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雙眼睛能說八百篇小作文

燕歲這話說的,聞者驚心。

男生一時也不曉得該如何接話,姑娘更甚,手指頭揪着圍裙,生怕一會兒再說幾句燕歲就掉眼淚了。

于是姑娘趕緊坐過來打圓場,“哎呀,這有什麽,人家都退役了,說不定就是不想回憶,又何必到處去說。”

倒也是,燕歲稍稍釋懷了些。同時,他休息了這麽一小陣,方才那種無助低落的情緒好了很多。

他又好好地向兩個人道了謝,離開了甜品店。

終于在紅綠燈過去的一個路口打到了車,當夜回到酒店後,燕歲才知道自己又起了燒。也有可能是在巴黎的重感冒壓根沒痊愈。

原來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是生理上的病痛,發燒讓他脆弱、頭昏腦脹、胡思亂想。

翌日一早,五點半的鬧鐘開始大聲叫喚。

發燒讓燕歲昏厥似的睡着了,也算是安睡,所以退了大半的燒。

退燒之後重新獲得清醒的神志,看着手機裏昨天撥出去的十幾通號碼……

還不如燒死算了。

不過他暫時沒時間管這個。

秋末清晨五點半,天還沒亮透,今天許骧龍下葬,遺體火化,骨灰入墓穴。自然,很多記者早早蹲守在別墅附近,企圖拍些有價值的照片。

比如昨天那張就很不錯。

雖說礙于目前還不知道許家由誰接替,天選繼子的真容即使拍到了,眼下尚不敢往外發。

萬一、只是說萬一。

從古至今,奪嫡之事,必得有一方永遠的閉上眼睛才算定數。況且那天選繼子消失十年,誰知道十年裏他在學什麽、做什麽、籌謀什麽。

給許骧龍守夜的人們一個個憔悴不堪,燕歲跟在人群的最後面,他戴了個黑色的口罩。

按照當地習俗,靈車上舉幡捧照片的,得是亡者的長子。如果沒有兒子,那麽就是侄子、外甥、兄弟,總之不能是女孩兒。

所以當老太太的手往許卿嫣背後一推,說:“去,去車上送你爸,不然你爸看不見你。”這話一出,全家人,包括潘绫鹿在內,均是一愣。

氏族企業的家族尤其重視這種莫須有的東西,但說這話的人是老太太,許家叔伯們話到嘴邊又生生咽回去。

許卿耀自然是不幹的。

許卿耀可沒有他幾個伯伯精明,頓時咬着後槽牙看向他奶奶,“她也配?”

“嫣兒是你親妹妹。”許四伯就是個人精,瞬息之間便懂得老太太的意思,上前打圓場,“她姓許吶,卿耀。”

說着,許四伯壓低了聲音,“卿耀,這麽多人擠在大宅門口,你還不拿出長子的氣度?況且,嫣兒就是個丫頭片子。”

後邊這話倒是讓許卿耀很受用,的确,一個丫頭片子,能成什麽氣候。

燕歲的位置完全聽不見他們攢在一起說什麽,他只覺得冷。

各個方面的冷。

天光露出一絲亮色,靈車出發了。

潘绫鹿坐在緊跟靈車後的一輛車裏,開車的人燕歲不認識,燕歲和潘绫鹿一起坐在後排。

“別玩手機了。”潘绫鹿說,“這麽久沒見媽媽,你就沒什麽想說的嗎?”

