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婚服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晏池才踩着虛浮的步子走進了後院裏。
宋錦書蹭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滿臉通紅地看着晏池不知道要說些什麽。晏池有些頭暈,也沒有注意到宋錦書異常的臉色,同小和尚交代了香火堂的注意事項之後就領着人離開了。
沈毓休陪着父母上山求佛,一家人準備在寺廟裏過一夜,便不和兩人一起回城內。
晏池一坐進馬車裏就靠着車窗沉沉地睡去,宋錦書不敢打擾晏池休息,就從懷裏将菩提果拿出來,用幹淨的帕子仔仔細細地擦幹淨了。
馬車行駛到晏府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明亮的滿月挂在夜空中,宋錦書下了馬車擡頭一望,月光灑了滿肩。
晏騁老早就在府門口等着了,看見宋錦書從馬車上下來,也不上前去攙扶。靠在門口的石獅子上,癟着嘴巴一臉委屈的樣子。
晏池臉色蒼白被丫鬟扶着回了院子裏,宋錦書拉着晏騁的手往裏走,卻拉不動他,只好陪着他站在門口賞月色。
“你有了大哥就不要我了,”晏騁身上帶着酒氣,靠近宋錦書耳邊說話的時候,濕熱的氣息噴灑到他臉上,“我在家等了你幾個時辰,你現在才回來。”
宋錦書擡手摟住靠過來的晏騁,因為穩不住身形往後退了幾步,抵在身後的石獅子上才堪堪止住步伐。
“你,你,喝酒了。”
宋錦書吃了幾天藥,每晚又被晏騁捂在被子裏說盡了下流話,平常的交流已經不成問題了。在晏騁面前膽子也大了不少,就是說話還有些結巴的習慣,需要時間去改正。
“嗯,喝了一點。”晏騁沒将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宋錦書的身上,他挂在宋錦書的背上,往前推着人走,“晚上接待了城西的岳老爺,說是要給兒子辦婚事。”
前院裏的丫鬟們看見了,紛紛捂着眼睛紅着臉不敢看,端着水路過的盈碧狠狠地咬住了下唇快速離開了。
“婚事?”
宋錦書扯了扯晏騁的衣袖,示意他快點放開自己好好走路。
上次岳同舟就是去了成衣鋪拜托晏騁為他量身定做了一套婚服,原來是早就準備辦婚事了,藏着掖着到這個時候才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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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岳老爺子根本不知道岳公子來我這裏做過婚服的事情。”晏騁覺得奇怪就多問了一句,這才從岳老爺子的嘴中得知他要将兒子嫁給現如今的尚書大人。
“尚書,大人!”
宋錦書驚呼轉身,差點連同晏騁一起摔進旁邊的池子裏。
尚書大人要稱岳老爺子一聲表叔,雖說在朝堂權勢滔天,卻已經年過半百,岳老爺子要将自己正值青春年華的兒子嫁給尚書大人?
晏騁搖了搖頭,惋惜道:“聽聞最近朝堂之上動蕩,端親王蕭頤澤手握邊郡兵權,兵部禮部的官員都進行了大換血。岳老爺子估計是想通過尚書的關系,把自己身邊的人塞進去吧。”
兩人走進院子裏,晏騁吩咐守在門外的丫鬟去小廚房将涼好的銀耳蓮子羹端過來,摟着宋錦書的腰往卧房走去。
“誰都想在朝堂上混個官職,那岳老爺子本家便出過一位同知,只可惜後來幽都兵亂,岳家本家的勢力越來越薄弱,他現在也只能通過這樣的法子來讓岳家繼續成為幽都的民間大家了。”
“那,那怎麽能——”不顧親生兒子的幸福呢?
宋錦書的聲音戛然而止,他驟然想到了自己跟晏騁的婚事,又何嘗不是父母之命呢?
