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指證
澹臺宗主澹臺明浩擡起頭,冷冷開口:“若說到損失慘重,有誰家能比得上我們澹臺家?”
他身邊,一個婦人膚白勝雪,姿容極美,形容卻憔悴木然。
正是澹臺明浩那位伉俪情深、以聰慧美貌聞名天下的夫人。
這位夫人也是術宗望門貴女,未嫁時便有博聞強識之名,但是性格內向,加上婚後身體一直不好,所以素來不喜見人,更少參加仙門交際。
今天終于在這麽多人面前夫妻一起露面,卻是因為愛子新喪。
就算是一身缟素,不施任何粉黛,立在衆人中間,卻叫人一眼望去,很難移開眼。
她望向四周,慘然低聲道:“超兒……我的超兒死了。陳殿主,令郎好歹沒見到屍身,說不定還有生機,我們家超兒可是真的命喪在了那迷霧陣裏啊。”
她眼中慢慢流下淚來:“可憐他正是大好年華,這就抛下了父母雙親去了,我……”
她身邊,澹臺芸臉色雪白,沉默不語地立在母親身後。
她原本就姿容冷傲清寒,如今脫下了澹臺家标志的寶藍色衣衫,穿了一身白色喪服,胸前別了一朵雪白素花,一對母女的神色皆是凄冷木然。
衆人一看她們母女,心裏都是一動,就有人偷偷想:“澹臺家主相貌也就是親和,算不得出色。幸虧這兄妹倆長得不太像爹爹,都随了母親的好容貌。”
澹臺明浩充滿憐惜,輕聲對妻子道:“夫人已經哭了這些天,眼睛都快壞了,超兒在天有靈,想必也希望娘親保重身體。”
澹臺夫人淚水更加洶湧:“我還節什麽哀,愛惜什麽身體?我只恨不得自己也跟着超兒一起死了!……”
她聲音低柔沙啞,語聲絕望凄楚,人人聽了,都是心中恻然。
澹臺明浩原本在家族中不受器重,澹臺家這一代家主原本是他兄長,也同樣在多年前的那場仙魔大戰中殒命,他才接手了家主之位。
娶到了嬌妻美眷,膝下又有一對極其出色的子女,帶着整個澹臺家族隐隐壓了宇文家一頭,正是大權在握、春風得意之際。
可誰又能想到,這麽一次萬刃冢試煉,竟然直接就害得澹臺家痛失了唯一的兒子呢?
寧程望着衆人,緩緩道:“各家均有傷亡,在下親手教導出來的兩個徒弟,同樣一個生死不知,一個重傷在身。”
他臉色沉沉:“所以為今之計,不僅是要在一起理清真相,更要在一起商議,如何合力重新圍剿魔宗妖人。”
長案邊上,宇文瀚老爺子長眉揚起,不怒自威:“我們家離兒已經候在外面了。”
寧程恭敬道:“還有一些宗主和掌門尚未清楚聽聞,請他進來吧。”
很快,大殿外走進來一個錦衣青年,身形玉樹臨風,可是臉色卻略顯蒼白,神情也有點萎靡,遠沒有以往的盼顧飛揚。
正是宇文家的長孫宇文離。
此次在迷霧陣中多人傷亡,但也有些一些人借着濃霧躲過了截殺。
宇文離就是幸運的一個,雖然中了毒毫無抵抗之力,可是僥幸逃脫毒手,更親眼目睹了現場的殺戮。
被趕到的仙宗長輩救下後,他醒來的敘述,自然就成了極重要的證詞。
他立在殿中,雖然臉頰比平時清減,可依舊溫文爾雅,氣度從容。
“離兒,你将那日的事再說一遍,務必詳盡。”宇文瀚沉聲道。
宇文離恭敬點頭,溫聲開口:“那日之前的事,諸位尊長想必都知道了。萬刃冢出口的傳送陣被人篡改,我們近百位晚輩一起,被送到了那處迷霧陣中。”
宇文瀚怒道:“這麽多年都沒出過事,大家都松懈了。可恨,動手腳的人手法巧妙,不僅改了瞬移點,還掩去了可供追蹤的痕跡。”
澹臺明浩淡淡道:“有這種本事的,全天下也沒幾個人。”
旁邊有人憤憤接話:“魔宗右護法姬半夏!除了他,還能有別人嗎?”