當然沒有。燕歲在手機上搜景燃。

他鎖屏,擡眸,然後偏頭看她,“您看上去過得很好。”

潘绫鹿畢竟曾盛極一時,在她這個年紀有這個狀态,換套妝容衣服,完全可以去走紅毯。

她扯了扯嘴角,直白說:“你是個沒用的,沒遺傳到我一點,枉是個兒子,真不如嫣兒,起碼她在老太太那兒快十年,今天能站上老許的靈車。”

燕歲瞄了眼司機,司機宛如聽不見他們的對話,豪門打工人的素養修煉到極致。

“那你就不該叫我回來。”燕歲不溫不火地說。

潘绫鹿冷哼道:“自有用你的地方,呆在這就行了。”

熟悉的窒息感。

燕歲的确沒遺傳到潘绫鹿一點點性格。潘绫鹿要強,她這一生要鐘鳴鼎食,前呼後擁。所以燕歲出國這件事,一度讓她非常氣憤,尤其,出國念書不學個商科或是管理,居然去美院學畫畫。

“你能不能放過我?”燕歲問。

嘭。

潘绫鹿的拳頭砸了一下車門,司機像個仿生人,燕歲也是,面無表情。

“你在國外錦衣玉食靠的是誰,啊?錢會被大風刮到你臉上嗎?!”潘绫鹿怒道,“還有你外婆,這麽些年保守治療全靠許家的藥,她在澳洲療養院每個月誰給錢!”

燕歲咬了咬後槽牙,療養院的費用他自己賣畫完全可以支付,但許氏制藥的抗癌實驗藥名額是有限的。更何況,如果許卿耀真的繼承了許骧龍的全部股份,他不在藥裏下點毒那都得謝謝他。

“我可以給外婆在國外找其他醫生,我可以負擔療養院的錢。”燕歲說完,倏然意識到,外婆的實驗藥并不是潘绫鹿最在意的,他情急之下被他媽媽一句話拽回國了,“……媽,你想要許叔在許氏制藥的全部股份,是不是。”

潘绫鹿終于舒開眉眼笑了一下,“我來許家,可不是單單為了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

“許家人不是傻的,你就算篡改了他的遺囑你也不可能拿到全部。”燕歲涼笑一聲,“你還能住在別墅裏,是因為你生了許卿嫣。”

對此潘绫鹿并沒有任何不悅,甚至頗顯自豪地整理了一下頭發,“何止啊,萬一你也是老許親生的呢。”

燕歲眸色一凜。

司機說,墓園到了。

景燃很順利地找到了墓園,因為這些記者在實時直播。

人死之後的三天,子孫們悲傷,朋友們吊唁。三天後入土為安,剩下的就都是活人的事了。

國內大部分地方的喪葬習俗都差不多,只要骨灰入土,那麽幾乎就等同于喪事結束。

景燃站在墓園外面,這兒是公墓,就這麽走進去也沒人會攔。不少人在這兒附近,也不知道是正經報導還是在搞直播,一個個舉着收聲設備,嘈雜着同一件事——

今天進入許骧龍葬禮的尾聲。

景燃拽了拽口罩。

墓園門口就能看見烏泱泱的一大群人,全部黑色的着裝,最外圍站着一圈面如冰霜的保镖。

好大的陣仗。

那些記者沒有進墓園,大約是怕得罪許家人,所以景燃拉下口罩來點了根煙。

他似乎看到了燕歲,只不過距離太遠,只能從身形辨認。燕歲幾乎和保镖站在同一個位置了。

景燃給他回過幾個電話,都無人接聽。

說實話景燃下飛機後看見十幾個未接來電,是當真心裏一沉,才馬不停蹄火速趕到墓園。

他一根煙抽完,那群人挨個在墓碑前磕頭,最後聚在一起說了些什麽,便朝着墓園門口,也就是景燃這個方向離開。

保镖們走在最前面,他們要疏散門外的記者。

景燃退了出去,那些記者們果然先後避開,退出一截路來。景燃也跟着退後,他這一身打扮相當低調,仿佛能融進樹蔭,沒人注意到他。

他沉默地打量着走出來的人,為首的是許卿耀和許卿嫣,在媒體面前,許卿耀牽着他妹妹的手。

緊接着許家二伯、三伯、四伯,以及他們的孩子。

後面才是潘绫鹿。

潘绫鹿一出現,閃光燈立刻開始工作。

而她後面跟着的青年,自然是天選繼子。景燃險些邁出步子想叫住他,忍住了。

他只是來确認一下燕歲的安危……嗯,九千多公裏,來确認一下。

燕歲停下了腳步,潘绫鹿還沒來得及惺惺作态擦拭眼角的淚珠,見燕歲不動了,伸手要去拉他。

燕歲避了避,“葬禮到這就結束了,我先走了。”

