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夢為蝴蝶也尋花(5)

☆、夢為蝴蝶也尋花(5)

借着璀璨的星晖,我看到一枚碧瑩瑩的玉佩,紋理琢磨細膩,辨識不清,玲珑剔透如草尖上的一星兒露珠兒,在夢幻的晨曦下引起波動的光與影,純淨溫和如山澗澹澹生煙的一泓清泉,在柔柔的晚風裏蕩起層層漣漪,鮮潤輕滑如江南竿竿青翠若滴的綠竹,在沾衣欲濕的杏花春雨中綻放着淡淡的光暈。

我深深地低下去,低作井邊籬畔籠罩在輕紗夢般的薄霧裏的一握香荑,然而心裏蓬蓬勃勃地充盈着喜悅,心神激蕩着無邊的明媚,我笑道:“這是什麽?”

左名場欣然道:“這是我省下一點散碎銀子為你置的生辰賀禮,玉佩上一龍一鳳,取個吉祥如意的好彩頭吧。”

左名場親手把玉佩為我結在腰間,那溶溶的溫暖是濃于千杯美酒的。

《詩經》曰:“親結其缡,九十其儀。”描述女兒出嫁時,母親戀戀不舍地與其束結羅纓,這就是“結缡”,“ 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玉佩向來是男女相知相許的定情之物,左名場願以龍鳳佩贈我,意味着他是實實在在地把我當作他的知心愛侶,美玉有價,情愛無涯,還有什麽比他對我的這一片真心更貴重的生辰賀禮呢?

我在這個嬌紅漸謝靜數秋天的七夕沉沉地醉了,醉在榴花似火勝似春光的夢裏,玉指飛揚,琴音繞梁不絕,彩雲追月的纏綿秀麗撥動了素琴的冰弦翩翩起舞,我的心,如荼蘼外醉軟的煙絲,這可愛的紅塵!只要有你的疼惜憐愛,我何懼世情的風刀霜劍,無論何時何地,只要在你的瞳仁裏還映着的我等待的雙眸,我就還有一絲力氣在這個冷酷的人間活下去,情愛的溫暖,哪怕是一點點,也足以讓我忍受暗夜獨行的凄惶,支撐着走上好長的一段路了,苦澀悲酸纏繞成河的日子裏,只要還有你懂得我婉轉曲折的心意,我仍舊可以忘卻痛徹心扉的過往,再一次化身徘徊花叢的彩蝶,尋找绮年舊夢裏曾經失落的那一瓣心香。

我在那個炎炎的夏日,遠上藍田山的斜斜石徑,只覺得白花花的日光照落了一山的荒蕪,飛雪流霜般的寒意森森,而在涼風初着的金秋,走出昨日的依依楊柳時,卻披着春色無邊,綠意萬傾,包蘊着一顆嬌花拂風般斑斓起伏的心。

我們回到了一如往昔的鹹宜觀,一切似乎都保留着我們走時的模樣,不一樣的只有人雀躍的歡喜。

然而魚幼微命中的歡喜似乎永遠如梅雨時節的暖陽,白駒過隙的幸福光陰還只是才露尖尖角,就要被離別的無奈與傷心淹沒到動如參商。

左名場的母親從澤州托人捎信來,說纏綿病榻多時,要他速速回鄉。左名場看罷家書只是驀然一驚,沒想到一向身子康健的母親,竟至病來如山倒。信上言語甚簡,他也不知老人

家病勢究竟如何,卻因此更加地心急如焚。我也想不出勸慰之辭,只得叫他粗粗地打點一下行裝,連夜上路罷了。

左名場走了,我卻又陷入了深思,為什麽每一次在我即将觸到平安喜樂的邊緣時,總有那麽一封信,将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帶走,留下我孤零零一個獨對冬日盡頭的凄清,咀嚼春日來時的淚落晴光?難道是我命途多舛,無法阻攔造化的捉弄,或者,我無力的安慰着自己,這一次只是好事多磨吧,如果左名場的母親見到久別重逢的兒子襟懷一開,立時好了也未可知,如果确是壽限将盡,左名場畢竟是要春闱赴考的,料理完母親的事,也不會沉湎于悲痛太久,自然會即刻趕回長安。

春闱,他日思夜想的一個出人頭地的夢,他不會不來的。這麽一想,心裏頓時松快了許多。

冬日的陽光透過绡紗暖暖地曬在腳背上。绡紗上的鵝黃底子已被經年的豔陽曬得發白,翠水梅花也失了本來的面目,遠遠看着,像是一塊白底的舊帳子上漬了一圈一圈的淡紅暗綠,又像是嬰兒的圍嘴上長年累月沉積着的橘子水,菠菜汁,左名場的書信隔一段日子便會很有規律的寄來,這些文字成為我枯寂生活中唯一的輕松和歡愉,如同陳年的绡紗上的一點髒兮兮的顏色。

