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江大家屬院,站在廚房刷碗,對着紅棕色老舊的窗戶,天已經暗下來,但沒有完全黑透,青冥冥的,如果不當心,就分不清是淩晨還是傍晚。
時間倒沒有欺騙性,有欺騙性的是心。
紀鳴橙把洗幹淨的碟子摞好,再擦一遍竈臺,到外間時紀爸爸在坐着看新聞,他眼睛已經不大好了,每次要搬着凳子挨很近,紀鳴橙提醒他一下,然後走進卧室,紀媽媽半坐在床上,翻以前的老照片。
“怎麽突然把相冊拿出來?”
“上周你叫阿姨來打掃衛生,理了一下老東西,這本相冊被壓在被子下面了,我就拿出來放床頭,今天才得空翻一翻。”
紀媽媽一面說,一面指給紀鳴橙看:“你看你爸,年輕時還是蠻潇灑的嘛。”
紀鳴橙湊過去,黑白照片,她爸爸穿着襯衣和軍裝褲,站在田坎外,笑得很陽光。
于是紀媽媽也就笑了:“當年也是看你爸爸長得好看,那時候他什麽都沒有的,我還是要跟他好。”
紀鳴橙坐到旁邊,溫順地挽起嘴角。
“以前我看這些老照片,總想起年輕談朋友的時候,現在看這些,就總在想,我們橙橙找一個什麽樣的呢?”
紀媽媽翻過一頁,眼睛從鏡框上方看她:“你說呢?”
“這次回來,吃飯,洗碗,心不在焉的,”紀媽媽把脖子往後一收,“四菜一湯,三個飯碗,往常你十五分鐘能搞定的,今天洗了半個鐘頭。”
“你聽,你爸爸都在看天氣預報了。”紀媽媽慈祥的話裏有一點俏皮。
紀鳴橙放在床邊的手一動。
“吃飯的時候還一直看手機,媽媽以前很驕傲的,去你外婆家奶奶家吃飯,一大桌子親戚小輩,要麽吃飯看電視,要麽吃飯玩手機,我說,我們橙橙最乖了,吃飯很規矩的。”有一點小小的嗔怪,但不多。
“是那個伐?”勾勾頭,問她。
“嗯。”
“她說,”紀鳴橙突然笑了,“她說,幫我把小電驢的擋風披拆掉,洗了,讓我別以為是被偷了。”
“她很奇怪,怎麽會覺得,有人要偷舊的擋風披。天又那麽熱了。”紀鳴橙抽抽娟秀的鼻子,低頭望着地上的散塵,輕聲埋怨,但嘴角勾了勾。
“他還幫你洗這個的?”紀媽媽很驚訝。
“嗯,其實她挺會生活的,不像外表那樣。”
“那你們現在是到哪一步啦?”
“今天早上,她送我去上班,嗯,還親了我。”紀鳴橙伸手把被子捋平。
紀媽媽驚訝兩秒,畢竟上了年紀,表情也不是那麽及時,在臉上的褶皺裏挂了一會兒,才笑起來:“都這麽快啦?”
“那這一回,他是清楚的喽?”
“嗯。”
“那他怎麽講的?有沒有交代的?”
紀鳴橙嘆一口氣,擡頭望着老舊的雕花木門,略咬一下嘴唇,才思索着說:“我感覺到她早上想跟我說,她有一點喜歡我,問我喜不喜歡她。”
“然後呢?”
“然後我跟她說,先不要提這個,”紀鳴橙稍是一頓,“因為我知道,假如她問了,我會說,我有一點喜歡,那她會提出在一起。”
“我拒絕不了。”
頭一次聽到紀鳴橙說這種話,紀媽媽心都顫了。
她把相冊攤在大腿上,沒明白:“這兩情相悅,不是很好嘛,既然都喜歡,那定下來也不是不可以喽。”
紀鳴橙搖頭:“媽,她不一樣。”
“她換交往對象很快,而且她,心不定的。”
二十四歲,彭姠之給一部動畫片配音,男女主分手那裏,她哭得不能自持,還是作為搭檔的紀鳴橙把她扶出去,不知道該坐在哪裏,休息室人很多,于是就去了樓梯間,兩個人并排坐在一截樓梯上,彭姠之悲痛欲絕。
但她沒有說為什麽,只掏出手機,翻出一個微信號,隔着淚眼一直看聊天記錄。
那個微信號的備注是“老公”,她發了很多條簡短綠色消息,擠在一起,連成一片,但白色那邊,一條都沒有。
她哆嗦着手,又打了一個電話,從最近通話裏撥出去,幾秒後就被挂斷。
她咬着牙一直撥一直打,發洩一樣。
還是紀鳴橙把她的手機拿過來,不知道說什麽,只說:“坐會兒吧。”
彭姠之就把頭埋在膝蓋裏哭,嘤嘤嘤,嗚嗚嗚,可憐得要命,像只被抛棄的小狗。
紀鳴橙惦記着這件事,于是第二天開工時她給彭姠之帶了一家很好吃的面包,裏面有煉乳奶油,她不愛吃甜的,但據說,吃甜品會讓人開心一點。
在茶水間,沒送出去,因為她聽見彭姠之跟楠楠笑着說:“真的,他真的好帥,昨天他來找我要微信的時候,我都不敢相信。”
楠楠說:“不是吧,昨天才在酒吧遇見,你今天就墜入愛河啦?”
