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約定

看了看元清杭那蔫頭蔫腦的模樣,他終究心裏一軟,道:“你将落腳處的方位給我,我回去見了師父後,就去看小蠱雕。”

元清杭大喜:“真的嗎?那我在那裏等着你來,不見不散。”

他四下辨認了方位,掏出一張符紙,大致畫了那處落腳山谷的路徑:“喏,就在這兒。我等你三天,夠嗎?”

寧奪收起符紙,仔細收在衣袖中:“夠。”

元清杭只覺得腳下似乎都輕了,心裏莫名其妙地雀躍起來,正要說話,目光卻落在了寧奪腰間的應悔劍上。

滿腔歡喜又忽然降了溫,他忽然有點發怔。

半晌,他喪氣道:“不來也罷。你回去後,好好練功修行,做你的名門仙俠,別和我動不動扯在一塊兒。”

上一個這樣和所謂的魔宗妖邪糾纏不清的人,已經死了。

只徒染一身污名,留了一道落寞悲傷的劍魂,飄蕩在那冰冷無情的深水之底。

寧奪望向手中長劍:“我不怕。”

元清杭悵然道:“真的不用啦。人活在世上,也不能一點兒不顧悠悠衆口的。”

寧奪鄭重道:“師父素來疼愛我。他若知道是你救了我,一定會對你改觀,你不用擔心過多。”

元清杭迅速擺手:“打住打住,你師父就算真的喜歡上我,紅姨也不會喜歡你啊!看到你的話,說不定就是當頭一下。”

寧奪淡淡道:“她現在也未必就打得過我。”

元清杭兇巴巴看了他一眼:“金丹中期好了不起啊?紅姨是魔丹圓滿境!”

他嘟囔着:“再說了,要殺你還用動武?她手指尖兒漏點毒藥出來,就能把你毒得四仰八叉,雙腳朝天,信嗎?”

寧奪繞過面前一截橫斜的樹枝桠:“你會給我解毒的。”

元清杭又氣又笑:“哎,你這是訛上我啦?”

寧奪眼簾低垂,長長黑睫覆在眼睑下,冷肅的臉被陽光照得宛如冷瓷美玉,聲音低沉柔和:“嗯。”

元清杭瞪着他。

“嗯”是什麽意思啊?是說真的要賴上他的意思嗎?!

寧奪擡起頭,幽黑的眸子迎向他,道:“你幫我解毒,不是已經熟門熟路了嗎?”

元清杭想了想:“……”

也是。

小時候給他解過毒,還是三番五次。

這在萬刃冢又來了一次,差點搭上自己的性命。

男主角就是男主角,搞到最後,就連自己這樣的反派邪佞之徒,還是得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地幫他啊!……

山路崎岖,溪水潺潺,不遠處,山腳遙遙在望。

元清杭停下腳步,捉着手中的造夢獸的小爪子,笑吟吟向寧奪揮了揮:“來,跟我說——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寧仙君再見啦。”

小東西昂着頭,黑亮亮的眼睛瞪着寧奪:“吱——”

寧奪彎下腰,輕輕摸了摸多多的頭:“就知道你喜歡我。”

說着,他手指輕探,從多多爪子裏摳出那顆鵝卵石,抓在了手中。

元清杭愕然:“你做什麽?”

寧奪淡淡道:“這顆給我。”

多多原本正開心地扒拉着玩具,沒想到忽然就被搶了,呆了呆,急得尖叫了一聲:“嗷!”

元清杭哈哈大笑:“喜歡個鬼啊,你把多多逼得都學狼叫了。”

随着他的話音,多多猛地一蹿,撲向寧奪面門,爪子急伸,就想去抓那顆鵝卵石。

寧奪手疾眼快,伸手抓住它的頸後,多多怒極,嘴巴一張,連着沖他狂噴了好幾口:“阿嚏!阿嚏!……”

元清杭笑得直打跌:“寧仙君,你完啦。這晚上回去,不得連做三天噩夢才怪呢!”

寧奪站在那裏,臉色有點奇異:“不會做噩夢的。”

說完了這一句,他終于轉身離去,雪白的衣袍沒在了山林之間,隐約一朵紅霞在樹葉中飄忽,正是元清杭用朱砂畫就的那一朵。

他的聲音遙遙傳來:“三日內,我必然前去。”

兩個人背道而馳,一南一北,就此分開。

……

元清杭一路前行,嘴裏哼着亂七八糟的小調,向那處山谷奔去。

腳步輕快,心情大好。

幾個月過去,先出來的人固然一開始會為他倆焦急忙亂,可日子總要過,想必現在也漸漸接受了現實。

原先是約好出來後來此會合的,既然他莫名失蹤,依紅姨的性子,應該還會在這裏盤桓一段時間,實在等不到,才會死心離去。

不知道從萬刃冢出來的那些少年們,現在是不是一個個意氣風發,志得意滿?

