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囹圄

元清杭驀然怔住。

“你前來堵我,是怎麽得到的消息?”他忽然問。

宇文離道:“這次出事是在蒼穹派主持大比之際,諸仙門暫定由寧程掌門主理此事。我們宇文家近日都在附近待命,參與圍剿魔宗妖人。”

他從袖中掏出一張黃色符紙:“昨夜接到寧掌門傳訊,說元小少主出現,因我就在附近駐紮,故此令我前來緝拿。”

符紙飄然而落,在元清杭面前展開。

正是他三天前畫給寧奪、叫他照着來找的那張地圖。

……

元清杭暮然瞪大眼睛,腦子裏忽然一陣空白。

宇文離看着他:“怎麽,這張地圖你認識?”

元清杭閉上眼睛,半晌才睜開,笑了笑:“我畫給他的。”

宇文離皺眉道:“他是誰?”

元清杭淡淡道:“當然是寧奪。他和我約好了三天後見上一面,我再離開。”

宇文離沉默半晌:“寧小仙君回去後,得知你們魔宗殺了這麽多人,覺得和你們血海深仇,再無立場相見。可和你畢竟有情誼,所以就算知道你冤枉,也不忍親自前來,才将地圖交給了師父?”

元清杭笑道:“怎麽,你也願意相信我說的是真話?”

宇文離道:“這無關緊要。這世上,衆口铄金、積毀銷骨的事多了。”

“你說的對。”元清杭悠悠出神,半晌忽然道:“對了,我屋子裏那對蠱雕母子,現在在哪兒?”

宇文離被他這大轉折弄得一愣:“啊?……那日抓捕你的婢女時,那只大蠱雕極為兇悍,上來就撕碎了我們門下一個弟子。”

元清杭嘴角微微譏諷:“所以霜降姐姐其實只殺了一個,剩下一個是只畜生弄死的?”

宇文離淡淡道:“在那位姑娘指揮下被害的,自然要算在她頭上。”

他想了想,又道:“不過你放心,那對蠱雕只是受了傷,都逃走了。小的那只臨跑走前,還咬斷了一名弟子的腿。”

元清杭胸中一團郁悶之氣終于消散了點兒,哈哈笑出聲來:“不錯不錯,小家夥很機靈嘛!”

宇文離嘆了口氣:“你不擔心自己死期将近,也不關心寧小仙君到底為什麽出賣你,卻為一對畜生擔心?”

元清杭窩在角落裏,姿勢狼狽,笑得卻燦爛惬意:“人真要死,擔心有什麽用?”

他又道:“至于寧奪,他自然不會出賣我的。地圖丢失,那必然是個意外,我又何必自尋煩惱。”

宇文離搖頭:“若是意外丢失,寧掌門又怎麽知道通過這畫符的地圖能找到你?”

元清杭笑嘻嘻道:“又不是女兒家揣摩情郎心思,幹什麽要自己瞎想一氣?我想知道,下次見他時,親自問問不就好了?”

宇文離道:“元小少主,有時候,我竟然不知道你是善良呢,還是兇殘?也搞不清楚你是愚蠢呢,還是天真?”

元清杭在角落裏費力伸了伸腳趾,緩解了點兒身上的酸痛。

他費力地昂起頭,看着宇文離:“宇文公子,你天資卓越、深受家族器重。族中門人敬你服你,外界羨你贊你。可你有沒有一個朋友,和他能肆無忌憚地暢所欲言,互相信任?”

宇文離彬彬有禮:“沒有。”

“不覺得遺憾和無趣嗎?”

宇文離微笑:“高山之頂,必然孤獨。”

元清杭扮了個鬼臉:“你看,咱們這就是雞同鴨講。我要是活成你這樣,那還不如一頭撞死。”

車廂外,一縷明媚陽光漏入,照在他臉上,眉目如畫,神采飛揚:“可我有一個朋友。可以交心暢談,可以托付生死,我不好好珍惜,難道卻要胡亂猜忌?”

……

宇文離默默無言,車廂裏一片安靜,只有靈獸蹄爪踏在樹叢上方時,偶然踩斷脆枝的“咔嚓”聲。

宇文離終于站起身,淡淡道:“只可惜,你的那位知己下次再想和你暢談敘舊,只能去到你的墳頭,祭灑一杯了。”

車廂一陣颠簸,四輪從空中落到地上。

外面,有門人恭敬地叩了叩門前橫木:“公子,澹臺家的臨時行宮到了。”

元清杭的笑容凝在了臉上,心沉了下去。

“你帶我來哪裏?為什麽不去蒼穹派?”

