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斬虹

寧奪驟然擡頭,直直看向側邊的山壁。

那片片殺伐之意落下的地方,被山壁上的重重藤蔓遮擋,可是一陣風吹過,隐約露出了後面的某些東西。

像是橫平豎直的痕跡,刻畫在藤蔓後的山石上!

寧奪拔出應悔劍,清嘯一聲,雪白身影拔地而起。

劍光縱橫,映着半空中清冷陽光,橫掃上山壁上無邊無際的綠色。

茂盛藤蔓不知道在這小世界中生長了多少年,早已和山崖上的多年古樹纏在一處,盤根錯節。

劍光橫掃過處,粗大枝條紛紛而斷,漫天殘枝碎葉,從空中洋洋灑灑落下。

山壁上,有東西露了出來。

那是一行行刻在山壁上的字,筆力灑脫狂放,深深楔入了堅硬岩石中,随着寧奪在空中不斷揮劍,那片山壁上的綠植遮擋終于全部盡除。

幾行字赫然出現在了山體上。

“修魔二十八載,魔丹圓滿境成。

妖刀淬煉經年,斬碎一彎驚虹,

獨創破金之訣,蕩盡天下宗門。

尺八黯獨奏,嘆無知音合。

縱橫仙魔界,無緣遇對手。

今獨游魔境,偶入萬刃冢中,見遠古大能之遺跡,喜甚幸甚。

踯躅良久,強取遏禍靈镯一對,不枉此行。”

最後一行,落款更是肆意潦草,刀鋒砍削、銳利之意噴薄而出:“魔宗元佐意至此一游。”

……元清杭昂頭望着那山壁上字跡,目瞪口呆。

元佐意,他舅舅也曾來到過這裏?

遏禍靈镯?……

他心裏一動,慌忙挽起袖子,看向腕上。

果然,從剛才就震動不休的镯子,此刻更加光華四射,熱意蔓延。

寧奪從空中翩翩落下,白色衣袍翻卷飛揚,落在他身邊。

元清杭高高一舉手镯:“我舅舅當初在這裏取走的,它叫‘遏禍’!”

寧奪擡頭,仔細凝視着那些字跡,點了點頭:“應該是如此。”

元清杭喃喃道:“也就是說,這镯子是我舅舅得到的,後來不知道為什麽,送了一只給你叔叔。再後來戴在了你的身上。”

寧奪輕聲道:“是。”

元清杭擡頭看着山壁上的狂狷字跡,心潮澎湃。

他這舅舅,也太過嚣張了吧!

飛升的那位仙界大能留下的随身之物,一定有保護的法門,尋常人想要拿走,只怕一不小心便會遭到反噬。

他舅舅不僅拿到了手,還得意揚揚說是“強取”,當真是狂妄至極,傲到沒邊。

寧奪和他一起靜靜仰望,半晌輕嘆一聲:“他二十八歲就達到了魔丹的最高境,真是好生厲害。”

元清杭斜睨着看他:“你幹什麽?好好的一個仙門正派,對着一個大魔頭這般推崇。要是你師父聽見,怕是想直接打斷你兩條腿。”

寧奪淡淡道:“厲害便是厲害。就算我師父在,他也不會否認敵人的造詣。”

元清杭笑道:“你也差不多厲害啦。我瞧十年後,沒準你也能步入金丹圓滿。”

他向來豁達随意,剛剛還在生氣,這會子又早忘了,這樣笑意盈盈看着寧奪,卻是色如春花,眼神靈動。

寧奪看了他一眼,又快速垂下眼睫。

沉默半晌,他黯然道:“叔叔離開蒼穹派時,也已經突破金丹最高層了。”

元清杭道:“是啊,他倆若是遇上,沒準能打個天昏地暗,半斤八兩。然後呢,說不定就會惺惺相惜,覺得對方值得共浮一大白。”

寧奪點頭:“你舅舅那麽傲氣的人,估計尋常人的确入不了他的眼。”

兩人同時安靜了下來,心裏不約而同,都是一陣異樣。

元清杭嘆了口氣,輕聲道:“我舅舅獨自行到此處時,想必會覺得有點寂寞吧。”

山壁上的字,雖然傲然睥睨,可是其中的孤獨遺憾之意,也躍然而出,撲面而來。

茫茫天地,沒有境界相同的知己,無人能酣暢淋漓一戰,更沒人能跟得上和他合奏一曲。

尺八縱然聲摧天下,又有誰能同和?

