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娘子

元清杭發了一會兒怔,忽然道:“你等等,讓我從頭理一下——最初的時候,我舅舅修為獨步天下、行事恣意;你叔叔同時在仙門中名聲赫赫,風評極佳,但是天地如此之大,仙魔殊途,兩人以前并不相識。”

“然後我舅舅偶然進到萬刃冢中,留下山崖刻字,還在小天地中得到了上古對镯,出來時,就正好在這裏的湖面上遇到了寧仙長。”

寧奪道:“嗯,很有可能。”

元清杭目光明亮:“一戰之後,彼此惺惺相惜,互相視為知己。再後來分手後,你叔叔找到了你,啊,可能先找到你,才遇到我舅舅,反正我舅舅分了一只镯子給他,他才戴在了你手上!”

他苦苦思索半晌,扇子在身邊山石上輕點,又道:“接下來,寧仙長回到了蒼穹派,不知道為什麽,并沒有将你的存在告知師尊,或許是這時,他已經起了異心——”

一眼看到寧奪驟然微變的臉色,他慌忙道:“你別着急,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嘛。畢竟已有的線索是這樣,對吧?”

寧奪淡淡道:“你接着說。”

元清杭道:“總之他接着犯下滔天大錯,被廢掉金丹,修為盡毀,叛出了蒼穹派。走投無路下,又想修煉破金訣,故此去往魔宗,找到了我舅舅。啊,對了,他臨走前,将你托付給了信任的小師弟寧程,也就是你的師父。”

“再往後,他修煉破金訣成功,卻又正逢師尊商淵聯手仙門圍剿魔宗,不知為何,在那一戰中,他出手刺了我舅舅一劍。”

寧奪神色黯然,道:“按照傳言,是這樣。”

元清杭沉吟道:“是他心中始終對師門念念不忘,所以想借此立功重歸仙宗?還是他發現我舅舅有什麽令他無法容忍的劣跡,導致最後一刻倒戈?”

寧奪眉峰冷峻,一字字道:“你這樣猜想,總不外是說他心思反複、左右背叛。”

元清杭偷瞥他一眼,連忙讨好地沖他甜甜一笑:“沒有沒有,寧仙長皎如皓月、一身清正,肯定不是這樣的人!我只是把現有的表象串一下,再慢慢找破綻。”

寧奪默默不語,半晌黯然輕嘆一聲:“是我急躁了,你說吧。”

元清杭見他神色平靜了些,才放下心來:“按照時間線,仙門圍剿持續了大半年。寧仙長這一出手,應該在仙魔大戰的早期,直接導致了我舅舅重傷,在接下來的防禦中,處處艱難。”

寧奪點頭:“是。”

元清杭又思索道:“這麽一來,魔宗衆人自然痛恨憎惡他到了極點。我舅舅也因為這背叛而失望痛苦,于是将他囚禁在魔宗牢獄中。”

他思索半天,有點困惑:“可是有一點說不通。”

寧奪神色奇異:“他刺傷了元宗主後,為什麽不離開?”

元清杭用力點頭:“對!明知道這一劍刺出,就是血海深仇,就算不能回歸師門,以他那時破金訣大成的修為,脫身起碼不難。”

以他的驚天修為,加上元佐意那時已經受傷,又有誰能将他留下,囚禁在魔宗牢獄中羞辱折磨?

所以,明知道留下是荊棘滿路,到底為什麽,寧晚楓不強行離開?……

兩人心中輾轉,都百思不得其解,元清杭嘆氣道:“再後來,仙魔大戰繼續戰火燃燒,我舅舅面對仙門步步緊逼,最終還是慘死在某次聯手圍剿下。”

寧奪淡淡道:“我叔叔也是隕落在同一天。”

元清杭越發苦惱:“是啊,姬叔叔提過。但是寧仙君顯然并未參戰。”

他回想着萬刃冢中的瑩瑩白骨:“既然如此,只剩下一種可能。寧仙長不知道為什麽先死了,我舅舅拼死将他的遺體帶到了萬刃冢中,就此相伴而眠。”

寧奪手握應悔劍,臉色冰冷:“我叔叔那般修為,能傷他的人可沒幾個。”

元清杭心裏忽然浮起一個驚悚的想法,竟是吓了一跳,不敢說話。

難道是他舅舅面對最後的大戰,知道無法幸免,所以先殺了寧晚楓,最後在臨死前,又帶走了他的遺骸?!