宇文離沖着他輕施一禮:“抱歉。澹臺家許下滔天懸賞,任何人将殺害他家愛子的兇手抓獲送來,術法靈器、天材地寶,任挑任選。”

元清杭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你拿了我的儲物袋,裏面的役邪止煞盤還不滿足嗎?”

宇文離并不理他這句,卻嘆了口氣:“元小少主既然左右是個死,與其被抓到蒼穹派,叫那位知己為難,還不如死在澹臺家的人手中,也算冤有頭債有主。”

風景優美的一座山峰下,一棟宮殿雕梁畫棟,燈火通明。

澹臺家所在的門派在中原之南,距離蒼穹派頗遠。

這次因為要參加術宗大比,帶了不少族中晚輩和随行仆從前來,才在附近一座山峰下的行宮住下。

澹臺家乃是術宗最大的兩個門派之一,家大業大,就算是臨時歇腳的行宮,也極盡奢華,用度精細。

可原本珠光寶氣的行宮中,此刻卻一片慘淡,白色招魂幡無風飄搖,排排白燭無聲燃燒。

宇文離站在行宮前廳,向着澹臺明浩深施一禮:“澹臺宗主,在下僥幸将魔宗少主元清杭抓獲,特意押解前來,希望能還枉死的澹臺兄一個公道。”

澹臺明浩目露精光,看向他身後僵立的元清杭,從牙縫裏吐出幾個字:“真是天網恢恢。”

話音剛落,後面珠簾一掀,澹臺夫人發髻散亂,從裏面急沖出來。

一眼看見元清杭,她一雙美目中滿是血絲,輕聲問:“你就是那個魔宗小少主?”

元清杭不認識她是誰,但是瞧見她那和澹臺芸極為相似的臉,心裏暗暗叫了聲不好。

“啊,澹臺夫人嗎?您節哀……”

話音未落,澹臺夫人手腕一翻,一柄短刀閃着寒光,沖着元清杭胸口疾刺而去。

元清杭吓得一個激靈,忙不疊地叫:“喂喂,都不審一審的嗎?上來就殺?”

宇文離就在他身前,大概不忍見他立刻血濺當場,一掌輕輕橫過,将她攔了下來。

“澹臺夫人,還請稍等片刻。”

珠簾後,一個白衣姑娘也跟着急跑出來,喊了一聲“娘”,一眼看見廳中的宇文離,微微一怔。

她沖宇文離施了一禮,低聲道:“宇文公子”。

宇文離神情溫和,向她還禮:“澹臺小姐,別來一切可好?”

澹臺芸憔悴蒼白的臉上隐約浮起紅暈:“尚好。”

澹臺夫人瞪着宇文離,聲音凄厲:“宇文公子幹什麽?懸賞的重金即刻奉上,這個人的命就是我們家的了,還不讓開?”

澹臺明浩在一邊,眉頭微皺:“夫人,先少安毋躁。”

他冷冷看向元清杭:“一刀殺了,豈不是太便宜了他?起碼得先嚴刑拷問,逼他說出所有魔宗的陰謀,還有殘殺仙宗的細節。”

元清杭大大松了口氣:“對啊對啊,起碼要當着所有仙門中人的面,我誠心忏悔、坦陳一切,才有意義嘛!”

眼看澹臺夫人身子一晃,又要撲上來殺人的模樣,他慌忙大叫:“澹臺夫人,澹臺兄臨死前,說了一句話,你想不想知道?”

澹臺夫人渾身一顫:“超兒……他說什麽?”

元清杭看着她寒光閃爍的短刀:“澹臺兄說,他雖然胸口中了我一扇,可是真正殺死他的,是另一把劍。”

澹臺夫人死死盯着他。

元清杭小心翼翼,看向她的眼睛:“他還說,別人都只中了一劍,只有他挨了兩劍,好疼啊。”

他後面一句語聲微弱,刻意模仿澹臺超的聲音,在這滿屋子的白帳和白燭中,竟似有點陰森又哀怨。

澹臺夫人身子晃了一晃,猛烈顫抖起來。

她怔怔出神,半晌終于醒悟過來,啞聲叫:“你胡說,他怎麽會對你這個兇手說這些?”

元清杭看着她痛苦至極的模樣,心裏也是恻然,輕嘆道:“澹臺夫人,你殺了我,可就再也沒辦法知道,那兩劍到底是什麽人刺的了。”

澹臺明浩冷笑,手掌隐約黑氣一閃:“那也未必,我用搜魂術在你腦府裏攪上一攪,什麽都能知道。”

元清杭正色道:“那可使不得,我現在剛剛晉升到金丹中期,若有人想要強行搜魂,萬一我拼着玉石皆焚,怕是要被反噬得很慘。”

澹臺明浩臉色一沉:“你的修為倒是進展得快。”

元清杭道:“也就一般吧!澹臺宗主你現在什麽修為了?金丹大圓滿了嗎?也就是和我差一個境界,要是被我自爆傷到,境界跌落,那可有點不劃算……”

他在這兒喋喋不休,拼命拖延時間,澹臺明浩忍無可忍,愠怒地一擺手:“把他先押下去,廣告天下仙宗後,再公開處刑,為超兒報仇!”

