身躲在石縫中,眼睜睜看着一簇血花噴射進來,射在他半邊臉上。

木嘉榮隔着石縫,和厲輕鴻雙目相對。

他帶血的手顫巍巍伸出來,似乎想要抓住面前這救命的稻草,嘴唇也微微一動。

厲輕鴻死死咬住牙關,心裏又恨又急:這該死的喪門星,自己死了,還要拉人下水!

木嘉榮怔怔看着面前厲輕鴻的眸子,終于反應過來:顯然厲輕鴻和他一樣,也在躲避追殺。

他眸中神色一暗,喉嚨裏發出一聲模糊的痛吟,身子劇烈顫抖。

猶豫了一下,他并沒有叫喊,卻将身子側了側,擋住了面前的石縫,才慢慢滑倒在地上。

厲輕鴻筆直貼着石壁,藏在陰影裏,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從木嘉榮身邊的縫隙看出去,只見一道亮如秋水的劍光,正緩緩從木嘉榮的背後移開,劍尖猶自鮮血淋漓。

光線暗淡,握着劍的那只手一閃而過。

厲輕鴻斜斜望去,正看見一段灰色衣袖飄起,露出了那人腕骨上的一點奇怪之處。

……動作太快,沒看清那古怪到底是什麽,只隐約看得出不是光滑一片,像是戴了什麽有花紋的護腕一樣。

厲輕鴻一動不動,一直等到四周再無任何聲響,才悄悄從藏身處鑽了出來。

不知不覺間,他的背後已經全是冷汗。

果然有人在殺仙宗子弟,而且是一個個追殺。

用劍的高階魔宗修士、心甘情願服從左右護法差遣的,他也知道幾個。

是誰呢?是受了他娘還是姬半夏的命令?

可不知怎麽,他卻不敢現身相認,內心裏,似乎有種不安的感覺緊緊抓住了他。

他一邊急速思索,一邊低頭看了看地上的木嘉榮。

雙目緊閉,後背正中一劍,翠綠色衣衫的前襟血污一片。

厲輕鴻凝視着他那略顯稚氣的臉,蹲下身,伸出手探了一下。

還沒死透,不過也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他蹲下身,看着那張叫他厭惡已久的臉,喃喃冷笑:“別以為我會承你的情,幫我擋那麽一下,是天黑沒認出來我吧?呵呵,若是知道是我,你怕是恨不得拉我一起死。”

地上的木嘉榮一動不動,身下的血跡汪成一攤,越來越大。

厲輕鴻微微有點煩躁,又伸手探了探木嘉榮的鼻息。

煩死了,明明自己沒用,臨死前還要惺惺作态,想要救人。

這些什麽名門正派教導出來的人,果然全都是又虛僞,又愚蠢!

忽然,他赫然擡起頭,望向前方。

——剛剛那人退走的方向,好像就是他來時的方向。

而那邊,有奄奄一息,垂死的商朗!

他拔腿便想追,可是剛走了幾步,卻又停下,臉色陰晴不定。

他敵不過那個殺手。

就憑那驚鴻一瞥的一劍,也是驚天修為,他就算沒有中毒,自問也未必躲得過!

像困獸一樣,打了一會兒轉,他終于一咬牙,辨別着空氣中那股獨一無二的辛辣氣味,向那邊疾奔而去。

……

地下河道邊,光線暗淡,天光不明。

元清杭站在暗河邊,小心地在水囊中灌滿了河水。

水囊中帶的靈泉水原本大概能喝十來天,是按照進冢的七天時間準備的量。

可是昨天為了給寧奪沖洗眼睛,靈泉水已經傾倒一空,幸好這地下暗裏的水質極好,不僅目可見底,而且甘甜清冽,比起外面的靈泉水也不遑多讓。

他把水囊裝得滿滿的,才快步往回走。

走到石廳外邊老遠,就望見寧奪正默默坐着,一身白衣已經恢複了潔白如新,想必是這人愛潔,已經用小潔淨術清洗了衣衫。

只是眼前蒙着的那條白絹上,依舊有殘存的血痕。

遠遠望去,只見他頭顱微垂,抓着應悔劍的手似乎微微發白。

元清杭心裏一動,連忙刻意放重了腳步,果然,寧奪身子細不可察地一動,向着聲音的方向側過耳朵。

元清杭走到他身邊,笑嘻嘻道:“怎麽,怕我真的走了?”

寧奪臉色蒼白,淡淡道:“儲物袋又沒丢。”

元清杭笑吟吟不語,從身邊取出銀針和各種器具,開始準備。

忽然就聽見寧奪低聲問:“是不是……天已經亮了?”

元清杭一怔,擡頭看看四周,恍然大悟,急忙安慰道:“不是你看不見光!這裏是地下暗河邊,四周都是石壁,原本就光線很差。”

寧奪“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元清杭悄悄瞥了一眼他的手。

緊握着劍柄的手指終于微微放松了點,發白的指關節也恢複了點血色。

元清杭心裏恻然,柔聲道:“你仰頭。”

寧奪依言仰頭,元清杭輕輕打開他遮眼的白絹,撥開一條細細的小縫,小心遮着四周的微光。

“情況不錯。”他欣慰道,“我用幹淨的水幫你沖洗一下,你忍忍。”

眼白上的血絲淡了許多,原先充血的瞳孔也好了些。

他打開水囊,在水中投了清毒的丹藥搖勻,極慢地勻速沖洗着寧奪的眼睛,問:“怎麽樣?疼不疼?”

寧奪輕聲道:“昨夜不疼,現在有一點兒。”

元清杭大喜:“太好了,有感覺才是好事!”

