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這場陣雨持續得比想象中久,直到飛機落地仍未停歇。

提前達到機場接應的兩邊下屬各自撐着黑傘,站成兩排,飛機舷梯放下來,婁保國第一個走出,看見這陣仗,吓了一跳:“送葬啊這是?”

身後的周毅連呸三聲:“說點好聽的行不行?”

紀凜走在虞度秋前邊,側頭悄聲說了句:“你覺得這裏有沒有人像……?”

虞度秋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前來接應裴鳴的那一批人:各個人高馬大,撐着長柄黑傘,形象倒是都挺符合雨巷監控中的神秘兇手。他視線再劃過每個人的手指——都沒戴戒指。

“要說像,都像。要說不像,都不像。”

紀凜:“……聽君一席話,勝聽一席話。”

一輛車除了司機,能乘三人,兩位大老板當仁不讓地坐進了同輛車的後座,最後一個空餘位置,便留給了剩下的人當中地位最高的。

紀凜鑽進副駕駛,心想這輛車今天算是見過世面了,坐了一個警察一個嫌疑人還有一個神經病。

三個人居然能心安神泰地共乘一車,堪稱奇景。

車隊駛出機場,開上公路,雨水給周遭景物加了一層朦胧的煙灰濾鏡,車窗上的水痕扭曲了建築與植被,看出去什麽都是迷離恍惚的。

司機是駐紮在當地的裴氏外派員工,說今天下雨,道路濕滑,開得會比較慢,而且從曼德勒到抹谷,道路蜿蜒曲折,可能要開七八個小時,問他們要不要先在這兒住一晚,明天再出發。

裴鳴回:“明天約了市長,不能耽誤,那地方的出入政策卡得緊,趁還能進去就抓緊時間。”

虞度秋聽了,側頭道謝:“辛苦裴哥,給你添麻煩了。”

裴鳴笑笑:“別客氣,我們家早年在那兒的珠寶交易市場有一席之地,如今還留着些聲望,打個招呼不是什麽難事。明天先去拜訪市長,這樣後邊你也方便辦事。”

“嗯,希望一切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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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一陣鈴聲突兀地響起來,熟悉的旋律令虞度秋微微一愣。

紀凜掏出播放着軍歌的聒噪手機,一看來電人,頓時如臨大敵,連忙接了,大氣都不敢喘:“喂……阿姨。”

他就像個被頂頭上司訓斥的小員工似的,緊張得全身僵硬,只會說“嗯,對,沒問題的”。挂了電話後,如釋重負般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虞度秋取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接到綁架電話了呢。”

紀凜回頭剜他一眼:“孟阿姨說錦旗訂好了,送到局裏去了,正好聽老彭說我今天要出國,就關心我一下,問我到了沒。”

虞度秋:“你幹脆認阿姨作你幹媽吧,二老晚年有保障,我也能安心了。”

紀凜猶豫:“我也想過,但我的工資給我爸媽養老都吃力。”

“可以來當我的保镖,給你開一個月五萬。”

“呸!給你打工我不如繼續窮着!”高風亮節的紀警官誓死不屈。

聽了半天的裴鳴插話:“是哪位阿姨?”

兩個人的視線轉向了他,虞度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說:“是穆浩的媽媽。”

聽到這個名字,裴鳴臉上顯露出些許惋惜:“這樣……哎,老來失子,他們這大半年應該很難熬吧。穆浩離開得太突然了,我聽說的時候完全不敢相信,兇手太可恨了。”

虞度秋轉動着手指上的紅寶石戒指,低低地說:“嗯,上周還陪二老去了趟墓園,等抓住了兇手,再帶着判決書去祭奠他。”

“你有心了。”

“不光是穆浩,那個墓園還葬着岑小姐一家四口。”虞度秋沒錯過裴鳴眼中的剎那閃爍,“如果這次實驗成功的話,我會向警方申請重查二十年前的車禍案,揪出幕後真兇,了卻我外公的心願。”

紀凜暗道一聲好家夥,這波仇恨值拉滿,裴鳴要是還不動手幹掉他們,只能證明他們懷疑錯人了。

“度秋,我以前覺得你三心二意,經常想一出是一出,現在才發現,你其實很執着。”裴鳴不知真心還是假意地贊許。

虞度秋謙虛地回敬:“過獎了,裴哥,你也很執着啊,你爸的案子過去那麽久了,你不也在堅持為他贖罪嗎?”