元清杭悠悠出神,心裏不由只想:那些傳言,八成都是放屁胡扯。什麽一個邪佞兇殘,一個卑鄙堕落……明明都是這麽驕傲的人,心裏又怎麽會裝得下那些龌龊肮髒?

寧奪微微出神,望着手中的劍。

自從接近此處,應悔劍一直躁動不安,可是當他拔身而起,舉劍斬斷那些藤蔓時,劍氣觸到山壁上留下的刀鋒之意,應悔劍更是雀躍不已。

雖然兵魂附劍不久,可他本就和寧晚楓血脈相連,和應悔劍相處這短短時間,心意早已相通。

這一刻,一股莫名的情緒清晰傳到他心中,竟似帶着無盡的歡喜和親昵。

寧奪神色奇異,忽然道:“你覺得,應悔劍的劍魂踯躅在止殺湖的西邊,卻不在湖中央,是為什麽?”仟仟尛哾

元清杭一愣,看了看他的應悔劍躍躍欲動的模樣,心裏一個想法躍出來,也覺得匪夷所思:“你是說,它感應到這邊有熟悉的氣息,所以才無意中靠近了這邊?”

寧奪點頭:“我覺得是。”

元清杭目瞪口呆。

不至于吧,一件武器的魂魄而已,就算繼承了主人生前的喜好,這得有多大的執念?

兩個人面面相觑,半晌,元清杭忽然又想到另一件事,大叫:“啊呀!我舅舅……他說自己是偶入這裏的!”

寧奪扭頭看他:“那又怎樣?”

“那就不是趁着陣眼打開進來的,而且也沒搶占入谷名額!”元清杭激動無比,兩眼放光。

寧奪眼睛也一亮:“而且是孤身進來,還在此滞留良久。”

元佐意入谷時,已經是魔丹圓滿境,極大的可能是,他無意中發現了什麽特殊的所在,徒手打開後進入此地,但是卻沒辦法帶低修為的人進來。

要不然的話,靠着這另辟蹊徑的法子,魔宗豈不是已可以源源不斷偷偷送人進來尋找機緣?

兩個人互相對視一眼,心跳同時怦然加快。

最關鍵的是,他又是怎麽出去的?

這裏面,一定還有別的玄機和古怪!

元清杭目光從山壁上移開,掃向前方。

整個小世界并不大,一眼望去,也就方圓數裏,以他現在的目力。一眼望去,盡覽無遺。

面前的暗河出了山,變成了明水,彙入前面一片碧潭。

碧水前方,那道瀑布從高處傾瀉下來,雪白水浪直砸入潭水,激起飛珠濺玉一片。

除了遠處的巨大水落之聲,這片小天地裏就只有無聲的綠色植物和水中那些金色小魚,喧嚣和寂靜并存,生機和死寂共生。

兩個人向前行去,到了碧潭邊上。

金色小魚游弋着,聚集在岸邊,卻沒有多少往潭水對面游去。

元清杭站在水邊,彎腰碰了碰水面,猛地一激靈。

水溫極寒,比前幾天在止殺湖底還低!

