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萬裏身同不系舟(1)
☆、萬裏身同不系舟(1)
淡金的日光擠進密密的窗棂,幽幽照了進來,照在角落裏堆着的一捧淡金稻草上,蒸騰出新谷初稔的酥甜之味,濡染了我的每一個毛孔,熏人欲醉,是豐收的味道吧,那味道應當也是淡金的,豐收之後家家戶戶會過中秋以示慶祝,一家人團團圓圓坐在一起,天上挂着圓圓的月亮,那畫面是頗有全家歡樂的意味的。
住在這陰暗的大牢裏,我的心頭反而生出從未有過的安寧與平靜。我很清楚,自己就像黎明前的昙花,白蕊紛紛即将凋零于紫陌紅塵,結束纖侬而斑斓的生命,亦是結束蒼涼而孤寂的悲怆。
這人世于我,已戀無可戀,生為婢仆的辛酸,初為人婦的幸福,一入空門的落寞,風月場中的痛苦,都可以随着劊子手揮落的鋼刀,随風而逝,比斬盡青絲更為徹底的六根清淨。
金烏墜,玉兔升,我仰首,望着囚窗之外的月華婉轉,微笑着,吟道:“明月照幽隙,清風開短襟”。
“好!”一聲夾着幾分沙啞的稱贊,有如烏沉如墨的夜色。
細窄的肩微微一聳,回首凝眸,我看到一個穿着暗紅袍服的官員,隔了淡煙黃的門棂端然立于牢門外,他右邊的一小半面孔被碗口粗的門棂遮住了,左邊與另一根門棂之間卻還有一小段縫隙,因此仍舊可以看出臉型的曲線,長圓中帶點微方的臉,短而直的鼻子,鼻梁很高,顯得眼窩有一些凹陷,當然這只能從其中一邊的眼窩看出來,另一邊的可是看不着,他的臉也許是不對稱的也未可知,我想。
“見了京兆尹大人還不跪下!”在他身後,一個身穿皂色袍服的衙役斷然大喝。我只顧着打量這位陌生的京兆尹,竟忘記見官行禮的事,這時方回過神來,盈然下拜。
京兆尹擡擡手示意我平身,又向旁邊那人使了個眼色,衙役便從袖管裏掏摸出鑰匙,打開牢門,放我出來。
我帶着極重的手铐腳鐐,淡黑的鐵環一個套一個地連起來,拖成一條蜿蜒的鏈子,冰冷得像條死蛇,走直路來叮當作響。
京兆尹走在最前面,衙役跟在他的後面,我則跟在衙役後面。淡灰藍的天空,月亮藏進雲裏去了,只剩下黑魆魆的夜色籠罩着庭院,樹色蒼蒼,微風送來蘭草渺茫的香氣,這些生命的氣息就在我的身邊腳下,然而從我眼裏看過去,卻覺得她們離我那樣遙遠,杳杳無盡似的。
我漫不經心地走着,也不去記來時的路,只隐約覺得似乎穿過一道垂花門,又走完了一條疙裏疙瘩的甬道,想必是碎石子砌的,又轉過了影壁,廳房,但到底是先走過哪裏後走過哪裏呢,卻是過目而忘,模模糊糊地
不真切了。最後來到一座寬敞庭院,四面的抄手游廊上,疏疏落落地挂着幾盞紗燈,風吹燭火,明滅不定,正面三間上房,那衙役越過京兆尹時行了個禮,便又從袖管裏掏摸出鑰匙開門。
京兆尹悄無聲息的負手款步進屋,我亦弱柳拂風地踏了進去。那衙役不知何時悄然退下,屋裏只剩下我與京兆尹兩個。照理說屋裏只有兩個人,應當格外感到空曠才對,但是恰恰相反,我站在屋子中央,只覺得四面的幾案椅榻全部擠了過來,黑壓壓的,擠得人透不過氣。
京兆尹以手示意我坐下,出乎意料地,我竟立刻坐下了,倒不是我死到臨頭覺得萬事皆空,因而忘了禮數,而是自從我在牢房裏見到這個人的那一刻起,盡管是初次見面,卻始終有一種恐懼與陰霾伴随着我,無緣無故的,就像有一片烏雲沉沉地頂在頭上。
西北角上挂了一只蝴蝶紗燈,以檀木為骨架,骨架上雕着流雲,每只角上俱垂下長長的大紅流蘇,白底紗罩上繪着“十面埋伏”的彩畫,這燈有個名堂,叫做十面埋伏燈。屋裏只挂着一盞燈,因此也就不甚明亮,京兆尹的一半臉孔映在光裏,燈下觀來,倒也不失幾分俊雅倜傥,另一半卻是隐沒在暗影裏,黑漆漆的,模糊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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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了鑰匙,疾步走到我前面,就要為我打開鐐铐,我大吃一驚,這可是不合規矩的呀!