澹臺芸走過來,從宇文離身邊抓過元清杭,她身後兩個子弟連忙跑過來,架着元清杭,往後就拖。

元清杭身不能動,快要被兩個人拖出門時,忽然扭頭,沖着宇文離大喊:“宇文公子,我的儲物袋裏有只靈寵,你記得幫我喂喂,別餓死了它。”

宇文離:“……”

不多久,幾個人沿着彎彎曲曲的回廊,來到了一處隐蔽的廂房前。

機關響動,隐蔽的陣法退去,露出了一道暗門。

門後,地道蜿蜒向下,竟是一間不小的地牢,一踏進去,便覺得遍體生寒,陰風習習。

兩個弟子惡狠狠将元清杭推了進去,澹臺芸緊跟着步入地牢,親手将元清杭束縛在地牢正中的一根柱子上。

那柱子通體冰涼,上面隐約有繁複的符文閃爍。

一觸到身體,一股刺骨的陰氣便欺身而入,竟是布滿了專門克制人靈力運轉的術法。

元清杭感嘆道:“澹臺家好大手筆,就算是臨時下榻的行宮,都這般準備齊全。很習慣私下抓人殺人吧?”

澹臺芸默默無語,并不搭理他,卻仔細檢查了一遍他身上的禁锢,又特意在他腳腕上再打了一道靈符,才住了手。

元清杭苦笑:“澹臺小姐,這麽小心?”

澹臺芸臉色冷若冰雪:“元小少主驚才絕豔、手段通天,再小心也不為過。”

元清杭哈哈一笑:“宇文公子也這樣說來着,你們兩位真不愧都是術宗翹楚,心有靈犀得很。”

他本是随口一說,可澹臺芸卻忽然臉色一紅,俏眉微立:“你再胡說,我割下你的舌頭來。”

元清杭怔了怔,心裏隐約一動:這姑娘面皮真薄。

他不敢再造次,見澹臺芸冷着臉要走,急忙叫了一聲:“澹臺小姐!我有句話要問你。”

澹臺芸腳下一停。

“在萬刃冢中,令兄從沒向你說過,我曾經在他胸前打過一扇子嗎?”

澹臺芸緩緩轉過身,秋水般的眸光中帶着詫異:“萬刃冢中?你的意思是說,你打傷他,不是在迷霧陣裏?”

元清杭心裏嘆了口氣,失望無比。

澹臺超驕傲自矜,又好面子,不願意讓人知道他降服兵魂是靠了元清杭幫忙。

所以他在止殺湖下遇到的事,不僅沒任何人知道,甚至對親妹妹也沒有透露。

這可真是大大的麻煩。

他想了想,誠懇道:“澹臺小姐,假如我說,我從沒傷害過令兄,他的死,更和我沒有任何關系,你會信嗎?”

澹臺芸凝視着他,鬓邊的一朵白色絨花輕輕顫動。

半晌,她低聲道:“已經不重要了。就算不是你,也一定是你的師長和親友,不是嗎?”

元清杭啞口無言。

澹臺芸眼中微微浮起淚光:“我兄長性情的确略有驕縱,不得人喜歡,可也從沒真正做過什麽惡。魔宗和仙門多年前大戰時,我們兄妹還是稚齡,為什麽今日你們報複,卻要他付出性命的代價?”

她搖了搖頭:“既然他能枉死,那麽元小少主就能被師長的行為連累。這豈非很公平?”

元清杭默默無言,半晌和聲道:“澹臺小姐,我很抱歉。只顧想着自己冤枉,卻忘了對你們來說,死去的乃是至愛至親。”

澹臺芸凝視着他,神色猶豫。

元清杭道:“可正因為如此,才更不應該容忍這筆糊塗賬。澹臺小姐放心,我自會竭盡全力,查清真相。”

他輕輕嘆了口氣:“不僅僅是要洗刷清自己的冤枉,更是要給亡者一個真正的交代。”

……

澹臺芸終于離開。

這間地牢雖然不大,卻守衛森嚴。

室內不是四四方方,卻呈現出八角形狀,八卦位上,各自有靈力加持,布下了一個互相守衛、互相制約的小型陣法,正對着中間的那根柱子。

元清杭身子貼着圓柱,一邊抵禦刺骨陰寒,心中紛亂,腦中飛速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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