可是水質清澈,隐約能見底,況且水域又不大,和止殺湖那種遼闊的深湖完全不能比。

怎麽看,下面也不像有什麽特殊的東西。

旁邊,寧奪緩緩道:“雖然陰寒,卻沒有邪氣。”

那麽這極度的低溫,這重重的陰氣,只有一個可能。

——有類似兵魂之類的東西,屬于死物,但是又不算邪祟。

兩人沿着水潭邊迂回繞行,不多時,來到了瀑布側邊。

近距離觀看,水勢宛如從九天直落下來,耳邊聲音也變得更加驚心動魄。

透過重重水簾,可以望見對面的山勢,窮奇枯絕,正是他們先前到達過的斷魂崖。

這裏果真是瀑布的背面。

元清杭拿着役邪止煞盤,彎下腰,浸沒在水中。

一直在瘋狂亂轉的指針驀然一靜,慢慢筆直指向了瀑布正中心……

“你怎麽看?”元清杭皺眉。

寧奪凝視着那巨大瀑布,明澈眸光穿透了那雪白的模糊水幕,簡短道:“進去。”

元清杭深深吸了口氣:“你讓開,我先試試”

寧奪緩緩道:“你不行。”

元清怒道:“你說誰不行?”

寧奪無奈道:“我并非輕視你。”

元清杭皮笑肉不笑道:“剛剛也不知道是誰說‘我受傷了’,不知道是誰可憐巴巴求藥來着。一個重傷初愈的病人,差點被天道反噬壓成肉餅,又好到哪裏去了?”

他轉身,向前跳上一塊礁石。

礁石被流水沖刷多年,早已經圓滑無比,元清杭小心立定,眼角餘光裏,一道白衣身影默默飛來,立在他側邊一塊礁石上,身形筆直如标槍,背着手不動。

元清杭望向近在咫尺的巨瀑。

越是靠近中心,越感到某種奇特的悸動壓向心底。

他暗暗蓄力,足尖點地,向着那瀑布澆下的中心,急掠而去。

巨大水浪就在眼前,身子剛剛觸到高空急墜的水流,就像如受重錘擊打,身形頓時踉踉跄跄。

眼見着就要被水沖回來,眼前忽然炫目光華亮,狂風從背後席卷而來。

寧奪長劍赫然在手,雪亮劍鋒攜裹着頭頂的清冷日光,劈空直下,斬向那氣勢雄壯的飛瀑。

濤濤水流就像被攔腰截斷,竟有那麽一瞬間的凝滞。

這短短的須臾已經足夠。

元清杭飛身急沖,在那片刻水流被阻時,猶如一只靈鳥,穿過了那道瀑布,轉瞬消失。

寧奪長劍在手,緊緊盯着那重歸墜勢的瀑布,天地間,滔滔流水,無盡嘯聲,仿佛又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幸好,這孤獨沒有持續很久。

片刻後,一道熟悉的銀索從水流中破水而出,向他這邊疾飛過來,元清杭清亮的聲音隐約傳來:“抓住了!”

寧奪毫不遲疑,單手擒住銀索,一股綿綿勁力傳來,帶着他的身體向前飛去。

身體穿過水流的瞬間,瀑布的驚天巨力從天而降,可纏在他腰間的銀索卻驟然繃得死緊,強行帶着他,終于也穿過了水幕。

寧奪帶着渾身水花,落定。

一片寂靜。

周邊是一處明淨空曠的所在,光滑古樸的青玉鋪地,正中心有一個碩大的石臺,潔白如雪的岩石高高聳立,威嚴聖潔。

明明周邊就是滔滔水幕,可這裏卻安靜得仿如一個清冷墳墓,不染一絲喧嚣。

而這無邊的寂靜中,陰氣無處不在,幽冷刺骨,叫人遍體生寒。

元清杭站在石臺下,渾身濕透,眼睛裏神色奇異。

而他手中的役邪止煞盤的指針,正在瘋狂轉動!

寧奪手中的應悔劍忽然劇烈抖動,幾乎像是要脫鞘而出,激鳴不休。

再一擡頭,那高臺上,卻正有層層疊疊的陰氣翻湧,正四散逸開!

元清杭和寧奪相視一眼,彼此心意相通,齊齊躍起,向高臺掠去。

足尖落地,兩個人一眼看見高臺上的事物,全都猛然心神巨震,倒吸了一口冷氣。

……屍骨。

兩具屍骨!