商朗得到了滿意的“熾陽”劍,現在應該已經磨合得很好了吧?

木嘉榮那柄“骊珠”鋒利輕銳,配他這樣驕氣的小公子确實正好,估計也是得心應手得很;

至于他送出去的那道“裁春”,應該也很适合常姑娘。

還有澹臺超,在出谷前還忸忸怩怩地對他示好,想必以後再見,總不好意思再橫眉豎目了吧?

話說回來,最不得心應手的,恐怕倒是宇文離。

他得到的那道兵魂,很明顯是用血契強行收服的。

那兵魂顯然很抗拒宇文離,若是磨合得不好,主人怕是要心力交瘁得多。

……

一邊散漫地想着,他一邊踏入了那處山谷。

正是大白天,陽光溫柔又熱烈,照在滿目的綠草茵茵上,靜靜無聲。

他側耳聽了聽,除了悠悠風聲和幾聲鳥鳴,沒有別的聲響。

那座臨時駐足的小屋和離開時沒什麽兩樣,門口草簾稀疏,屋頂衰草枯黃。

元清杭慢慢走近,試探着叫了一聲:“紅姨?霜降姐姐?……”

無人應答。

遠處山坡上,一排灌木叢中,一只呆立不動的鳥忽然轉過頭,黑幽幽的眼睛望向了這邊。

那雙眼睛毫無生機,竟是一對黑曜石所做!

它盯着茅草屋的方向,嗓子裏咕哝了幾聲,聲音奇異又沙啞。

下一刻,它忽然撲閃着翅膀,從栖身的灌木叢中疾飛而出,消失在空中。

……

元清杭驀然回頭,望了望身後。

一切安靜如初,沒有什麽異常,除了遠處空中的一只驚鳥。

他壓下心中莫名的不安,挑開草簾,走進小屋。

空無一人,四處都有依稀的灰塵,角落裏原先待着蠱雕的那個小草窩裏,也已經空蕩蕩的,沒了那對母蠱雕和小蠱雕。

他的目光落到了地下,忽然皺了皺眉。

暗色的地上,有一串隐約的紅褐色陳舊血跡。

他彎下腰,凝視着那串斑駁的血跡,摳下來一點,放在鼻尖聞了聞。

是獸血。

自己離開的時候,這串血跡絕對是沒有的。難道蠱雕媽媽産後又有什麽不好的并發症?

這也有可能。

畢竟生産對于任何雌性來說,都是一道鬼門關。有的當時看似安全,事後忽然發病,都是常事。

不過紅姨在的話,總不至于坐視不理吧?

他憂心忡忡,又四下看了看,可除了這串血跡外,倒也沒有別的什麽不對。

看來厲輕鴻已經将自己陷落在萬刃冢的事告訴了紅姨,他們覺得自己起碼會被困十二年,自然覺得守在這裏沒有意義。

看來,還是得回魔宗去。

只可惜,三天後寧奪帶着商朗他們來做客的時候,見不到小蠱雕,不知道會不會覺得失望呢?

他把多多從儲物袋裏放了出來,由着它高興地到處在熟悉環境裏亂轉,自己轉身出去。

在附近摘了些甘甜的果子,一個人坐在小屋前面,就着從萬刃冢中帶出來的潭水,慢悠悠地看着風景。

比起萬刃冢裏的狹小,這裏天地悠然,四野浩大,可不知為什麽,卻好像有點索然無味。

他拿起手邊的白玉黑金扇,随手比劃了幾下,忽然一怔。

竟然是見招拆招、雙人對戰的姿勢。

他啞然失笑,對自己搖了搖頭。

這些天,和那個人對練拆招太多,以至于一出手,竟然就是這些熟之又熟的招數。

那個人此刻又在做什麽呢?

是正被驚訝狂喜的師兄弟們圍着,給他接風慶祝?還是正在拜見師父,訴說這些日以來的遭遇?……

小造夢獸在草地上歡快地打着滾,随着吃飽喝足,身形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扭曲,忽然“砰”的一聲,化成了一團灰蒙蒙的迷霧。

元清杭伸手探過去,從迷物中抓住隐身的小東西:“出來,陪我玩兒。”

迷霧扭曲,小家夥現出身來,“啪嗒”幾聲,從它懷裏掉出來好幾顆圓溜溜的鵝卵石。

它用爪子捧着一顆,繞着元清杭身邊轉了轉,好像在找着誰。

半晌才不甘心地停下來,眼巴巴地看着他。

元清杭點點它的黑鼻尖:“幹什麽,沒心沒肺的家夥。人家要你一顆,你還不高興,現在人家走了,又想他了嗎?”