都說他舅舅行事邪佞兇殘,又自視甚高,忽然被人這樣狠狠背叛,忽然發了瘋,似乎也順理成章。

寧奪仿佛也想到了這個可能,臉色蒼白得宛如冷瓷般,一字字道:“所以什麽畢生知己,什麽一見如故,更像是是我們一廂情願的想象。”

……

兩人想着舊事,心潮激蕩,默默望着遠方出神。

片刻後,元清杭忽然身形一縱,竟然一個猛子紮入了水中,宛如一條游魚,水花也沒有濺起幾個,身影就此消失不見。

寧奪愕然擡頭,正在莫名驚疑,忽然之間,平靜的水面上驟然騰起一團巨大水花。

雪白浪花中,元清杭身影直升半空,發間金環烨烨生輝,眉目如畫,一雙眸子亮得驚人。

但是他手中的扇柄帶着滔天殺意,徑直劈向亭子,對着寧奪當頭襲來!

寧奪目光急凝,輕叱一聲,手中應悔劍劃出一道長虹,當頭迎擊。

兩個人,竟然都沒有留力。

扇骨和劍鋒一觸即分,一股上古兵魂之氣和應悔劍的滔天劍意撞擊,四周的土石崩塌紛飛,亭子旁的那株花樹上,粉色繁花果然全數被蕩落,和着無數翩翩綠葉,激飛上半空!

夜色中,皓月當空,繁花漫天。

他們身邊的一塊巨岩,忽然被元清杭的扇柄從中砸成兩段,而寧奪的劍意,也正好在背面落下了一道驚天劍痕。

元清杭的身子翩然落下,笑吟吟看向寧奪。

寧奪低頭看了看那兩道極為相似的戰鬥痕跡,良久之後,輕輕嘆了口氣。

元清杭收了白玉扇,甩了甩頭,将發間落着的點點花瓣抖落。

他微笑道:“可剛剛那些推斷,來源全都是悠悠衆口,蜚語流言。誰知道真相到底是怎樣?”

寧奪淡淡道:“世人已經這樣定罪了,真假重要嗎?”

元清杭眼神無比明亮:“當然重要。假如真是蒙冤受屈的話,就算世間有一個人知道,對泉下的人也是一種公道。”

想了想,他又道:“我不管。外人怎麽說他們背叛相殺,互相仇恨。我偏偏不信。”

寧奪明澈的眸光微微閃爍。

不知道是映着身後的粼粼波光,還是融融月色,他的目光幽深又專注,低低道:“只要你信,那我也一樣。”

……

兩個人在島上轉了一圈,小島占地很小,也沒有什麽奇特之處,只有四周景色的确極好,随便從哪個角度望向遠方,都是一幅山水畫卷,優美隽永。

兩個人又回到亭子中。

小八角亭四周是圍欄,可供休憩,中間還有各處常見的石桌石椅,日日有清風吹拂,雖然杳無人跡,卻也少有灰塵。

元清杭在石椅子上坐下,看了看寧奪,臉上忽然有點莫名發燙。

從萬刃冢出來,經過時空亂流,寧奪身上的衣衫已經有些破損。

剛剛被自己當頭一擊,兩人兵器氣流激蕩,更将他衣衫撕裂了幾處。

行動之間,若隐若現,肌膚如玉,偏偏又微微露出點腰腹線條,實在不成體統!