一具端端正正平躺在地上,姿勢安詳;而另一具則斜斜靠在旁邊,面對着地上那一具屍骸,似乎死前依舊在默默凝望。

兩個人的身上,都還有着生前的衣衫,平躺的那具屍骸是一身白衣,胸口有一灘陳年血跡;而斜斜坐着的,則是一身黑色。

只是那黑色衣衫卻殘破不堪,上面更是遍布着無數血污。時隔經年,昭示着主人當年遍身浴血的慘烈。

元清杭怔怔望着那兩具屍骸,一轉頭,正要說話,卻吃了一驚。

——寧奪的眼中,有隐約的晶瑩微微泛起。

只見他慢慢走上前,在那具白衣屍骸前駐足良久。

再回頭時,他眼眶微紅,望向元清杭:“……這是我叔叔的遺骸。”

元清杭心中巨震,顫聲道:“什麽?!”

寧奪默默舉起應悔劍,五指一松。

寶劍凄厲長鳴一聲,驟然急飛向前,落在了屍骸邊上,調轉了方向,将劍柄送到了那屍骸的右手邊。

下一刻,那屍骸的腕骨和指骨竟然微微一動,搭在了應悔劍上!

白骨森森,卻依舊看得出,這屍骸的主人生前十指纖長,溫柔地握着應悔劍的時候,仿佛從來沒有放開過。

再無疑問,這具白骨的主人,一定就是蒼穹派那位曾經名滿天下的天才劍修、師門叛徒。

背着一身污名殒命、死後屍骨不知所蹤的寧晚楓……

寧奪輕撩衣襟,默默在寧晚楓遺骨前跪下,無聲叩首。

還未起身,眼角餘光中,身邊有人也默默跪了下來。

正是元清杭。

他和寧奪并着肩,沒有叩首,卻也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寧奪轉頭看向元清杭,眼神怔忪:“你……”

元清杭輕聲道:“你拜他,是因為血脈相連,所以行後人之禮;我拜他,是因為信他君子坦蕩,值得我尊重敬仰。”

寧奪輕聲道:“可所有人都說他先背叛恩師和宗門,再背叛收留他的元宗主。”

他面色漸漸激忿,清越聲音變得嘶啞:“人人都能罵他狼子野心,又人品卑劣!”

元清杭看着他通紅的眼睛,心裏莫名一軟,忽然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了他因為應悔劍脫手、而顯得空落落的手掌。

兩手相交,不知道是誰的手掌更有力,也不知道是誰的手心更加溫暖。

那只“遏禍”手镯暖意融融,碰着兩個人的肌膚,似乎忽然更熱了一點。

“悠悠世間衆人,糊塗愚蠢的多。管他們做什麽?”他眼神溫和又堅定,“只要自己問心無愧,生前身後之名,也管不了那麽多。”

他指了指自己和寧奪:“再說了,誰說人人都罵他?我們倆,就算不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不也是一樣對他深信不疑嗎?”

寧奪眸子幽幽,光芒一閃。

好半天,他才低頭看了看元清杭和自己牽着的手,道:“我叔叔若是泉下有知,一定會很喜歡你。”

元清杭一怔,忽然飛快地松開了手,只覺得臉上似乎火燒一般。

他壓下心頭忽然浮起的異樣感覺,裝出一副沒心沒肺來,斜睨道:“必須的!我這人脾氣好、長相帥,心地又善良,誰會不喜歡。”

寧奪唇角微揚,凝視了他一眼,低低道:“是啊。”

兩人一起擡頭,眸光轉向了另一具屍骸。

雖然只是斜斜坐着,卻依舊儀态睥睨,殺氣逼人,傲氣猶在

不用求證,兩個人的心裏都可以肯定,這人是誰了。

據傳在最後的仙們圍剿中身死道消、屍骨無存的前魔宗宗主。

元佐意。

邪佞兇殘、殺人如麻。生前修為高絕,仙門人人聞之色變。

可如今,也不過是一堆白骨,和他生前的最看重的人一起藏骨此處,寂寂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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