看着宋錦書突然黯淡的眼神,晏騁就知道他一定是因為岳同舟的事情想到了自己的婚姻。不免心疼,将頭埋在宋錦書的肩頸間蹭了蹭,出聲寬慰他。
烏雲漸漸籠罩住滿月,細雨打在窗棂上發出聲響,晏騁摟着宋錦書輕拍着他的後背進入了夢鄉。
兩人前天晚上才提到岳同舟,第二天他就去成衣鋪娶婚服去了。
宋錦書有幾天沒見到岳同舟,這才發現短短幾日他就消瘦得厲害,臉上已經呈現出灰敗的神色。
宋錦書拉着岳同舟進裏間,給他倒了一杯安神的花茶,擔心的目光一直黏在岳同舟的臉上。
岳同舟在哥兒裏面身高算高的,又長得俊秀英氣,平日裏穿着白衣倒是像一位行劍江湖的俠士。可現如今,他臉上再看不到一絲血色,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原本那雙勾人的眸子也再看不見神采,望向宋錦書的時候,一滴淚順着眼角流下。
“我今日來拿婚服,不能停留太久。”
岳同舟嗓子都是啞的,低頭的時候宋錦書這才發現他腦後绾着一朵白色的布花。
那是家裏有人辦喪事才會佩戴在身上的。
“喝點,茶。”宋錦書把手裏的茶盞塞進岳同舟的手裏,“同我,談談心。”
岳同舟低頭小口地啜飲,淚水全部都流進了杯子裏,讓茶變得鹹澀。
“我明日就要成婚了。”
岳同舟放下手中的杯子,手背上的骨頭清楚地支棱起來,脆弱得仿佛一捏就斷。
宋錦書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安慰岳同舟,好像自己不管說什麽都是無濟于事的。他第一次這麽恨自己生了一張笨嘴,連安慰人的話都說不利索。
可岳同舟根本不需要他的安慰,他這幾天被父親關在家裏,父親從前對他有多寵愛現在就有多狠心。他好不容易才找了機會偷偷溜出來,只是為了自己定做的那套婚服。
“我與宋郎相識已久,還是通過二爺認識。”岳同舟回憶起從前的事情,臉上難得的帶上了一絲笑容,“他是寒門學子,才識過人,我同他兩情相悅,只等着他高中殿試便來向我爹下聘。”
“可誰曾想,我爹會為了那虛無缥缈的權勢把我嫁給尚書大人。我娘是他的正房,去世之後爹一直對我言聽計從,我從前想要什麽他都會想盡辦法的滿足我。可是這次我只是求一個好人家,他都不願意給我。”
岳同舟說着掩面哭了起來,從指縫中洩出陣陣哭聲。
“不同意便也罷了,他卻以宋郎去家裏提親丢了他的臉為由,找人……找人把他殺了……”
岳同舟泣不成聲,消瘦的肩膀止不住地顫抖,巨大的悲恸像是迷霧一樣在空氣裏漸漸粘稠起來,壓得所有人都喘不過氣。
宋錦書呆住了一般望着岳同舟,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有父母對自己的孩子這般狠心。擡手輕輕拍在岳同舟的肩膀上,側身将人摟在了自己的懷裏。
這一抱才發現,岳同舟身上瘦得只剩下骨頭了。
晏騁送衣服進來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個場面,将大紅色的婚服放在桌子上後快速地離開了裏間。
他不太好在裏面久待。
誰知岳同舟看見那婚服之後便像是回光返照一般,擦幹了臉上的淚将婚服拎了起來,笑着望向宋錦書,“這婚服原本是我準備在我們成親的時候穿的,我穿給你看看。”
婚服的布料用了最柔和的絲綢,手摸上去像是摸在了潺潺流水上一般,裙擺上用金線繡着展翅欲飛的鳳凰,領口處繡上了象征多子和吉祥意思的圖案,袖子做了滾邊的設計,純色的腰封将岳同舟的身段淋漓盡致地勾勒展現了出來。
他拎着裙擺轉了一圈,像盛開的紅色牡丹,連空氣裏都染上了幾分喜慶的味道。
岳同舟雖然未施粉黛,卻依舊美得驚心動魄。
眉間鼻梁上那顆朱砂痣就是最漂亮的點綴。
“好看嗎?”岳同舟停下來問他,眸子裏含着這天最後的夕陽,耀眼得讓人移不開眼。
“好看。”
“可惜他再也看不見了。”
他眸子裏的神采轉瞬即逝,低頭細細地整理着被他弄亂的裙擺,大顆大顆的淚水砸在地上。
宋錦書只好無聲地陪着他坐在窗邊,看着最後一絲光從天際消失。
“我該回去了,錦書。”
岳同舟抱着懷裏的檀木盒子,裏面放着的是他愛不釋手的婚服。
宋錦書像是察覺到什麽,急匆匆地上前一步拉住了岳同舟的衣袖,問道:“成婚,之後,你,你還來,找我嗎?”
岳同舟扭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宋錦書讀不懂那裏面的意思,只覺得那一眼裏承載了過于沉重的悲傷。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捏了捏宋錦書的手心道:“不了。”
“哦。”宋錦書怔然松手,看着岳同舟翻身上馬,消瘦的背影消失在幽都的大街上。
晏騁知道宋錦書心裏難受,陪着他站在店門口直到再看不見岳同舟的身影,這才摟着宋錦書的肩膀回了店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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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宋錦書做什麽都魂不守舍的,晚上做飯時還不小心切到了手指。
鮮血順着纖細的手指滑落,滴落在地上,向四周濺開,像是被人踏碎的牡丹,汁水淋漓。宋錦書緊緊地按着傷口,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般。
“你就是誠心讓我心疼!”晏騁小心翼翼地把金瘡藥塗抹在宋錦書的傷口上,害怕他覺得疼還低頭在傷口上吹了口氣,用紗布仔仔細細地纏好,“呼呼不疼了。”
宋錦書嘴角扯出一個笑,“不,不疼的。”
話音剛落,窗外驚雷乍響,銀白色的閃電劃破夜空,緊接着就是磅礴大雨,風吹得院子裏的樹都彎了枝頭。
宋錦書怔怔地望着木桌上搖晃不止的燭火,毫無預兆地落下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