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咚咚。”

紀凜清了清嗓,站在接待室門前,朝裏喊:“彭局,我來了。”

裏頭傳來彭德宇中氣十足的回應:“诶,等會兒,我來開門。”

紀凜不安的手指抓緊了制服衣角,深吸一口氣,拍拍自己刮完胡子的臉,在門開的瞬間松開了手,也吐出了氣,擠出一個燦爛清爽的笑。

彭德宇一開門,被他吓了一跳,表情跟活見鬼似的:“你笑什麽?”

紀凜莫名:“不能笑嗎?”

“不是,好久沒見你笑了,突然來這麽一下,怪瘆人的……”彭德宇念叨完,側身讓他進來,同時對裏邊的客人介紹,“這位就是紀警官。”

接待室沙發上坐着一男一女,都約莫四五十歲,穿着考究,眉眼間似乎有幾分熟悉。

紀凜微微恍惚,強壓下心口湧上來的酸澀,喊了聲:“叔叔,阿姨,你們好。”

二人見了他,立刻起身,熱情地迎過來與他握手,穆浩的父親穆長風爽朗道:“紀警官,常聽說你的名字,今天終于見到了。”

紀凜受寵若驚:“您二位……聽過我的名字?”

穆浩的母親孟蘭也親切地拉着他另只手,說:“是啊,市局的馮警官前幾次來探望我們,都談到你,說你為了阿浩的案子勞心勞力,還差點把命搭進去,我們夫妻倆一合計,怎麽也該來當面感謝你一次。”

紀凜更不可思議了:“馮隊居然會誇我……我還以為他很看不起我……”

彭德宇拍拍他的肩:“老馮就是看着兇,心腸不壞,認真做事的人他都看在眼裏。”

“但他知道我……”紀凜及時咬住了唇,把差點脫口而出的秘密吞了回去,“……請您替我謝謝他的包容。”

“要謝自己謝,有點出息,這麽點小事就紅眼睛了。”彭德宇大力揉了揉他的頭發,“我還有工作,先失陪了,你們慢慢聊啊,有事再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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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诶,您慢走,耽誤您時間了。”穆家夫婦客氣地送走了彭德宇,關上門,拉着紀凜一同坐下,然後從包裏掏出了一個鼓鼓囊囊的紅包,“紀警官,這個你收下。”

紀凜還在扒拉自己被弄亂的發型,見此情景,立馬往後退,連連擺手:“不用,您別客氣,太見外了,查案是我的分內事。”

“我們都聽馮警官說了。”孟蘭一臉慈容,化了精致的淡妝,卻掩藏不住神态中的憔悴與疲憊,“你和阿浩是大學同學,他幫過你,你一直感激在心,所以為他的案子到處奔波,是吧?像你這麽善良熱心的孩子,我們怎麽好意思讓你白白辛苦,不給你補償點什麽,我們夫妻倆實在良心難安啊。”

穆長風也說:“你冒着生命危險查案,我們聽說之後都特別感動,絕不能讓你這樣的好警察受苦受難。破案的事我們幫不上忙,想來想去,只能給你一點經濟上的支持,你就當成是我們捐贈的辦案經費吧。”

紀凜搖頭推卻:“換作其他警察也會這麽做的,而且不止我一個人查案,大家都在幫忙。您二位如果非要給,那就送幾面錦旗給咱們局裏吧,能上新聞,給局裏增添榮譽,我也能沾沾光。”

穆家夫婦互相商量了會兒,同意了這個提議,于是暫且收起厚厚的紅包,說:“好,聽你的。小紀,坐過來點吧。”

這聲親呢的稱呼也将三人的距離拉近了些。

夫婦二人是做生意的,說不上大富大貴,但也小有資産,兒子又品學兼優,儀表堂堂,能力出衆,畢業後仕途也十分順利,從小到大沒讓他們操過心。

原本是人人羨慕的家庭,卻在那個雨夜破碎得四分五裂。

老來失子,白發人送黑發人,對父母來說永遠是最沉重的打擊,即便時隔近一年,看到穿着相似警服、年紀也和兒子相仿的紀凜,夫妻倆還是忍不住悲從中來,沒說兩句就紅了眼眶。

紀凜連忙遞去紙巾,蹩腳地安慰:“叔叔,阿姨,都過去了。”

孟蘭抹了抹淚,勉強擠出笑來:“讓你見笑了,我就是太容易傷感,看個電視劇也能哭得稀裏嘩啦,阿浩以前總說我動不動就哭。”

紀凜怔了怔,垂眼掩藏住情緒,扯了扯嘴角:“他以前也這麽說過我,我那會兒總被教練罵哭。”

穆長風聞言,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手指着他:“原來阿浩說的就是你啊?”

紀凜倏地擡眼,呆呆地問:“他……提過我?”

