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夢為蝴蝶也尋花(4)

☆、夢為蝴蝶也尋花(4)

左名場臉上方才因為過于激昂而泛起的潮紅還未曾褪去,依舊慨然道:“自然是将家母接來長安,讓她好好享兩天清福,也不枉她老人家苦了一輩子了,”他提及寡母,眼眶裏便盈了幾分濕潤,“到時候,我也在藍田山蓋一座別邺,對,就在辋川,與王維的辋川別邺鄰着,大門油上朱漆,釘上黃銅門釘,院子裏鋪上青磚,小徑上鋪鵝卵石,雕窗上糊軟煙羅,閑來無事,賞一賞‘辋川煙雨’也是件風雅之事……”

我又一次繃不住地微笑了,左名場對于安樂窩的憧憬,比致君堯舜要細膩而豐富地多,于是我手托香腮,頭一歪,作出一個嬌俏妩媚的表情來掩飾唇角的一絲“野火燒不盡”的嘲弄,笑道:“還有呢?”

“還有……”左名場搔了搔攏得溜光水滑的發髻,幾根鬓發便從過橋巾裏斜逸了出來,“還有,家裏也養上幾匹回鹘的良馬,我聽說打馬球時若有一匹回鹘馬便是所向披靡了,夏日避暑時也備下這樣配着玉辂的馬車……”

我的笑容如枝頭翠玉般的葉子篩落的點點日光,道:“也不必為這些良駒華蓋糾結過多,當年漢高祖九五至尊的人,也配不齊毛色一樣的四匹馬,将相家裏也有坐不起馬車而乘牛車的……”

一語未了,左名場肥厚的手掌響亮一拍,爽然大笑道:“果然還是幼微見識長遠,不似這些世間俗物,”他指着滿山的冠蓋相屬,如釋重負,笑聲朗朗,“可惜如今朝廷中這些人,只知及時行樂,有幾個憂國憂民的,左某若有朝一日踏入仕途,必定勵精圖治,以期流芳百世……”

我心頭覆上一片暗沉沉的雲翳,眉宇之間再也裝點不起清風朗月的恬淡,左名場說了這半日,始終不曾将我納入他的人生規劃,我看着腳下一帶迤逦遠去的清流,潺潺而去,越過一拳青幽幽挂滿水草的山石,脈脈一道水波悄然分道揚镳,水光潋滟映着山澗的蒼翠,只是漸行漸遠,天涯只影,再無渾然交流的一日。

左名場大約感到了我的郁郁寡歡,期期艾艾道:“幼微,你有什麽不開心麽?”

我勉力揚起一渦淺笑,如暖陽穿過雲層照進這空蒙的山色,“沒什麽,你看這藍田山的好景果真名不虛傳,怪道人人擠破了頭皮往這裏趕呢。”

藍田山因山頂平坦,狀如覆車,又名平頂山,覆車山,又因盛産美玉,亦稱玉山,歷朝歷代的傳國玉玺,皆由藍田美玉雕琢而成,李商隐的“藍田日暖玉生煙”亦出于此。山峰白石壁立,兩峰對峙,遠望如朗朗白雪。藍水從腳下奔瀉而過,當年杜甫曾賦詩贊道“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巨峰如屏,鑿山為徑,沿途山岩相映,群峰競秀;奇花野藤遍布幽谷,瀑布溪流伴鳥鳴,薄霧缭

繞,飄蕩幽谷。

進了山谷,便将一個暑氣蒸騰的炎炎夏日,遠遠地抛到九霄雲外了,但覺天地之間清涼一片,夏木陰陰,紅紫成塵,清波澄澈,寒煙凝翠,翠色欲流,流入雲際,像綠翹腰間系着的那條散花水霧綠草百褶裙,層層皺缬着,霁風一撩,愈發地靈動鮮潤,似要臨風飄舉一般。

我們租下了山民的幾椽青磚大屋,在這山岚迷霧茫然一色的深谷裏,仙風道骨地安居下來,屋前散散地生着幾叢小花,嫩黃,煙紫,水藍地搖曳在春芳盡歇的暝暝暮色中,映着山頭斜照,靜靜地散發着細細的幽香和淡淡的明晖。

門前的幾株矮樹間衣桁遍張,綠翹把羅衣襦裙滿滿地搭在上面,點染了一院的赤橙黃綠時,我又想起了平康裏,想起了娘整日埋進皂角木盆裏,夙興夜寐地揉搓那永遠揉不完的紗羅綢緞,揉盡了青春韶華,揉盡了生氣蓬勃,揉出了眼角的絲絲細紋。

也許,娘是對的,如果在平康裏,我安安穩穩地嫁給一個阿祿那樣的人,如今的我又會過着怎樣的一種生活呢?是更多一些歡樂,還是更多一些落寞?