書信上每每只談及他母親的病漸漸好轉,只是還離不開人,叫我耐心等候,然而每當我問到他春闱将至準備何時回長安,以及應考之時住在哪裏,他總會在回信中“王顧左右而言他”。我的不祥的預感愈來愈濃,而且可以肯定他在澤州的日子不會像他信上粉飾的那般風平浪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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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個不眠之夜,我在青花暗刻海水紋花梨炕上輾轉反側,披着庭前梧桐新發的嫩葉篩落的半床明月,月光如雪,照着白岑岑的瓦上霜,照得深藍的天色變得灰蒼蒼的,更深露重時分竟會讓人有幾分黎明即起的錯覺。

難道我們的事吹到了他母親的耳朵裏,他母親會以死相逼嗎?那麽左名場定會屈從母命,也不會隔着青山綠水鴻雁傳書暗寄情愫了;難道他家裏為他定下了親事?那麽他應該沉迷在新婚燕爾中如癡如醉了,又哪裏會時時惦念着我這個紅顏薄命的可憐人,就算是惦念,他若娶了妻室,往來書信哪裏會這樣方便的?妻室,念及于此,我的心似被極鋒利的尖刀剜出了深深一道口子,鮮血長流……難道他的同窗好友中有人勸他不要與我這樣的殘花敗柳藕斷絲連,或是笑他竟與狀元棄婦糾纏不清,而他的骨子裏向來是孤傲的,本就覺得自己懷才不遇,素日總有許多馮唐李廣之嘆,別人再一嘲笑,更戳中了他的軟肋,或許竟因此而萌生一刀兩斷的想法也未可知。

我因為清玄的緣故結

識了一個煉丹的道士,叫趙煉師,喜歡插科打诨,左名場不在的日子裏,為了填補寂寞,我經常深山尋訪,圍爐清話,他送與我許多丹藥,說是吃了可以忘憂解煩的,我吃了,并不覺得怎樣奏效,只是閑來與他聊聊天,也是一種消磨。

我一天一天扳着指頭計算春闱之期,望穿秋水地盼望她到來,只有功名利用祿才有足夠大的力量誘惑左名場再次來到長安,同時我又害怕她到來,因為距離春闱越近,而左名場又沒有出現在鹹宜觀的話,只能說明他來到了長安卻不願意見我,一想到這一層,我便更加得心驚膽顫,更加得心意沉沉……

這種惴惴不安的焦躁終于在某一刻達到了頂點,在一個驟雨初歇的黃昏,我狠狠地抓了兩大把辟寒香添在褐釉折枝花卉香薰裏,狠狠地吸了幾口,嗆得鼻子頓時一陣酸慘,雙淚交流。

綠翹端來一碗白芍甘草湯服侍我吃藥,我斜斜地瞪了一眼濃稠的紫醬色湯藥,劈手抓過,“砰”地一響砸在地上,鬥彩雉雞牡丹碗飛花碎玉般零落一地,湯藥飛濺,地上,牆邊,綠翹的洋蓮紫的素羅裙子上,皆落上了淺醬紫的點點斑斑。我向床上一歪,臉伏在艾葉菊花枕上,嗚嗚哭了起來。

一壁哭着,一壁又覺得這樣失态,定會引得綠翹暗暗譏笑,本來他在左名場面前屢屢賣弄風騷卻恰似對牛彈琴,這回見我這樣的落魄一定十分快心吧。但是我已經大放悲聲了,只有越哭越傷心,越是傷心哭聲越大,正在無論怎樣地想要收了眼淚也抑制不住的時候,綠翹一只素手軟軟地搭在我的肩頭,這軟軟地一搭倒使我洶湧澎湃的情緒平複了不少,嚎啕之聲漸漸低了下來,漸漸地變作無聲地哽咽,這一場大哭搜肝搗肺,五髒六腑都被掏空了一樣,渾身懶懶得一絲力氣也無。

綠翹見我逐漸均勻了氣息,方敢稍稍挪一挪足,支在腳背上的一塊較大的碎磁片“叮呤”一聲響,倒在藥漬斑斑的青磚地上,綠翹陪笑道:“憂惱傷身,師父也不必過于擔心,如今春闱将至,左相公必然是焚膏繼晷,以期一舉奪魁,若是在再住到鹹宜觀來,只怕又要沉溺溫柔鄉中,日日對着師父沉魚落雁似的美人兒,還能看得下一句書麽?那時若名落孫山,豈不在師父跟前沒了面子?自然是要待得金榜題名時,再來向師父報喜的。”

綠翹真真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兒,句句說到我的心坎上。我一直有這樣一種脾氣,只要是我願意相信的,不管有沒有道理,我還是很容易相信,因此當下便深以為然,左名場自然是為着大考将近想要專心備考才未能來看我的。

可是我真的希望他考中麽?說實話,我有一點茫然,如果他考中,日後我或許有夫貴妻榮的

可能性,畢竟李億若知曉我又嫁與新科進士,一定會懊惱不堪,這樣理想的情形想想就讓我解恨,可前提是左名場得有“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君子氣魄才行;如果他考不中,我做一個落第書生的妻子,榮華富貴是沒有了,但是“與子偕老”的可能性就會大大增加,有時候“白頭不相離”不是因為愛情多麽偉大,而是因為形勢比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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