衆人全都紛紛點頭,那天入冢前,姬半夏就離奇出現,和寧程仙君交過手,要說他和這事無關,簡直毫無可能。
宇文離接着道:“初陷迷陣,大家互相尋找,也沒有将所有人找全,當時還以為是失散了,沒想到……”
寧程清俊臉上微微抽搐,道:“你們真的沒人看過劣徒寧奪嗎?”
宇文離神色黯然:“确定。當初出陣時,留在最後的,是黎青黎紅二人,還有就是寧小仙君。可在迷霧陣中,所有人都只見到了那個黎紅。”
寧程冷聲道:“什麽黎青黎紅,不過是魔宗妖孽的化名。大家都已經知道了。”
宇文離苦笑:“寧掌門教訓得是。我叫慣了,一時改不過口。”
旁邊,宇文瀚緊皺眉頭,忽然開口:“到現在,那兩個小家夥都不知所蹤,怎麽就确認他們是魔宗的人了?”
寧程淡淡道:“朗兒可以作證。”
他身後是幾位年輕弟子,商朗站在正中,聞言身子微微一顫,茫然擡起頭。
衆人一眼看見他的臉,都是一愣。
原先一個笑容明燦、神采飛揚的少年郎君,在先前劍宗大比中,還意氣風發、勇奪第二,可不過短短數月,已經一派頹廢憔悴模樣。
寧程凝視着他:“說吧。”
商朗澀聲道:“沒錯。那個黎青,就是魔宗小少主元清杭。他師弟……是魔宗護法厲紅绫的兒子。”
殿上一片喧嘩,遠處,一道嬌柔清脆的少女聲響起來,蓋過了喧嘩:“你一定是弄錯了,宇文老前輩和木谷主都驗看過,他們倆體內凝結的都是金丹!”
衆人紛紛扭頭看去,只見一個黃衫少女臉帶酒窩,柳眉輕豎,正是海青門掌門的獨生女兒常媛兒。
海青門的常門主臉色尴尬,急忙呵斥道:“這裏無數長輩,哪裏有你質疑的份?休要多話。”
常媛兒忍不住,又急急加了一句:“兩個魔宗的人從小就修煉正宗仙門心法,凝出金丹,這說出去,誰信才怪!”
澹臺明浩看了她一眼,一張圓臉上甚是和藹,忽然道:“常姑娘,聽說你也在谷中尋到了兵魂,可否一觀?”
長輩大宗師說話,常媛兒哪敢不從,抿着嘴,将“裁春”軟鞭奉了上來。
澹臺明浩拿着她的軟鞭,手腕輕輕一抖,一道異光閃過,“裁春”忽然劇烈顫抖,原先剛勁的鞭身立刻軟綿綿垂了下來。
他淡淡将長鞭抛還給常媛兒:“那個元清杭親手送你的吧?妖人居心叵測,還是別用這種來歷不明的東西為好。”
常媛兒一呆,趕緊将靈力灌注進去,卻覺得鞭身上像是被什麽緊緊桎梏住,已經再也感應不到“裁春”那嬌俏活潑的氣息。
澹臺明浩一出手,竟然已經在她的軟鞭中附了桎梏陣,禁了“裁春”的兵魂!
常媛兒這些天早已和“裁春”心意相通,這一下事出突然,心裏又急又氣,眼眶瞬間就紅了。
澹臺明浩面上微帶譏諷,轉向她父親:“常掌門,聽說令媛一向和那魔宗少主頗為親熱,女孩子家年輕單純,您可要好好提醒一下,別被魔宗妖人迷惑了心智。”
常掌門臉色難堪,狠狠瞪了女兒一眼:“再多話,就給我出去!”