裴鳴扯了扯嘴角,稍縱即逝的微笑和窗外的雨一樣陰沉沉的,沒再說話。

車隊整整齊齊地排成一列,沿彬烏倫一路北上,建築逐漸稀少,原生态的自然風光開始顯現,兩邊起伏的山陵猶如凝固的波濤,綿亘數百裏。

周毅剛給國內打了通電話報平安,回頭無奈道:“小柏,小果讓我代問一聲:你和少爺最近發展得怎麽樣?”

別說周楊果這個嗑cp的小妹妹了,婁保國也好奇,拱了拱旁邊,擠眉弄眼:“大哥,發展得不錯吧?你別不承認,我們都知道了,你那天從少爺房裏出來的,他從不讓人在他床上過夜,你是第一個!”

柏朝不情不願地收回看風景的視線,沒理他,回答了周毅的問題:“還可以,你讓她別關心這些,先好好讀書。”

周毅眼中迸出遇到知己的感動光芒:“就沖你這句話,以後你就是小果的親哥了!”

婁保國:“你咋還占我大哥便宜?他要是成了你兒子,論資排輩,我不也成了你兒子?想得美!”

柏朝倒是不怎麽介意這個輩分,淺笑:“好啊,我也想有個妹妹。”

婁保國不甘心:“大哥!你不能便宜這老東西啊!”

他一嗓子吼出去,聲若洪鐘,把司機吓了一跳,方向盤差點打滑,不得不出聲阻止:“各位,這兒的路窄,又下着雨,一不當心就翻溝裏去了,注意點兒啊。”

婁保國連忙道歉,不敢造次了。

周毅撫摸着手機屏保上一家三口的合照,臉上的猙獰傷疤增添了兇相,令他看起來像在策劃一起綁架案,但眼神卻是慈愛無奈的:“小果還說,過幾天要開初三開學家長會,我又去不了,她爺爺奶奶也聽不懂,要是真有個哥哥,就能替我去了。”

柏朝:“她有因為這事被同學瞧不起嗎?”

“那倒沒有,我經常僞裝成保潔員,偷偷潛入她學校觀察,她跟同學處得還挺好,但上學期有幾個小崽子對她圖謀不軌,總是下課找她聊天,我跟老師提要求,把她換到第一排了,這學期她周圍都是女生,很安全。”

“……”

父愛如山……般沉重啊。

婁保國直嘆氣:“可憐的小果,讓我坐教室第一排,不如殺了我,反正老師的死亡凝視也會殺了我。”

“我們家小果好學得很,哪像你。”周毅一臉鄙夷,接着問柏朝,“小柏怎麽會這麽問?是不是柏志明也不來參加你的家長會,害你被同學瞧不起?”

柏朝搖頭:“跟他沒關系,他來不來,別人都知道我都是孤兒,這種事很難瞞住。”

周毅自己有女兒,最見不得小孩受人欺負,安慰道:“這世上什麽樣的人都有,一生中總會遇到幾個壞人的。像咱們少爺,家裏背景多厲害,外公是院士,父母是富豪,小時候在學校也受過欺負。”

婁保國頭回聽說,詫異地問:“啥?居然有這種事?”

他家少爺還能被別人欺負?不欺負別人就不錯了。

周毅瞧着車上沒外人,這也不算什麽機密,便低聲說了:“我也是聽洪伯說的,少爺小時候可乖了,又聰明又好看,家裏還有錢,集老天的萬千寵愛于一身,有的小孩就嫉妒嘛,聯合起來孤立他。那會兒跟他關系最好的,就是接送他上下學的司機。”

婁保國倒吸一口涼氣:“那個綁架他的司機?”

周毅點頭:“聽說好像是家裏出事了還是怎麽的,需要錢,就動歪腦筋了。最後死得蠻慘的,被警察一槍爆頭,當着少爺的面。”

婁保國讷讷:“先前聽洪伯說過一些,這也忒殘忍了,少爺當時才七八歲吧?那麽小……”

“九歲。”柏朝更正。

“哦對,洪伯說的好像是九歲。咦?大哥你記得好清楚。”

柏朝沒回,又扭頭看向了窗外,目光沉靜而深遠,不知在想什麽。

閑談間,雨勢漸弱,最終雲收雨散,一束昏黃的夕陽光斜斜地穿透雲層,灑滿人間。降下車窗,迎面而來的新鮮空氣夾雜着雨水的清爽,悶了一路的肺像嚼了一顆強勁的薄荷糖,通體舒暢。

車子緩慢地行駛在泥濘的山路上,經過一座座相似的青山,兩百公裏的路程漫長得仿佛永無止境,無數個S型山路繞得乘客頭暈眼花,但雨後的風景也美得如同濃墨重彩的水墨畫,再暈也想定睛多看兩眼。有時轉過一個彎道,會突然出現一個小村落,一座座佛塔的金色塔尖在雨水的浸潤下,反射着夕陽餘晖,神聖而莊嚴。

“好美啊。”婁保國由衷感嘆,“柏志明要是真在這兒定居,那他還真特麽會挑地方。”

這時,他眼尖地望見了不遠處山坳坳裏一處紅豔豔的花田:“哇,這兒荒郊野嶺的,居然還有人種花。好像是……虞美人?”