左名場因着藍田山路上的事,極力地哄我開心,正是溪水淙淙繞過籬畔的時節,他取來幾只海棠青釉杯,擱進涼浸浸的溪水裏,任憑随波蕩去,卻事先将我哄到下游杯盞必經之地,正好取來流觞痛飲,杯中盛着杏花汾酒,入口綿,落口甜,方有幾分醺然醉意,左名場已揣着羊毫軟筆與泥金桃花箋,疾趨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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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淡淡笑着,他對自己山路上說過的話,終究是有數的,這就更加地令我心寒,在左名場的心裏,我不過是一個匆匆過客,駐留的時日,是以他的金榜題名為期限的。這樣想着,杯盞是從清流激湍中端起來了,心卻撲通一聲掉進冷得徹骨的藍瑩瑩的溪流,暗沉沉地落到濃綠厚積的水底,然而左名場堆疊起的柔情似水,已經化作憨憨的笑容迎了上來,罷了,我的嘆息如一縷随風而逝的煙岚,輕得只有自己聽得見,人生在世,不過得樂一時是一時罷了,生年不滿百,何必總懷千歲之憂?

我凝思結句,不一時,桃花箋上墨香陣陣,歷歷銀鈎,一首七律躍然生成,題作《夏日山居》:

移得仙居此地來,花叢自遍不曾栽。庭前亞樹張衣桁,坐上新泉泛酒杯。軒檻暗傳深竹徑,绮羅長擁亂書堆。閑乘畫舫吟明月,信任輕風吹卻回。

左名場一把将詩箋揣入懷中,笑道:“幼微的詩,我可得好生收着,長安多少文人雅士,費盡心機想要得佳人一幅真跡,只是得不着呢。”

我凄迷地笑了,我的詩文使我脫離了倡家婢女的低賤,賦予了我從未想過的榮譽,名氣與地位,卻終究不能成為一條堅固的青藤,助我爬出命

中注定的卑微。

我們在山中“偷得浮生半日閑”,只覺光陰荏苒,似流水般在指縫間匆匆流走,暑溽之氣一天天地退去,撲盡流螢的輕羅小扇尚未棄置箧笥中,轉眼又是“銀燭秋花冷畫屏”了,只因今年七夕是我二十歲的整壽,芳辰将至,我卻有些茫然,二十歲,一個還算年輕的季節,我卻常常在岑寂的暗夜裏聽到悉悉索索頹然老去的聲音。

左名場對我的生辰卻比我還要熱切一些。他一面用竹剪剪下一朵深粉的薔薇簪在我松松绾起的同心髻上,一面笑吟吟道:“到時候我叫綠翹做幾樣清爽的小菜,我們月下小酌,卻也比山珍海味多了幾分雅致。”

我清淺而笑,道:“與左郎同慶芳辰自然歡喜,只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鏡裏紅顏,竟不知不覺要老去了。”

左名場刮刮我的鼻子,笑道:“盡說傻話,你才有多大,竟渾說自己老了,況且幼微的閉月羞花之貌,便是老了,也要比別人老得好看些!”

我開懷大笑,道:“素日只當你是個木頭人,竟不知也這樣地會哄人高興呢,日後別人的女人若向你嘆息紅顏易老的話來,你便也這樣說,定能博她開心!”

左名場臉上掠過一瞬的尴尬,讪讪道:“你又瞎說什麽呢!”

風飄殘絮的憂慮不安雖然不時地浮羨在清新松快的山居生活裏,像光風霁月的碧霄突然地飄過一團陰霾,然而到了那一天,心情到底是無比快樂的,綠翹炒了一碟豆芽,拌了一碟蜂蜜藕片,一碟黃瓜絲,做了幾只春卷,湯則是從藍田山裏采來的時鮮蘑菇做的,盛在一只白釉紅松鹿海碗裏。

左名場打開一壇去年埋在牡丹花根底下的竹葉青,斟在兩只青花龍鳳白瓷碗裏遞給我,笑道:“喏,幼微,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幹!”

我對着薄如蛋殼的瓷碗一陣怔忡,白瓷映着滟滟的清酒湛湛,有溫潤如玉的光澤,想着明年這個時候,左名場是與我名正言順地雙宿雙飛呢,還是……我極力抑制着心底翻湧如潮的陰霾,那白瓷碗上的青花,重重疊疊地覆過來,碗裏的色如明油的酒洇着一層陰灰,碟子裏裝着陰灰的一堆,海碗裏浮漾着陰灰,左名場似曾相識的玉面是一蓬陰灰,天地日月亦是陰灰的一籠,使人憂悶郁結地直欲透不過氣。

左名場見我直愣愣地盯着瓷碗出神,悄聲喚道:“幼微,幼……”

我已從陰灰的洞裏旋身而上,站在了洞口邊上,恢複了一個貌似凡人的可掬笑容,我笑意濃濃,語氣溫軟道:“不愧是陳年的老酒,甘醇芳香啊,我還未曾入口,只聞上一聞就要醉了呢——幹!”

左名場見我贊他選的好酒,亦是得意洋洋,見我一口飲盡了,忙為我斟

上,笑道:“只有酒香醉人,焉能配得上這賞心樂事,我還準備了一樣東西……”說着,以手探懷,掏摸出一塊湖水綠的絹子包着的一件物事,一角一角地展開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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