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萬裏身同不系舟(2)

☆、萬裏身同不系舟(2)

溫璋的雙目籠着淡淡的幸福,如荷塘裏浮起的青霧,憂傷的眸子裏倒影着的,是嬌柔的新娘的豔影。溫璋道:“可是當時我還不能立時遂願,因為我要準備來年的春闱,為了你,我發憤讀書,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我考中了進士,可正當我準備去平康裏尋你時,卻在鹿鳴宴上聽說你已做了新科狀元李億的外室!”

我随着溫璋浮蕩的眼波,悠悠地溯回到十幾年前的長安,那一段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日子,往事如煙,到如今也不過化作一聲嘆息罷了。

溫璋見我阖目長嘆,不由笑道:“幼微姑娘一定對當初的選擇悔之莫及吧!”

我淡淡莞爾,道:“談不上後悔,是對是錯,誰知道呢,也許這就是我命中的一個劫,我必須要經歷的。”

溫璋似乎心有戚戚,嘆道:“他是你命中的劫,你亦是我命中的劫,我無法從李億身邊把你搶回來,我只能想辦法向你證明,我比他……”溫璋咬一咬嘴唇,終于下了決心,道,“愛你更深。”

溫璋是用了最平淡的口吻說這句話的,但聽在我的耳裏,卻如轟雷掣電一般,我沐浴在一種似喜非喜的奇異中,奇異的寂靜包裹着我和他……溫璋終于又繼續道:“所以,我悄悄給李億的妻子送信,告訴他李億在長安有了外室……”

我忽地站了起來,然而站得太猛,卻被沉重的腳鐐硌了一下,硌得腳踝生生得疼,瞬間只覺全身的血滔滔地向頭上湧,我挑起一根纖弱的手指,顫顫地指着他,道:“是……是……是你!”

溫璋詭秘一笑,道:“沒錯,是我,可當我知道李億犧牲你而屈從于權勢時,我就一點也不後悔做了這件事,李億把你放在道觀裏,讓你飽嘗空閨寂寞之苦,你居然還是對他一往情深,他都要攜妻赴任去了,我去鹹宜觀拜谒,你還是賜我閉門羹吃!”

我莫名驚詫,問道:“你去過鹹宜觀麽?我并不記得你啊!”

溫璋的眼角流出了冷漠的苦澀,“你自然不會記得,我怕被你拒絕,惹人嘲諷,因此化名‘裴澄’去求見于你。”

裴澄?我怎會不記得?凄慘的笑意從眼裏流出來,眼淚似的流了一臉,“裴澄?這世上千百姓氏,誰叫你偏要姓裴?我不見你,只因你的姓名中帶了這一個臭字。”

溫璋雙目圓瞪,恍然大悟,然而立時怒叱道:“不許胡說!我之所以化成此名,只因我的母親姓裴!”

我不屑地笑笑,露出死囚特有的絢爛之極的雲淡風清,“誰的姓氏也不重要了,這是天意!是天意!”

溫璋一張緊繃的臉頹然松了下來,落寞笑道

:“不錯,是天意!你不見我,卻要與一個落魄的窮酸左名場茍合,我焉能不恨!我暗中着人查訪你,設法從溫庭筠的一個下人手裏得到了你寄給他的詩,情意綿綿啊,我把這份情意綿綿悄悄地撒落在長安的街頭巷尾……果然,李億得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托辭,與你一刀兩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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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語未了,我的心像被狼虎的利爪狠狠地揪起,無處安身的空虛與痛楚,我急煎煎地問道:“是你告訴了左名場的母親?”

溫璋的神色趨于柔和,道:“不錯,我欲于茫茫人海中所求的那個人,的确就是你,豔若桃李又冰雪聰明。”

這些贊美之辭在我聽來,已無任何意義,或許如果我是一介凡俗女子,會過得更好,最起碼性命無虞,但覺有無限哀涼,伸長了舌頭輕輕舔舐着我,微弱的聲音似枕畔呓語,道:“那麽我與趙煉師那些莫須有的事,也是你告訴李近仁的?還有那個莫名其妙闖進鹹宜觀的窮酸,也是你暗地裏派去查訪我的?”

溫璋似乎也是疲累已極,只微微颔首。

心中似被盤古的巨斧狠狠一劈,輕而清地飄浮上去,濁而重的沉澱下來,然而裂開的這道深淵,是永遠無法彌合的了。眼前的溫璋漸漸地變得軟溶溶,影虛虛的,暗紅的袍服在昏黑的燭火中盤曲纏繞,扭動成一條吞噬一切的巨蟒——我可能得到幸福的一切的機會!綠翹,我曾經把一切懷疑到了綠翹頭上,還因此而……笞殺了她,我悔痛交加,但再悔再痛,亦是不可挽回的了,也只有到了行刑那日,一命還一命,也算賠還了我欠綠翹的青春韶華。

青春韶華……我忽而想起一事,立時眸光如電,似欲穿透溫璋的五髒六腑,道:“那只妝奁……那只杜鵑紅雕漆描金加彩龍鳳紋首飾匣子,應該還在你這兒吧!”

溫璋的臉孔扭曲了,笑容中猙獰的意味漸濃,道:“到這個時候,你還是忘不了他?”

我坦蕩相對,平視溫璋,道:“溫先生待我如父如師,我焉能忘了他?”