“對啊,他讀大學的時候跟我們說過,有個同學體能跟不上,每次訓練都落在最後,被教練罵哭。”

“是我。”紀凜傻傻地笑道,“穆哥看我太可憐了,好心陪我訓練,後來我體能就慢慢趕上了,沒再被教練罵過,多虧了他。”

穆長風感慨:“一晃眼都好多年過去了。”

“是啊,畢業後就沒怎麽聯系過了……”紀凜眼中的光一點點黯下去,“最後一次跟他吃飯還是在畢業典禮那晚,後來他工作太忙了,每次約他都沒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五六年了,誰能想到那是最後一次……”

他說到這兒,意識到這話不妥,連忙道歉:“對不起,叔叔阿姨,我不是故意的……”

孟蘭輕拍他手背,安慰:“沒事兒,以後來咱家吃飯,阿姨親自下廚,你就當陪陪咱們老兩口了。”

紀凜又驚又喜:“真的嗎?不會打擾你們嗎?”

“有什麽打擾的,自從阿浩走了,家裏就冷冷清清的,如果你能常來,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就怕給你添麻煩。”

“不麻煩,怎麽會麻煩。”紀凜鼻子一酸,正要答應,接待室的門突然再度敲響。

“紀隊,你在裏頭嗎?沒有緊張到走不動路吧?那就給我開下門。”

“……”

這嚣張又損人的語氣,除了某位大少爺還能是誰。

紀凜磨了磨後槽牙,露出一個歉意的笑:“我去打發他走。”

穆長風擡手攔住:“這是度秋的聲音吧?讓他進來吧。”

孟蘭露出笑意:“度秋也來了?這麽巧,我們一會兒還想去找他呢,好久沒見他了。”

聽二人這麽說,紀凜只好去給煩人的虞大少開了門,并賞了他一張臭臉:“有事?”

虞度秋今天穿了一身白,與他的發色十分統一,但再加上手裏捧着的一束白月季,色彩上亮眼得過頭了,宛如一顆上萬瓦的巨型燈泡,存在感強得叫人無法忽視。

紀凜鄙夷地上下掃量他:“我怎麽不知道你今天結婚?”

虞度秋莞爾:“好久沒聽到你的挖苦了,看來你今天心情不錯。”

被人挖苦還眉飛色舞,腦子指定有點毛病。

紀凜懶得理他,回頭對穆父穆母笑笑:“他帶了花給你們,很漂亮。”

“不,我是帶給穆浩的。”虞度秋搖晃了下手中純白無暇、明媚盛開的花束,“伯父伯母,我們一起去看看他?墓園離這兒不遠,我還沒去過呢,一直挺想去的。”

紀凜臉色微微一變,聲音迅速沉下去,低聲斥責:“去那裏幹什麽?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虞度秋毫不避諱,高聲道:“這有什麽,伯父伯母不會介意的,對吧?”

穆家夫婦無奈苦笑:“度秋就是這個性子,小紀,沒事的,去就去吧,阿浩一定也想見見你們兩個朋友。”

紀凜攥緊了拳頭,看了看二老,又看了看一派坦然的虞度秋,最終慢慢松開手指,緩慢而沉重地點了下頭:“……好。”

墓園距離新金分局約一小時左右的車程,虞度秋的兩輛車慢悠悠地開過去,到的時候大約午後四點,日頭沒那麽毒了,光線依舊明亮,一天中最溫暖的時刻。

墓園位于市郊一片平坦的空地上,視野開闊,清幽雅致。現在不是掃墓的旺季,園內幾乎沒有人煙,一塊塊方正的墓碑整齊而安靜地立着,目之所及,唯一的生命只有随風輕晃的常青綠植,和在樹上停歇的幾只小鳥。

一切都那麽惬意恬淡,可惜長眠于此地的人卻永遠無法感受。

“阿浩目前還是失蹤狀态,進不了烈士陵園,只能進公墓。”穆家夫婦邊說,邊在前頭領路。

園區之內又細分了好幾塊區域,彼此之間隔着等身高的灌木,如同迷宮一般,第一次來的人還真不容易找到方向。衆人跟在二老後頭,繞過一棵棵雪松銀杉,走了好一會兒,才在一塊墓碑前停下。

婁保國回頭看了眼,小聲問周毅:“大哥怎麽不見了?剛還在我後頭。”

周毅無語:“那麽大個人了,丢不了,管好你自己。”

孟蘭先拿紙巾将墓碑前前後後擦了遍,上邊刻了字,卻沒照片,裏頭顯然也是空的。

穆長風嘆道:“今年剛買的墓地,當時已經差不多定案了,我倆想着,他人不知道在哪兒,起碼讓他的魂魄有個安定的地方。原本準備貼上照片,燒些他的衣服放進去,案情卻突然有了變化,這事就擱置了,我倆總想着……萬一呢。”

他說完,尴尬地笑了笑,仿佛自己說了件惹人笑話的事。

“其實我倆心裏也知道,這麽長時間過去了,幾乎沒可能了……”孟蘭抹去眼角再度沁出的淚花,轉向紀凜,“阿姨現在只有一個心願,抓住真兇,查明真相,給阿浩一個交代,我倆也就徹底放下了,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不要日日想,夜夜想……”