厲輕鴻用的毒藥不算難辨認,最怕就是深入眼底後燒壞視神經,若是一直麻木無感,那才可怕。

寧奪靜靜躺着,任由他清洗,忽然低低道:“第一時間用大量的水沖洗……是不是最重要的事?”

元清杭手下銀針一頓,笑道:“終于想到了嗎?”

寧奪沉默了一會:“昨晚你為什麽不解釋?”

元清杭哼了一聲:“我偏不自己說,叫你多想一會兒。”

眼睛受傷,又是劇毒,第一時間的處置救治,不外乎兩種。

有的毒物不能見水,比如民間最常見的生石灰,一旦入眼後,用水沖洗不僅效果不好,還會産生大量的熱量,燒壞眼睛也是常事。

這種外傷,最優先的處置是先将異物取出,再做處理。

而寧奪眼中沾上的是植物毒液,這時候,第一時間就一定要保證大量的幹淨水流沖洗,越早越好。

萬一耽誤得久一點,毒液深入眼底,那恐怕華佗在世也無能為力。

當時厲輕鴻偷施暗算成功,一來元清杭身邊的靈泉水水量不夠;二來厲輕鴻在一邊虎視眈眈,只要稍加阻擋,施救便進行不下去。

若是沒有腦海中那道暗示,元清杭也未必想得到這匪夷所思、又決絕冒險的一招——

用銀針将眼皮撐開,再将人打入對面的瀑布中。

既可以擺脫厲輕鴻的糾纏和阻擋,最重要的,是瀑布的水流能不斷沖刷寧奪的傷眼,第一時間把殘餘的毒液沖洗掉!

時間緊迫,那時候滿心只想着怎麽能保住寧奪的眼睛,哪裏顧得上去想,自己跟着跳下去,也就等于把自己的命也交待在了這洪荒大陣裏。

……

寧奪臉色蒼白,眼睛緊閉,道:“若是我永遠也想不到呢?”

元清杭微笑:“那我也不怕,反正你的應悔劍也殺不了我。”

寧奪拳頭忽然攥緊:“應悔劍傷不了你,可不代表我不能殺你。我輕輕動一下手掌,也能捏碎人的喉嚨。”

元清杭動作輕快,拔起他太陽穴邊的兩根銀針,重新幫他敷好一劑藥膏,再将一條整潔如新的白絹換上,綁在寧奪腦後。

“你不會的。”

寧奪冷冷道:“你到底有沒有想過,萬一我以為你和厲輕鴻一起要害我,醒來就糊裏糊塗出手殺了你,怎麽辦?”

元清杭笑嘻嘻道:“怎麽會?寧仙君才不是這麽不分青紅皂白的人。”

寧奪翻身坐起,緊緊握住應悔劍,嘶聲道:“可你這樣做,經過我同意了嗎?”

元清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你在怪我?”

寧奪默默不語,胸口卻在微微起伏。

元清杭想了半天,終于恍然大悟:“啊,我自作主張,決定先救你的眼睛,現在想來,的确太魯莽了點。”

假如和厲輕鴻惡鬥一場,未必就不能帶寧奪出陣,雖然會耽誤救治時機,可是就算瞎了,起碼能活命。

而不是被困在這裏,絕望地等死。

寧奪的聲音竟似有點微微發抖:“對。我寧可瞎了,也不想困在這裏!”

元清杭沉默了。

他發了一會兒呆,才苦笑道:“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寧奪猛然站起身,摸索着往邊上急走。

元清杭楞了一下,疾追過去,伸手想要抓他:“你做什麽?”

寧奪側身一閃,輕飄飄甩開胳膊,神色冷淡如冰:“你走開,我瞎就瞎了,不要你幫我治病。”

元清杭呆呆看着他:“喂喂,就算是病人,也不能這麽對醫生發脾氣啊。”

寧奪應悔劍一掃,劍氣縱橫而出,貫穿整個石廳。

借着回聲和劍氣,他準确地筆直前行,獨自摸到了最裏面的角落,面向石壁,徑直入定。

這一坐,就是兩個時辰。

元清杭待在一邊,看着某人猶如老僧入定,一會兒擔憂焦心,一會兒又咬牙切齒。

神經病啊這個人!

明明平時冷靜克己,又通情達理,怎麽忽然變得這樣不可理喻。

關鍵是,好好的,忽然發什麽脾氣?

就算做法不是最優解,自己好歹也算舍命陪君子……哎?!

他的腦海裏忽然靈光一閃,偷眼看看寧奪冷峻的側臉,他的唇角浮起一絲笑意。

他悄悄把小造夢獸放出來,手指輕點它的鼻頭:“多多?小多?”

一邊輕叫,他一邊偷偷瞥了一眼旁邊的寧奪。

果然,寧奪耳朵一動,脊背挺直了。

元清杭心裏笑得打跌,繼續語重心長地道:“多多啊,你天天悶葫蘆一樣,這可不是辦法。餓了渴了,叫都不會叫。有什麽憋悶,也不知道說。”

寧奪的臉色忽然變得一言難盡,連耳朵根都紅透了,似乎是對這忽然親昵又肉麻的叫法震驚到完全失語了一樣。

元清杭憋着笑,撸着小造夢獸脊背上的毛:“對了,你到底喜歡自己被叫多多,還是小多?”

寧奪終于忍無可忍,低聲在一邊道:“……都不要。”

元清杭詫異地轉過頭,聲音誇張:“啊,寧仙君說什麽?”

他抓起小造夢獸,揣到寧奪懷裏:“來,認識一下。我家小多,‘多少’的‘多’。不是寧奪的‘奪’。”

寧奪的臉色僵住了,從紅到白,咬住了雪白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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