他咳嗽了一聲,沖寧奪勾了勾手:“過來。”

寧奪凝目看向他,默不作聲,月色下,耳根似乎有點微紅,卻聽話地靠近了些。

元清杭瞥着他耳根那抹輕紅,心裏莫名有點跳得急,板着臉,打開白玉扇。

他的指尖漏出一根銀針,從黑色扇面上挑了幾根長長的絲線出來。

低下頭,拎起寧奪胸口和腋下那撕裂的衣角,他手指靈活,銀針帶着絲線,密密地将幾處大的裂口縫合起來。

幾片零星的金色符文從絲線上飄然而落,嵌在了那幾片衣衫之間。

“縫好了。”元清杭低下頭,随口咬斷了絲線,含糊道,“這下就算有人硬扯,也能擋得一陣啦。”

寧奪低着頭,由着在他胸口忙活,身形更加僵硬,不敢動彈分毫:“……哪有人會來扯。”

元清杭不敢擡頭:“沒人扯也不能穿成這樣。矜持優雅的寧仙君,真這麽衣不蔽體,肌膚盡露,可像什麽話?”

一擡頭,忽然看見寧奪那如水的眼神,他心裏就是一顫,讪讪一笑:“縫幾根線,大可不必這麽感動。”仟仟尛哾

寧奪輕輕一抖衣襟,低低道:“小時候,我在神農谷裏做外門弟子,身邊的同門都有家人,常常有人送東西來,還有爹娘來探望。”

他平時從不愛談論這些,此刻忽然說起,聲音雖然輕,卻溫柔。

元清杭靜靜聽着。

“我雖然嘴上不說,可是畢竟年幼,心裏還是偷偷羨慕的。”寧奪道,“有一次,同屋小師弟的娘親來看他,在屋子裏幫他修補衣衫,我在旁邊看着,不知道為什麽,晚上就做了夢。”

元清杭心裏又軟又疼:“夢見了什麽?”

寧奪道:“我對爹娘沒有記憶。可是那一晚,就夢見了他們。夢裏兩人恩愛又甜蜜,我娘坐在燈下,幫我做小衣衫,又幫我爹修補外衣。”

元清杭微微一笑:“你娘一定長得很美。”

寧奪凝視着他,道:“我不知道她什麽模樣,夢裏也是模模糊糊的。可是剛剛你……”

他躊躇一下,臉色微紅,沒有再說下去。

元清杭瞪着他,心裏隐約猜到了什麽,咬牙羞惱道:“很像嗎?那你叫聲娘來聽聽。”

寧奪輕橫他一眼:“這個便宜有什麽好占的?”

元清杭理直氣壯道:“你叫一聲娘親,我給你縫一輩子。說起來,誰占便宜還說不準。”

寧奪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神色異常古怪。

好半晌,才垂下清澈眸光,淡淡道:“不用娘親……娘子也可以的。”

他平時素來矜持自律,言行更是端正嚴肅,忽然冒出來這樣一句,元清杭猛然呆住。

他面紅耳赤,跳了起來:“行啊,算我多事。以後你找你娘子幫你縫!”

寧奪緊緊閉上了嘴。

兩個人相對而坐,身邊繁花靜靜飄落,遠處水波悠悠。

不知怎麽,兩人臉色都有點古怪,心裏卻又都有點莫名的歡喜甜蜜。

元清杭目光一轉,落到寧奪衣角那兩朵赤色雲霞圖案上:“對了,我記得蒼穹派的紅霞代表等級?”

寧奪點頭:“一朵是金丹初成,兩朵是即将沖關。到了中期凝實境,就該是三朵。”

元清杭翻了翻儲物袋,找了點畫符的朱砂出來,塗在指尖。

筆走龍蛇,他随手在寧奪衣角再畫了一朵赤色霞雲,拍了拍手:“好啦!”