紀凜的嘴唇動了動,卻沒吭聲,眼神閃躲着,沒有自信對上那期盼的目光。

虞度秋看了他一眼, 回道:“您二位放心,紀警官勇敢又執著,一定會抓到真兇的。”

紀凜神色複雜的看着他,頂不住兩邊對自己的期許,最終迫于壓力點了點頭:“嗯……我會盡力的。”

穆家夫婦在空墓前和不知所蹤的兒子聊了會兒家常,仿佛兒子仍舊在世一樣,越說越動容,不禁潸然淚下。虞度秋朝身後使了個眼色,周毅和婁保國立馬心領神會,邊勸邊扶着二老去樹蔭下休息。

婁保國一轉身,差點撞到人,驚問:“大哥,你啥時候出現的?剛才去哪兒了?”

“随便走走。”柏朝說完,走到虞度秋身後,盡職站崗。

婁保國嘀咕:“在墓地閑逛,我大哥膽兒真肥。”

周毅:“大白天的,又不會鬧鬼。”

“也對,現在這裏長得最吓人的是你。”

“……信不信我把你腦袋按土裏去。”

穆家夫婦聽着他倆沒營養的嘴仗,稍稍排遣了心中的悲傷,眼淚一會兒便止住了,和煦慈祥的微笑重回臉上。

而墓碑前,紀凜眉頭深皺。

“你怎麽比穆浩爸媽還憂慮?”虞度秋問。

紀凜凝視着碑上豎排的端正名字,很輕地嘆了聲氣:“我不該來這裏,案子至今未破,我沒臉見穆哥。”

無神論者虞度秋不以為意:“怕什麽,只是一塊石頭而已,裏邊又沒骨灰,就算有,也只是一堆無機質,根本看不見你。”

紀凜悶悶地笑了聲:“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好像什麽事在你眼裏都是小事。”

“當你像我一樣有錢的時候,很多事确實會變成小事。”

“可我只是個普通人,沒你有錢,沒你有才。”紀凜緩緩蹲下,伸出手,撫上那個刻在冰冷大理石上的名字,“我甚至連自己都幫不了,還是靠穆哥振作起來的,我拿什麽去幫他?大概只有你能幫他,徐隊能幫他,彭局、馮隊能幫他,我……無關緊要。”

虞度秋低頭看着他彎曲的脊背,如被重擔壓彎的柳條,再施加一點力就會折斷。

“你要放棄了?”

“我不會放棄,即使我無能,我也會追查到底。”紀凜撫過名字的最後一個筆畫,垂下了手和頭顱,“但他或許……不希望我幫他。”

虞度秋意外地“嗯?”了聲:“前幾句我能理解,最後句是怎麽回事?”

紀凜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一陣陣微風吹過墓前,小草從石頭的縫隙裏頑強地冒出了頭,碧綠碧綠的,依靠在潔白的大理石碑旁,随風輕輕搖擺。

虞度秋耐心地等着。

紀凜的目光随那小草晃着、晃着,逐漸酸了,狠狠深吸口氣,說:“穆哥他……可能知道。”

虞度秋微微一愣,一時半會兒沒明白他的意思,反應過來後,眼睛不可思議地睜大:“你……跟他說過?”

“沒有。但是……大學畢業那晚,我喝了點酒,感覺自己好像說了些胡話……一不小心,可能表現得有點明顯。”

“他什麽反應?”

紀凜自嘲地笑了笑:“沒反應,他對我……從來就沒那個意思。”

話雖如此,可哪個暗戀者心中沒有幾分幻想呢。

虞度秋難得斟酌了下語氣才開口,輕聲問:“然後呢?”

“沒然後了。”紀凜蹲在地上,看不清表情,“我以為,以他的性格,就算知道了,應該也會當作沒事發生,繼續和我當朋友……但我沒想到,他會疏遠我。”

“畢業後我聯系過他,就很普通的約飯,他每次都說有事。一次兩次我還沒意識到,次數多了……傻子也能感覺到,他不想見我。”

“去年他生日,我買了禮物去見他,是想問個清楚,如果他真的知道了,而且不想見我,那就拉黑我吧,省得他老是想些蹩腳的理由搪塞我,他不擅長撒謊,你知道的。我也從沒奢望過什麽,更沒有想過要他回應,不希望他誤會我。”

“但是我去的時候,恰好看到他和吳敏一塊兒回家……我以為那是他女朋友,一時心虛怯懦,就躲起來了。早知道那是最後一次見他,我無論如何也該說清楚的……起碼,能好好說聲再見……”

他的話音越來越輕,最後消散在拂面而過的微風中。

早知道,早知道,可誰又能早知道呢?

一時怯懦,恐怕也不是真的怯懦,而是最後一次争取,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被親眼所見的景象打敗。

只能退縮。

賦予他勇氣的人,也是唯一能令他變成膽小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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