“你敢。”潘绫鹿壓着聲音,“我斷了你的錢。”

“你有空的時候查一下你那張卡的餘額,我沒動過。”燕歲說完,擡腳便要走。

潘绫鹿見狀不管不顧,提高嗓門,“燕歲!你不給你爸爸過完頭七嗎!你要去哪!”

女明星做潑婦,也是凄美那一挂的。

因為潘绫鹿這廂哭喊,不知是演的還是真的,一個腿軟跌坐在地上,當真是個死了老公,兒子又不孝,傷心欲絕的貴婦人。

後面這一鬧,前面的許卿耀看過來。他哪裏能壓得住這許多年的憋屈,徑直指着燕歲,“要滾快滾!別他媽裝腔作勢的!”

許卿嫣連忙開始哭。

場面亂起來了。

燕歲無奈,他只想離開這裏,于是把口罩向上拉了些,讓自己冷靜下來,看着地上的女人,“我姓燕,我和你們這個家沒有任何關系。”

潘绫鹿眼底閃過一絲痛快,“哈!是,你還不知道吧,裏面埋的其實是你親爸!”

話音剛落,墓園門口倏然靜了下來。

驚鳥飛,唰啦啦的風吹響枝桠。

許卿嫣收住哭腔。

“什麽什麽!”

“真的假的!”

“潘绫鹿你有什麽證據嗎!”

一大堆人炸了鍋,記者們,許家親屬們。

許卿耀在下一個瞬間瘋了,甩開許卿嫣的手,撥開中間的人,大步走到燕歲面前。

燕歲還沒反應過來,他領帶被許卿耀揪住,整個人被他往前一帶,他意識到許卿耀下一個動作是扯他口罩。

果然,記者們舉起所有帶有鏡頭的設備,這時候也管不了什麽嫡庶,潘绫鹿那句話直接扭轉乾坤,盛怒之下的許卿耀恨不能扯下那張口罩後再撕了燕歲的臉。

然後燕歲的視野黑了下來。

口罩脫離臉部的剎那,一件黑色的風衣攏在他頭上。

預想中許卿耀那已經揚起的拳頭沒有落在自己臉上,或是身上的任何一個地方。

他有一瞬間以為自己要像小說裏那樣穿越了,還有些慶幸。

所以沒有掙紮,他被誰摟着、護着,然後不知走了多久,被推進一輛車裏。

綁架嗎,該想個辦法勸他撕票。

然後他聽見了熟悉的聲音,“行了走吧。”

風衣被拿開,他緩了片刻,雙眼才聚焦。他在一輛奔馳AMG四門轎跑的後座,左邊坐着景燃,駕駛室裏是個不認識的人。

景燃把風衣拿開,随手丢去副駕駛坐,然後說:“介紹一下,我哥,鐘溯。你沒事兒吧?”

“沒、沒事。”燕歲清了一下嗓子,對駕駛室說,“你好,我叫燕歲。”

鐘溯應了聲,專心開車。

事實上在搜索景燃的時候,燕歲也搜到了這個人,他是景燃的領航員。

燕歲又偏過頭,盯着他,一雙眼睛能說八百篇小作文。

景燃也心知肚明,“不好意思,該提前跟你說一聲,害你打那麽多電話。”

燕歲想抱怨,想怪他,但礙于車裏還有個人在,不太好意思。

于是只能稍稍陰陽怪氣一點兒。

“剛見面的時候我就炫耀了我會畫畫,我有法拉利腕表,你準備什麽時候跟我炫耀你是個賽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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