就在鑰匙将要插入鎖孔的一剎那,他忽而想到了什麽似的,猶疑片刻,終于沉靜笑道:“還是不要了——我怕你一會兒會發瘋!”
我聽得一頭霧水,又感到萬分可笑,我為什麽要發瘋?魚幼微都走到這一步了,還有什麽可以在我心頭這潭死水上攪動一星兒微瀾的?
然而,疑雲卻是越發得重了。
我淡淡笑道:“大人夜審幼微,所為何事?該招的我已全部招認了!”
京兆尹的臉上活泛了些,卻依然很沉靜,又似乎籠着一層薄薄地哀傷,道:“叫我溫璋吧!我們也算故人了!”
睫毛輕輕一挑,如夜風輕輕鼓起的煙霞紫的蟬翼紗,道:“故人?我從前可并不認識溫大人啊!”
溫璋端起案上置着的一盞三彩獅子蓮花燈,走至宮燈前,就火點燃了,又緩緩地轉過臉來,這一回蓮花燈就在他一只手裏擎着,但是有微風吹過中堂,那光與影本就搖移不定的,再加上燈下黑的緣故,他的鼻子,睫毛與微翹的嘴唇皆在另一側的臉上投下過分誇張的影子,故而我仍舊是瞧不清楚,也更是想不起來,于是搖搖頭,聲音輕得像日出之前的最後一縷稀薄的晨霧,“幼微實在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大人了。”
r> 溫璋袅袅一聲嘆息,在黑沉沉的夜色裏,不絕如縷,像是将這夜涼如水裱成了一幀圖畫似的,總也散不去。他帶了凄然的口吻道:“唉,你已經不記得我了,可憐我‘碧海青天夜夜心’,你卻是從未記得過我,”他頓了一頓,唇邊浮起一個苦笑,“其實我早該料到的,可是聽你親口說出,卻是更傷心!”
我聽他的口氣似乎對我大有情意,可是在這空曠的房間更像一片空曠的荒野,在荒野裏冷不丁地聽到一個陌生人的溫情表白,竟讓人有些不寒而栗的恐怖。他是誰?難道是春宵一度的露水之人?不,我的記性還沒有那麽壞……我确實不記得他,連點兒影子也沒有。但這樣僵着也不是辦法,我正要盡力想出些話來填補這難堪的寂靜,忽見溫璋一語不發地轉到內室去了。
過了一會兒,內室的門“吱呀”一響,溫璋卻換了一襲冰藍窄袖袍衫,上面盤曲着繡着一團一團的暗花,黑影裏瞧不真切,仿佛是大朵的祥雲或是牡丹之類。
“這回你想起來了麽?”溫璋沉靜的語調中夾着一絲急切。
我審視半晌,極力搜索記憶裏的每一個角落,最終只能失望的搖搖頭,道:“大人恕罪,幼微實在想不起來!”
溫璋微微仰首,低低地笑了出來,笑着笑着,仿佛有兩顆晶瑩的淚珠滑落地下,倏然滑落,便什麽也看不見了,我開始懷疑我所看到的是幻覺。溫璋再次平視我,又重新恢複了平靜如水的神氣,然而如同攪動過的一池春水,靜是靜下來了,那浮動起來的塵泥,可不是輕易能夠塵埃落定的,總也是一池濁水罷了。他淡淡道:“每一次見到你,總要伴着一個女子的死去,如果是這樣的話,我願意這世上除你之外的所有的女子一一死去,只求能夠永遠看着你!”