“我看卻未必這樣簡單!”溫璋哼了一聲,容色有三分鄙夷,立時轉入內室,捧出一件物事,用淩羅厚厚裹了,他輕輕置于桌上,一點一點細細解開千疊萬繞的一個個死扣活結,揭開最後一層薄薄的帛绫,我終于看到了那一只曾與我擦身而過的妝奁,這些年來,顯是被溫璋仔細收藏着,并時時拿來把玩,妝奁外壁的包漿圓潤厚實,玉指纖纖甫落在蓮花邊銅鎖鼻上,心口卻如一把極重的錘頭,怦怦如鑿。

妝奁中穩穩地躺着我的福壽綿長嵌珠釵,另有一張發黃的宣紙,疊成四折,我小心翼翼地輕展紙箋,泥金宣

紙因着年歲已久,變得薄而脆,像長安街市上販賣的芝麻薄餅,底子上微凸的爪果暗紋亦洇得黯淡模糊,但上好的徽墨卻歷久彌新,字跡依然瑩潤飽滿,上面書了一支《南歌子》:

似帶如絲柳,團酥握雪花。簾卷玉鈎斜,九衢塵欲暮,逐香車。

他對我的追慕缱绻之情,躍然紙上。詞後又書一行小字:“幼微賢契,見字如面,汝若願追随予之衰朽殘年,月上可至東門垂柳之下,汝不至,予則知汝惦念令堂,難離故土,唯祝賢契安好。”

溫庭筠,溫庭筠,原來他對我并非只存亦師亦友之誼的,他那日再訪平康裏,并非只為送還珠釵,而是蘊藉了千般愛意,萬種情思,想要執子之手……斯人已逝,現在知不知道這些,還有什麽分別嗎?我想,對于我,還是有很大的分別,至少我知道,在我即将結束的一生之中,還曾經完完整整地擁有過一份真愛,我也就感到一種凄涼的滿足。

溫璋見我默默無語,走進一步,沉吟道:“事到如今,你可有什麽打算嗎?”

我細細折好黃舊的紙箋,置于妝奁之中,紙箋上經年浮起的憔悴似人老珠黃的倦容,淡淡道:“我已是将死之人,還能有什麽打算?我欠了綠翹一條命,便叫我賠還與她吧!”

溫璋兩根細長的手指夾起來,捋着下颌上疏疏的胡須,笑道:“其實只要你願意,你可以不死。”

長久以來凝在心頭的堅冰有一瞬間柔柔欲融,活下去,繼續享受丹霞流雲,倚紅含翠的滟滟春光,可是這歡悅只延挨了一刻,便萎謝于冽冽冰天。于我,與其無限輪回地在這冷酷的世間飲冰食蘖,還不如叫劊子手的一口鋼刀斬斷熱血柔腸,也就六根清淨了。

我搖搖頭,溫璋的詫異與不解如庭前的一蓬晚香玉,搖落在無邊的惆悵裏,良久,他凝視着我清冷如霜的花顏,“為什麽?為什麽?我會對你一心一意,我會讓你隐姓埋名,沒人知道你就是魚玄機,我會……”他說到心潮激昂處,雙手死死地抓着我的纖弱的雙肩,搜肝抖肺地搖撼着我,“我知道,你不喜歡長安,我可以為你辭官,我們歸隐林泉,絕跡人間……”

我想要拂落他的一雙手,胳膊尚未擡起,已經被冰冷的木枷緊緊箍住,只能猛然向後退了兩步,毅然道:“溫大人好歹是朝廷命官,對我一個死囚女犯哀聲連連,若旁人聽了去,豈不大傷了體面?”

我的義無反顧像一顆釘子,将他釘在原地,他臉色沉沉地發青,目光定定地落在我身上,怔了好一會兒,終于滿目蒼涼地笑道:“你寧願去死,也不願接受我?你寧可去死?”說到最後溫璋

已失了平常聲調,卻又竭力克制,而越是克制就越是顯得聲嘶力竭。

我屏了氣息,繃緊全身的骨節牙齒,恨恨道:“我毀了綠翹,我自會還她,你毀了我,卻沒有還我,你記得這筆帳,我會在閻羅殿等着與你算清楚的!”說完了,仿佛渾身虛脫了一般,頹然委地。

溫璋的笑聲裏有歇斯底裏的颠狂,“我毀了你?我毀了你?又是誰毀了我?是你!”他戟指向我,淡淡地潮紅漸漸洇透了面頰脖頸,“我一生的愛和希望,片刻間就被你毀了!”

我笑容如開在石縫中的一朵凄豔的花,“也許吧,你有你的道理,飄搖在愛的激流與漩渦裏,誰判得清對與錯!”

我微笑了,我會像一個勇士一樣地慷慨赴死,對于這個世界,我只有徹骨的疲倦。

秋風飒飒,吹黃街邊的依依楊柳,遠山上紅葉染盡層林,如火如荼地直欲燃燒起來。

刑場下人頭攢動,人們在嘁嘁嚓嚓地談論着這一場即将到來的絕命紅顏的大戲,情緒昂揚,豪興勃發。

我走向刑場,人群裏的騷動像有利刃揮落的琴弦,剎那間鴉雀無聲,千萬束目光,或訝異,或惋惜,或憤恨,統統凝聚在我的俊眼修眉上,含朱丹唇邊,素羅衫裙上盛開着的大朵大朵的萬壽菊,飄逸的裙裾下若隐若現的繡花軟鞋上是兩朵蟹爪菊,通身的凄豔是長安城最美的那一抹晚霞。

我看到了如花,搖手揮淚地向我送別,看到了逸清道長慈憫的目光,看到了阿祿,領着一群高高矮矮的孩子,比十年前形容憔悴了許多——他還會繼續憔悴下去的,我卻會永葆青春,想到這兒,我笑了。

晚風撩動碎發飛揚,紅暈輕敷俏臉生春,我在滟滟的夕陽中,看到劊子手磨刀霍霍,銀光閃爍,如碎玉飛濺。

悲風吹得監斬官的一聲號令如缥缈得浮雲,流散天際,鋼刀緩緩斜挑,我緊阖雙目,靜靜揮別這個斑斓而蒼涼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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