常媛兒一向深得爹爹寵愛,從沒見過他這樣神色嚴厲,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淚珠在眼眶中打着轉。
宇文瀚皺着眉插話:“常姑娘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他們體內确确實實是金丹。”
寧程看向商朗:“你接着說。”
商朗沉默片刻,低聲再道:“他們的體內為什麽是金丹,我不知道。但是那個小少主元清杭,我小時候是見過的。”
“他一開始易了容,所以我沒有認出來。可是到了萬刃冢後,他忽然摘下了面具,很是驚豔好看……我當時只覺得眼熟,到了後來,才和小時候的他對上號。”
四周的人聲一片嗡嗡,有人忍不住低聲道:“元佐意死後,是聽說他有個外甥,從小頑劣又狠毒,難道真是他?”
“一直沒人見過這孩子,應該就是了。”
“他舅舅妖邪狠辣,他又在厲紅绫和姬半夏身邊長大,這豈不是被養成了一個小蠱王?”
“啊!難怪他藥宗和術宗大比都奪了魁首,原來師從這兩個魔頭。”
高臺上,宇文瀚聽着下面的蕪雜議論,忽然擡頭盯向商朗,暴喝一聲:“小時候和長大的容貌,完全可能差別很大。你僅僅是覺得眼熟,就斷定是同一個人?”
商朗怔怔迎着他犀利的目光,澀然道:“因為……他師弟厲輕鴻親口承認了。”
這話一出,殿上頓時喧嚣更大。
“厲輕鴻?魔宗那個心狠手辣的左護法有個兒子,生父不詳,就是他?”
“厲紅绫啊……原本也是好好的仙宗俠女,可惜一時糊塗,堕入魔道,也算是可憐又可嘆。”
“噓,小聲點兒。當事人可還在殿上坐着呢。”
木安陽臉色鐵青,抿着嘴唇不說話。
旁邊,木青晖咳嗽一聲,溫聲道:“商小公子,你不妨說清楚點。”
商朗低垂着着頭:“在迷霧陣中,我忽然想起了他師兄的相貌,開口一問……”
他聲音苦澀:“他直接就承認了。”
宇文瀚臉色錯愕,再也說不出話來。
下面的人群中,常媛兒鼓足勇氣,含着淚叫道:“他承認便是了嗎?焉知他不是随口胡說?”
她語聲清脆,也不看她爹的臉色,頗有點不管不顧的架勢:“我瞧那個黎紅一直奇奇怪怪,性格又乖戾,他的話哪能當真。”
淩霄殿的一名門徒大聲冷笑:“你也說他性格乖戾,行為古怪,這可不就是魔宗妖人?”
木安陽旁邊,神農谷的弟子眼眶通紅,悲憤道:“我們大師兄在萬刃冢裏死得不明不白,就是他害的!”
商朗木然聽着,一言不發。
淩霄殿殿主陳封看向他,忽然開口:“聽說在萬刃冢中,寧小仙君和那位元清杭一直同進同出,形容親密;而你也同樣和那個厲輕鴻極為熱絡?”
商朗眼中痛苦神色閃爍,低下頭去:“……是我愚蠢。”
寧程淡淡看了陳封一眼:“陳殿主,您想說什麽?”
陳封臉色冷漠:“沒什麽。蒼穹派主持術宗大比時,就已經出了岔子,無名驚屍詭異出現,害死多人。如今迷霧陣裏又血流成河,自然要将所有疑點都理一理的。”
旁邊的衆人心裏都是一驚:陳封這話,竟然似乎在指責蒼穹派兩位優秀晚輩和魔宗的人不清不楚,暧昧不清?
寧程臉色終于微微一變,一字字道:“陳殿主,劣徒寧奪是奉了我的命令,才緊盯那個小魔頭的,還望殿主慎言!”