這一句熾熱如火的表白,只叫我覺得冷過三九的寒冰,是冰與火的混合,白亮的火,細看之下是剔透的冰,冰裏又無日無夜的燃着白亮的火。
不過經他這樣一說,記憶深處的幾幀碎片,也就旋轉翻騰零零落落地向近前飄,飄在半路,卻又停滞不前,好像一個人夜裏作了無數的亂夢,晨起卻要揉着惺松的睡眼,一點一點地去抓昨宵所有的繁瑣枝節,恨天高一樣的,想抓也抓不着。
溫璋見我沉默不語,只得哀涼言道:“是的,你不記得了……你愛過很多人,我卻只愛你,我的一生只屬于你,你卻對我一無所知……”他擡眼看看我,眸子在暗沉的燭光下仿佛籠罩着一重輕煙似的,香甜的夢裏的朦胧的輕煙。
溫璋道:“我知道你會驚訝,可是不要害怕,因為我對你訴說的一切都是真
的,這些事在你的生命中真實地出現過,只是你從來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而已!”
溫璋輕輕一個手勢,示意我喝茶,我一動不動,仿佛釉下彩團花蓋碗裏盛着的不是香茗,而是滿滿的鶴頂紅,溫璋卻是用了最平淡的口氣,仿佛是在敘述別人的事一樣,道:“我的一生,是從遇到你的那一天開始的。我出身名門,算是銜着金湯匙出生的罷,我是開國名臣溫彥宏的六世孫,凡這世上有的,老天都賜給我了,家世,才華,金錢,權勢,要說有什麽不如意,就是我一出生,母親便不在了,聽乳母說,我的母親是個美麗多才的女子,她不僅長得美,而且能詩擅文,當年以我父親這樣的家世,也是壓折了轎杆才娶到她的……我自幼飽讀詩書,祖父在孫輩之中,最寵愛的就是我,但是在我的心裏,也許這耀目的一切都來得太容易,因此我從來把這些視若浮塵的,我最大的願望,是像我父親那樣,娶一位才貌俱佳的女子為妻,我不在意她的出身,只要她是我認定的那個人,我相信,這世上,總有這麽一個人果然,真的被我碰到了……”
溫璋凝重的唇角浮起一個甜蜜的微笑,他輕噓一口氣,繼續道:“春風樓紅牌姑娘紫煙的大名我早就如雷貫耳,我去拜訪她,事先倒也未懷着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是想看一看這位青樓裏的掃眉才子,可是很不巧,我一睹芳姿之日,卻正是她情斷自戕之時……”
我的眼皮倏地一跳……想起來了,是他,就是他,雖然隔了歲月的滾滾洪流,當初驚惶的眸色籠上了憔悴與滄桑,瘦弱的身子也微微發福,但是仍舊可以辨識得出那一條悚栗顫抖的舊影!
溫璋笑道:“你終于想起來了……”一語未了,喉結卻骨碌一動,仿佛強忍了咽下了極苦的湯藥,“我害怕親眼見證一個年輕美麗的生命的消失,張皇失措的向外逃,誰知就在紫藤閣的門口撞到了你,你知道嗎?當時的你美極了,我一輩子都沒有見到過,翠綠散花绫的夾衫,月色百褶裙,烏黑的發髻上只插戴了幾件清淡的首飾,可是…..我一輩子都沒見到過比你更美的女子。我看不到,也聽不到,紫藤花的香氣淹沒了我,淹到了胸口,淹到了脖頸,淹到了頭頂,我徹底地沉淪了……你走了,我卻立在原地,半晌沒有回過神來,後來,我看到地上有一只妝奁,裏面盛着一支珠釵,我本想還給你的,可實在舍不得,終于細細地藏好了,帶了回去……”溫璋的笑容如漸入中天的月光,緩緩地暈了開來,“我立刻四處打聽,聞知你原來就是長安頗有才名的詩童,魚幼微,我更加好奇,又從一切可以搜羅到你的詩文的地方,找來了你
寫的所有的文字,哪怕是只言片語,漸漸的,我無法自拔地着迷了,我相信那些文字之中跳躍着的美麗的精魂,就是我十幾年來所尋找的,那一段時間,我恰好卧病在床,我摩挲着你的詩文,一字一字地,含英咀華,常常通宵達旦,晨起大汗淋漓,甚有快意平生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