寧奪低頭看了看。

白色衣袍雖然破了,可是兩人一直勤用淨衣訣,倒也幹淨整潔。

如今被元清杭這般用黑金絲線繡了幾道,又在下面畫了朵燦然奪目的雲霞,一件平平無奇的衣裳竟然隐約光華流轉,別有風采翩然。

寧奪聲音溫和:“多謝。”

元清杭讪讪笑道:“哎呀,這麽客氣麽,寧仙君?”

寧奪只靜靜望着他,神色悵然。

元清杭怔怔愣了一下,終于醒悟過來,心裏模糊着泛起難過。

是啊,昨日之日,不可再留;今日之日,諸多煩憂。

也該道別了。

從此後,天高水闊,會不會最好再也不見?

寧奪輕聲道:“你接下來去哪兒?”

元清杭壓下心中異樣,微微一笑:“上次等待萬刃冢開時,紅姨找了處山谷,我們臨時在那裏落腳。”

他嘆氣道:“原本說好了的,我們一出來,就直奔那兒會合。現在也不知道他們還在不在,總得先去找找看。”

猜不到厲輕鴻出來後是怎麽說的,更不知道姬半夏和厲紅绫會不會急得發瘋。

寧奪點點頭:“我陪你一起。”

元清杭愣了愣:“不用了吧?你早點回去蒼穹派,你師父他們應該也憂慮得厲害。”

想了想,他又道:“商朗他們,見到你回來,應該也會高興極啦。”

寧奪沉默了片刻,終于點頭道:“好。那我送你一程。”

兩個人禦劍離開湖面,向岸邊飛去。

行了一陣,終于在路邊找到了一個普通農夫,一打聽,這裏乃是距離千重山幾百裏的一處人間地界。

兩個人默默前行,元清杭拿腳踢着路邊的小石頭,忽然道:“這卵石好醜。”

寧奪低頭看了看:“嗯,地下暗河邊的好看多了。”

元清杭道:“對了,那裏的卵石我帶了點出來。”

寧奪微微一怔:“嗯?”

元清杭趕緊掏出儲物袋,把多多放了出來:“上次扔了幾顆給它玩兒,它喜歡得很,扒拉到儲物袋裏面了。”

果然,小家夥被放出來後,爪子間正緊緊抱着一顆圓溜溜的鵝卵石,晶瑩透亮,上面飄着幾絲紅絲,煞是漂亮。

一出來,它的小眼睛就瞪圓了,似乎是感覺到了什麽,四下轉動着腦袋,興奮地亂看一氣。

“多多,咱們出來啦。”元清杭抱着它在懷裏,笑嘻嘻道,“過一會兒,說不定能見到你的小夥伴呢。”

寧奪淡淡瞥了小造夢獸一眼:“它還有同類?”

元清杭得意道:“還記得那只蠱雕嗎?它當媽媽啦,生了一只小崽崽。多多看着它出生的。”

寧奪輕聲道:“記得。是你發現它有身孕,堅持救了它們。”

元清杭笑着道:“也有你一份功勞。比賽時間已到,木家的那個弟子想來阻止我施救,若不是你攔着,我手一抖,那氣機符爆了,那可是一屍兩命。”

寧奪眼神溫和:“不會的,你一定能救回它。”

兩人不約而同想起了當日大比時的情形,不由都嘴角含笑。

元清杭一邊撸着多多的肚皮,一邊道:“那只小蠱雕超級可愛,身上光溜溜紅彤彤的,大眼睛、沒眼睑,四肢好瘦,站在地上搖搖晃晃的。”

寧奪悠悠前行,誠實道:“聽上去,好像不是很好看。”

元清杭殷勤道:“不是不是,天底下就沒有不可愛的小幼崽。你看一眼就明白了,我保證你就會喜歡的。”

他偷眼看看寧奪,小聲道:“等你有空的時候,要不要帶商朗一起,來看看它?商朗一定也記得它媽媽嘛。”

寧奪淡淡道:“你的鴻弟會在嗎?我怕我忍不住砍他。”

元清杭脖子一縮,傻了。

他讪讪道:“他……他大概不在。”

寧奪面色冷漠:“最好別叫我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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