陳封冷笑不語。
宇文瀚緊皺眉頭,終于開口打岔:“商公子已經說完了,離兒你繼續。”
宇文離這才一躬身,恭敬道:“是。”
他聲音溫和,吐字清晰:“那一晚,大家也都知道極可能有兇險,所以留了值夜的人手。我更是留了個心眼,事先吞服了解毒辟邪的靈丹。”
“到了深夜,我在熟睡中迷迷糊糊感到胸悶難受,可是已經醒不過來,就此昏了過去。”
殿下立着不少各門派的人,其中便有那次劫難中的幸存者,随着宇文離的描述,一個個想到當晚的情形,全都臉色蒼白,心有餘悸。
宇文離頓了頓,又接着道:“本來那種情形,我躺在地上毫無知覺,也是同樣被屠戮的命,可幸好,我帶在身邊的傀儡獸建了奇功。”
他衣袖輕擡,從裏面倏忽蹿出了一條黑色靈蛇,盤踞在他指尖,三角的蛇頭四下轉動,微紅的蛇信“滋滋”吞吐。
不少術宗弟子都悄悄探頭,好奇地看着那靈蛇。
早就傳聞宇文離天資出色,在十六歲上就用家傳的異術制作出了這麽一條似活非死的傀儡蛇,戰鬥力兇悍,是他最厲害的手段。
只是平時他很少示之人前,今天終于才拿出來亮相。
“這是我們宇文家擅長制作的傀儡靈獸,身體已經算不得活物,可是靈識還保留了一點。”
宇文離嘆了口氣:“正因為它不算活物,所以完全不受毒霧影響。我那晚正在昏死中,忽然指尖一陣劇痛,竟然是它憑着僅剩的靈識,感覺到外界的危急,咬了我一口。”
好幾位術宗的門主和高人都心裏一驚。
傀儡獸之所以被叫傀儡,就是滅其靈智、留下不知疼痛、不懂疲倦的身體,但凡能保留一丁點兒靈識已經不易。
這宇文離年紀輕輕,卻已經能駕馭這麽高超的術法,調教的傀儡蛇竟然保留了活物般的靈性!
宇文離聲音變得沉郁,似乎也想起了當晚清醒後的那一幕:“十指連心,我被這劇痛驚醒,睜開眼時,只看見一片傀儡蜈蚣正圍在我身邊,虎視眈眈,可我的傀儡蛇等級更高,壓制住了它們,這些毒蟲才不敢上前。”
“我聞到血腥氣鋪天蓋地。知道不好,踉跄着站起來,沒走多遠,就看到腳下有幾具屍體,鮮血流了一地。”
“四周雖然漆黑,可還是能依稀看出那幾個人是百草堂的弟子。我心頭冰涼,知道敵人已經趕到,于是趕緊踉跄着找尋庇身之所。”
“可撞來撞去不得其所,不時還在濃霧中隐約聽到悶哼和慘叫。”
他說得緩慢卻清楚,聆聽的衆人仿佛重回那暗夜迷陣,只覺得身邊仿佛也布滿了血海,不禁都暗暗悚然。
“我這般亂撞了一會兒,忽然又在前面腳下發現幾個人,橫七豎八躺在地上。”
“走近一看,幾個人都只是昏迷着,顯然是敵人到處找尋屠殺,還沒找到這幾個人。”
“我仔細一看,才發現這幾位是澹臺家的弟子們。”宇文離聲音低了下去,“我怕敵人随時趕到,便先拖着澹臺小姐,艱難逃走。”
忽然,澹臺夫人嘶聲叫道:“宇文公子,你為何不救超兒?你若是也帶上他……”
她哽咽難言:“你見到他時,他明明還活着啊!”
澹臺芸微微抿着唇,眼中含淚,一言不發。
宇文離臉色蒼白,愧疚道:“澹臺夫人,實在對不住。那時我也渾身毫無力氣,帶上一個人,已經是極限。我想着先把澹臺小姐藏好,再回來救第二個……”
澹臺夫人烏發散亂,目光木然:“姬半夏素來傲氣,自視甚高,絕不會濫殺婦孺。”
衆人心裏都是一愣:姬半夏擅長鬼陣邪符,又是兇名鼎鼎的魔宗右護法,風評一直兇殘,又哪來的這種好名聲?
不過,澹臺夫人說得貌似也有點道理,這一次迷霧陣中死傷慘重,可所有仙門女修卻的确都躲過一劫,倒也真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