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彭姠之罪大惡極。
背紀鳴橙回家時,心裏只有這一句。
剛才紀鳴橙說的話,怎麽聽怎麽奇怪,好像自己是個套路她的渣女,但天地良心,彭姠之是直的,她的感情生涯從來沒走過彎路,連和男人交往,都是奮起直追,表白、相戀、分手,連什麽三角戀都沒談過。
更別說那種“彎路”。
彭姠之是白羊座,多少有一點英雄主義情結,不待見的人怎麽追她都不會看一眼,喜歡的就鳳眼一眯咔咔往上沖。
不過她的戀愛都談得不長,她覺得自己在感情裏有缺陷,那就是必須對對方抱有強烈的近似于崇拜感的濾鏡,才喜歡得下去。但崇拜感的保鮮期往往很短,因為她的多巴胺就總是分泌得不夠。
向來是轟轟烈烈開場,認識第二天就想跟人結婚然後自我犧牲地相夫教子,第三天就認為可以同居,然後進入漫長而無聊的磨合期。她總覺得,所謂的磨合期對她而言,沒有“合”,只有“磨”,只是硬生生地磨掉她的感情。
所有她率先提出分手的戀愛,幾乎都是這樣,厭了、倦了、煩了。
而對方甩她的情況,也很統一,具體原因她還不想說。
彭姠之具有白羊座一切好的與不好的典型特質,比如說仗義、沖動、情緒化。外表看起來成熟可靠,實際上是個純種傻白甜,記性很差,經常短路,而且外強中幹,慫得要死。
喜歡湊熱鬧,經常熱血上頭,但一到晚上也容易對窗落淚,反思為什麽不能各退一步,守衛世界和平。
就這樣分裂地活着,把所有的生活場景都風幹成碎片,叮鈴咣啷地扔在記憶深處,跟抛進了儲蓄罐似的,要等砸碎它的時候,才知道裏面到底有多少錢。
所以活得大大咧咧,活得沒心沒肺,以至于紀鳴橙所控訴的親吻,完完全全地就被抛諸腦後,一點印記都沒有留下。
然而就這三十秒,在對方的生活裏起了蝴蝶效應一般的連鎖反應,是她平靜歲月裏的軒然大波。
彭姠之很愧疚,因此把不省人事的紀鳴橙安置到沙發上時,就動作更輕柔一點。
“紀鳴橙。”彭姠之讓她半趴在沙發上,自己蹲到面前,輕輕拍她的臉,“你有沒有好一點啊?”
沒有,一點反應都沒有,像是睡死過去了。
彭姠之揉了揉酸得要命的胳膊和老腰,呻吟着嘆了口氣。
她是想和紀鳴橙過夜來着,但也不是這種情況啊,在酒吧裏一頭栽下去,跟暈了似的,怎麽叫都叫不醒,沒辦法,只能帶她回自己家。
看這樣子,水也喝不進去,等她醒來也不太現實,彭姠之很苦惱,這女的是從來沒喝過酒嗎?怎麽可能一杯長島冰茶就醉成這樣,連彭姠之自己都要懷疑,是不是真的給她下了什麽蒙汗藥。
“你別縮着啊你,你這樣子會吐。”
知道她聽不見,彭姠之“啧”一聲,還是鎖着眉頭囑咐她。
沙發上的人輕輕嘤咛一聲。
彭姠之沒轍了,拿起手機看眼時間,再往卧室一瞟。
得,讓給她吧,誰叫自己于心有愧呢。
彭姠之是本地人,之前一直跟家人住,後來跟更年期的徐女士狗見羊,三天兩頭吵,就搬了出來自己租了個小房子,因為單身有幾年了,只租了個一室一廳,一個人很夠用。
當然,沒考慮到現在的情況。
她又老龜馱碑一般把紀鳴橙弄去床上,已經快累癱了,強撐着給她把外套和開衫脫了,怕她憋得吐,襯衣扣子也解了一半,想了想,又伸手進去,給她把內衣扣解了。沒脫,也沒看,就只是讓她松快松快。
褲子還是牛仔褲,彭姠之有點猶豫要不要給她脫,但想了想還是算了,畢竟輕薄過人家,于是只把鈕扣解開,免得箍一晚上,然後脫掉鞋襪,輕輕搭上被子。
如果是一般情況,彭姠之絕對不肯別人穿着襯衣牛仔褲就躺在自己床上的。
自作孽,沒轍,等她醒來再洗床單吧。
彭姠之拿起睡衣,嘆一口氣去洗澡。
一身輕松地出來,已經是十二點過了,彭姠之躺在沙發上,把手往腦後一塞,又開始失眠,外面的風聲呼呼的,不過也大不過屋內微弱的電流聲,配音導演都有一副好耳朵,但每到晚上,被失眠折磨的彭姠之聽覺更為靈敏,她甚至能聽到牆體裏管道的聲音,偶爾樓上傳來彈玻璃球的聲音,還有自己腦子裏的腦鳴聲。
不确定是耳鳴還是腦鳴,總之是有,像極其高頻的電流聲,又像小時候電視機沒有信號,“滋——”那樣搜索着頻道。
去醫院看過,測了聽力沒有受損,醫生也找不出原因,說是神經性耳鳴,或者叫神經性腦鳴,病因不明确,也沒有什麽治療方法,只能自己适應。
彭姠之用了很長的夜晚和這樣的聲音共存。
後來共存不了,越在意越明顯,她就掩蓋。唱歌也好,喝酒也好,開夜戲也好,熱熱鬧鬧的聲色犬馬,讓這一點執拗的瑕疵逐漸被忽略。
但治療總有副作用,體現在每次喧嘩之後,這樣的聲音就更為明顯,在嗡嗡的回響中游蛇一樣竄出來,嘶嘶地吐信子。
有時讓她害怕,怕什麽呢?她沒想好。
大概是怕孤獨。
就是你發現這個世界上,有一種聲音是只有你自己能聽到的,你無法對別人形容,也無法讓人跟你通感,你們不能像聽歌、看電影、甚至走在街上那樣,對同樣的聲音作出反饋,你沒辦法跟任何人說哈哈哈笑死或者滾滾滾煩死了,你只能自己聆聽。
聆聽一種只面向自己的聲音,最為孤獨。
彭姠之又開始難受了,暖氣開得很足,但她仍然覺得冷,在落地窗旁的吊椅上坐了會兒,刷了刷微博,等太陽穴熟悉的敲擊感到來,她知道已經到了兩點。
走到卧室,想要抱一床被子出來躺會兒,但在腳步聲停頓的間隙裏,聽到了紀鳴橙細微的呼吸。
彭姠之熬着通紅的雙眼望着她,失魂落魄,像是面對一個蠱惑。
像是面對一袋能夠藥到病除的中藥。
她輕手輕腳地進去,打開衣櫃,踮腳想要夠最上方的被子,伸了伸手,停下來,又看一眼紀鳴橙。
其實,悄悄在旁邊睡一會兒……應該沒事吧?
明天起來,是肯定要跟紀鳴橙誠懇道歉的,那,兩個人只有一張床,其實一起睡也很合理,大不了道歉的時候再加一項,再說,自己費了那麽多力氣把她弄回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怎麽說,睡個床邊邊,也不為過吧。
而且而且而且,之前紀鳴橙清醒的時候,也答應過跟她擠一個被窩,看起來其實不是很排斥的。
彭姠之連用了三個“而且”,真的在很努力地說服自己了。
很有成效,她坐到床邊,側躺,小心翼翼地枕着枕頭的一個角,心安理得地閉上眼。
紀鳴橙是醫生,應該治病,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