小東西也不知道聽懂了沒有,忽然擡起爪子,把一顆鵝卵石送到元清杭手裏。

元清杭笑嘻嘻收了起來:“好,等他來了,我和他說,這是你心甘情願送他的。”

半晌,他又嘆了口氣:“多多啊,你以後不高興的時候,不準沖我噴氣。我怕我再做夢,又夢見一劍捅死他。”

日頭漸漸西落,元清杭草草打掃了一下小屋,将隔間裏小床上的灰塵撣去,鋪好了留下來的床鋪。

夜色漸漸遮蓋住了四周的山林和野地,他獨自躺在小床上,終于沉沉睡去。

從萬刃冢出來的過程其實還是兇險萬分,那個小型的陣眼比不得外面那個,被他們聯手撕開後,極不穩定,開啓的時間也短暫,兩人穿過之際,也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

這一躺下,便感到了筋疲力盡,睡得極沉。

再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上。

……這般吃了睡、睡了吃,過了兩天,山野寂寂,寧奪卻始終沒有出現。

已經是第三天的晚上,元清杭一直等到了斜月西沉、繁星漫天,也依舊無人到來。

他心裏隐約悵然,獨自守到半夜,才恹恹地回屋躺下。

這一晚,睡得卻迷迷糊糊的,不知何時,身邊忽然有聲奇異的響動傳來。

他猛然睜眼。

窗外露出了一絲魚肚白,天光剛剛綻放出微亮。

原本和他一起呼呼大睡的小造夢獸眼睛泛着紅光,正蹲在床尾,緊張地盯着外面安靜的天色。

元清杭一愣。

側耳細聽,依稀的林木濤聲中,似乎有幾道微弱的靈力波動,正在向這邊緩緩逼近!

寧奪嗎?一瞬間,他又驚又喜。

不會吧,這麽快,甚至等不及白天天,淩晨就帶着幾個師兄弟,前來看望他?

……

他跳下床,一骨碌披上衣裳,急急地往外就沖。

一撩開草簾,往外一看,他忽然一怔。

空無一人,剛剛覺察到的靈力波動忽然消失了蹤跡,就像是夢中的錯覺一樣。

他望向遠處,又慢慢看向茅舍前的地面。

他的瞳孔忽然一縮,身子騰空而起,疾沖向上。

就在同時,茅草屋前的暗色草叢裏,忽然升起了無數道銀色絲線,就像是一張撲天大網。

随着他的躍起,那張銀線大網竟也同時急升起來,緊緊貼着他的腳跟,眼看着就能将他雙腳纏住。

元清杭人在空中,雙手一甩,無數光點同時飛出,擊向腳下那張絲網的十幾個結點。

那絲線似乎極為怕火,瞬間結點崩壞燃燒,銀網頓時散了骨架,軟軟落下。

元清杭身形一墜,眼看就要雙足落地,可在最後一刻,他手下卻又甩出了那根銀索,前端的十字釘牢牢楔入泥土。

他身形随着銀索一蕩,沒有落在絲網中心,卻縱身落到了幾丈之外。

就在這時,他原先所站的地方,果然又有數十道微弱銀光一閃,才又緩緩熄滅。

第二個隐藏的陣法,第二道羅網!

遠處的樹叢中,終于走出了數十道人影,密密麻麻,分布四周。

為首的青年鳳目入鬓,神色溫和,緩步走到元清杭面前,聲音輕柔:“我想着一道埋伏怕是不夠,特意加了後招。可惜還是低估了魔宗少主的實力。”

元清杭看看他身後隐約散成包圍之勢的宇文家門人,眯起了眼睛:“宇文公子別來無恙?”

這是幹什麽?

在萬刃冢中猜到了他的身份,當時不便出手,出來主動翻臉?

宇文離嘆了口氣:“怎麽可能無恙,只是剛休養得好些。可職責在身,不得不來。”

元清杭手指按在扇柄上:“哦,宇文公子和我之間有什麽誤會嗎?”

宇文離神色有點奇異:“元小少主,數月不見,你何不藏得好好的,偏偏要來這裏自投羅網?”

元清杭秀眉一挑:“可我為什麽要藏?”

宇文離盯着他:“果然是魔宗少主,身上這麽多條人命,竟然還敢招揚過市。這份膽識、這份狂妄,可真叫人佩服得厲害。”

元清杭沉默了片刻,緩緩道:“不好意思,多少條人命這句話,假如我沒有聽錯,是說我殺了人嗎?還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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