彭姠之翻着那人的好友圈,還是把照片點開給楠楠看:“但是真的很帥,你看這張像不像吳彥祖?”
紀鳴橙在身後倒茶,發現彭姠之點開每張照片的時候,都是直接彈出,沒有加載時間。
她應該自己提前看過很多遍了。
對于彭姠之這樣的女孩兒來說,感覺大過天,一秒鐘就是一輩子,一下頭,也就是一秒鐘。
紀鳴橙從回憶裏抽身出來,中指指腹輕擦一下鼻尖,問紀媽媽:“想吃水果嗎?我去給你削。”
紀媽媽搖頭:“那你現在是怎麽樣想的?”
“我不知道。”
但她不想聽她和別人講過的那些話,彭姠之的嘴,自帶輕浮功能,能夠把所有沉下來的真心打發,打成奶油,打成甜蜜的泡沫。
“我想,讓她慢下來。”
“那麽,你要跟他保持距離咯?”紀媽媽問她。
紀鳴橙搖頭:“我想讓她靠近我。”
“因為,媽,我們看一個人,像看一座山,有不同的角度,在很遠的地方,是青翠連綿,雲霧缭繞,豐富的植被讓她顯得很溫柔,走近之後,可能是怪石嶙峋,深淵難測,但當真正在山裏時,又不一樣。”
“也許是花紅柳綠,莺啼鳥鳴,也許是陰冷潮濕,根本住不了人。”
“所以,普通朋友的角度,親密好友的角度,戀人的角度看人,都不一樣。”
有的人可能是一個面面俱到的好同事、好朋友,卻未必是一個百分百知心的戀人,有的人可能在交際裏木讷而呆板,但在感情中歇斯底裏,敏銳多情。
“我如果要跟一個人在一起,我會想,每種角度都先試一試。”
就像她在酒吧嘗試所有應邀方式一樣,每一種都試一試。
遠遠地看彭姠之,近近地看彭姠之,在白晝裏看彭姠之,在黑暗裏看彭姠之,衣冠楚楚地看彭姠之,放浪形骸地看彭姠之。
不過這些,她沒有打算對自己的母親說。
她只是純良地頂了頂眼鏡,垂着漆黑如墨的頭發,和潔白如雪的肌膚,坐在床邊。
紀媽媽靜了好一會兒,才說:“那麽,你要怎麽樣去接觸,你自己把握就好,媽媽是很相信你的,如果你想的話,把他帶回來吃個飯,媽媽幫你看一看,也是一種角度,是不是啦?”
她不太懂這些年輕人的彎彎繞繞,但她其實有一點高興,她的女兒又懂規矩,又懂自主,規矩是她選擇之後用來适應生活的方式,自主是她自始至終驕傲的靈魂。
誰說紀鳴橙是被教得好,紀媽媽總是搖頭,他們都不懂橙橙的。
和父母告別後,紀鳴橙把垃圾帶下樓,打車回家。
彭姠之沒在客廳,而在主卧開了一盞小燈,側躺着玩手機。
“坐起來吧,對眼睛不好。”紀鳴橙說。
彭姠之看她回來了,很開心,但嘴上還是倔:“你一個四眼兒,你說我。”
她這張嘴,紀鳴橙嘆一口氣。
沒再說話,進浴室洗澡,洗完把紮起的頭發放下,彭姠之跪着從床上爬過來,看着她說:“我想你了,橙子。”
紀鳴橙瞟她一眼:“一般來說,這句話都會在別人回來之後,第一時間說。”
“是嗎?”
“嗯。”
“我稍微有點兒,後反勁兒。”彭姠之偏偏頭。
紀鳴橙笑了笑,繞過她往床上走,經過時伸手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發。
“你揉我頭哎紀鳴橙!”彭姠之心花怒放,“你剛是不是覺得我特可愛啊?”
“沒有。我在想,你今天的頭發毛茸茸的,為什麽?”紀鳴橙坐到床邊,開始看書。
“毛茸茸?你懂不懂時尚啊!我今天特意墊了發根,顯得顱頂高,顱頂高顯臉小,比例好,你知不知道?”彭姠之擡起胳膊,把自己兩側的頭發往上拎,示範給她看。
“哦,很像我小時候養的卷毛狗。”紀鳴橙翻一頁書。
彭姠之眯眼:“遲早被你氣死。”
不過這個不重要,她怼怼紀鳴橙的胳膊:“你回去鋪墊了嗎?你媽,啊不,阿姨咋說?”
“我媽說,有時間帶你回去吃飯。”
“哎喲,”彭姠之捧臉,又開始做作了,“這個措辭,好像我是那什麽上門女婿啊。”
“你想多了。”
看彭姠之一眼:“你是打算,以後都在我的卧室住下了?”
“我們昨天,不是說好了嗎?”彭姠之很警覺。
“有嗎?”
“有。”
“哦。”
彭姠之嘿嘿嘿地湊近她,頭頂在她肩膀上微微一蹭,撩人得駕輕就熟:“你今天還想看嗎?”
“你想看?”
“想。”
“可以。”
“謝大王。”彭姠之雙手抱拳,在頭頂對她拜了拜,不耽誤人家學習,“你先看書,我們十一點再開始。”
她縮到一旁,準備先挑幾個好看的,這次可不好再剎車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