周毅瞥了眼,經驗豐富地說:“是罂粟花。緬北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經常會看見違法種植的罂粟,制成毒品後偷渡到國內。我以前就是專門防這些人的,這花我太熟悉了。”

婁保國長長地哦了聲:“長這麽漂亮,居然是害人的東西,不過還好不是虞美人,否則少爺看見,怕是要放火燒山了。”

周毅笑罵:“咱少爺還沒瘋到這地步好吧,當心我去告狀。”

婁保國一下慫了:“別別別,我也是瞎說嘛。姜勝沒來之前,那個園藝師小餘,不就是因為不小心種了虞美人被辭了?”

柏朝聞言,驀地回頭,眉頭微颦:“他是因為這個被辭的?”

“是啊,可見咱少爺有多讨厭這花。”

“不,他沒那麽讨厭,他跟我說過。而且珠寶展那天他穿的西裝就印了虞美人,如果他厭惡到這種地步,怎麽會穿在身上?”

“那……可能是一時興起?少爺的脾氣你也知道,那麽多員工說辭就辭了,辭一個園藝師要什麽理由。”

“當然有理由,他懷疑那些人裏有內賊,所以統統辭了,但小餘是單獨被辭退的,當時黃漢翔的事還沒發生,我不覺得他會因為看到花園裏種了虞美人而大發雷霆辭退員工。”

婁保國撓撓頭:“少爺确實不會輕易辭退員工……但事實就是那樣啊,大哥你是覺得有什麽問題嗎?”

柏朝似乎被問倒了,沉默了會兒,說:“我只是覺得奇怪,就算他真的讨厭虞美人,小餘身為園藝師,怎麽可能不知道?這種事不應該在員工培訓的時候就告知了嗎?”

“或許是人事疏忽了呢?姜勝能潛入咱們壹號宮,不就是因為人事沒審查清楚嗎?少爺為此把人事部的員工也統統辭了。”

這個理由聽起來勉強合理,但柏朝回想起那道窺探的目光,仍不能完全信服:“我總覺得沒那麽簡單。”

婁保國:“大哥,你是不是和少爺走太近、也患上被害妄想症啦?小餘就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員工,辭不辭對少爺都沒什麽影響啊。”

周毅插話:“要不等回國了再聯系下小餘吧,說不定其中有什麽誤會,正好現在壹號宮裏缺個園藝師,或許可以把他招回來。”

柏朝想了想,也明白目前身在國外,無能為力,于是“嗯”了聲,不再談論這個話題,轉頭繼續看風景。

窗外罂粟花的影子已經瞧不見了,而腦海中如影随形的不安感卻愈演愈烈。

婁保國與周毅的閑聊聲仿佛放大了無數倍,吵得他心神不寧,手機又在此時毫無預兆地震了震,他煩躁地低頭看去,瞳孔瞬間狠狠一縮。

手指僵硬了半秒後,他用餘光迅速瞥了眼仍在喋喋不休的另兩人,确定他們沒有注意到自己後,不動聲色地點開了新郵件——

這是一封加密郵件,發送者匿名。這個郵箱,除了垃圾廣告,應該只有一個人知道。而那人正被警方搜尋,不應當在此刻冒着被定位的風險給他發郵件。

除非那人告訴了別人。

“你好,柏先生。”類似廣告一般的開頭。

“我剛告訴他,你們去找他了。”

“他讓我轉告你,如果你膽敢背叛他,他會連你一塊兒殺了。”

“願你做出正确的選擇,放自己一條生路,別學下面這位哦。”

底下的附件是一張照片,點開的瞬間,猩紅的血色占據了整個眼球。

滿地的血泊之中,靜靜躺着一本攤開的證件,黑色皮面上的徽章已經生鏽模糊,只能從底下的“公安”兩個大字看出,這是一本警察證。

證件照上覆着一層透明的薄膜,僥幸逃過血液的污染,可以看清照片上英俊陽剛的臉龐。抿唇不笑的表情略顯刻板迂執,不過眼中透出的灼灼光亮令人感覺充滿生機與信念,仿佛無所畏懼,十分可靠。

照片下還有三行小字:

[穆浩]

[xx省平義市公安局]

[071625]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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