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女人的嗚咽泣聲随風飄入他們的耳朵裏,凄涼幽怨。

想也知道,他們幾個身強體壯的男人爬上山來都艱辛無比,何況是一個懷有身孕的女人,根本不可能獨自下山,萬一不慎摔倒,或許就是一屍兩命。

顯然,她被柏志明軟禁在了這棟人跡罕至的破房子裏。

但問題是,她是怎麽上來的?柏志明為何與她住在這種交通不便的荒郊野嶺?又是如何克服了生理困難、讓她成功懷孕?

這些他們暫時都不得而知。

只見柏志明走到了女人身旁,輕聲細語地哄着勸着,終于讓女人止了哭泣,乖乖回了屋裏。

要不是知道他身上背負着人命,光看那深情款款的模樣,還真以為他是個溫柔體貼的好丈夫。

房外只剩下柏志明一人,不知為何,他遲遲沒進屋,拿着手機不知在翻閱什麽。

四周一下子變得極為寂靜,偶爾傳來幾聲不知名的鳥叫,回音在林間回蕩。

躲在房子後頭不遠處的六人放緩呼吸,自覺保持緘默,不敢發出一絲聲響,身形藏得嚴嚴實實,從扶疏的枝葉間偷窺,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這時,柏志明似乎撥出了一個電話,把手機貼在耳邊,同時從耳後摸出一根煙,打火機啪的一聲輕響,煙頭亮起橙光。

他大模大樣地往旁邊樹墩子上一坐,在呼出的缭繞煙霧中開了口:“喂,裴總,需要我動手了嗎?”

他的煙嗓沙啞難聽,但此時沒人會去在意,所有人都被那聲響亮清晰的“裴總”震住了,巨大的驚喜從每個人眼中迸出來。

難道國王真的是裴鳴?!

紀凜第一時間就想掏手機錄音,可他的手機塞在登山包裏,如果放下包拉開拉鏈,勢必會發出動靜。

正焦慮之際,他看見虞度秋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鹦鹉螺手表:已經在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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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關鍵時刻,這位大少爺簡直是神一般的隊友。

柏志明完全沒察覺自己的電話已成了警方破案的關鍵證據,肆無忌憚地曝出一句又一句驚人內幕:

“今晚行動是吧?好,我一會兒就去找您。”

……

“這幫警察也真是蠢,都追到咱們的地盤來了,那還不得好好‘招待’他們?”

……

“您放心,上回郵包的事是我失誤,被那小警察發現交易地點也是我的錯,怪我沒教育好姜勝和少傑那兩個臭小子,警惕心太低了,給您添麻煩了,這回我親自出手,包您滿意。”

……

“嗯,那就先挂了啊,晚上見。”

這通電話持續了近五分鐘,內容豐富得足夠将柏志明和裴鳴各判五次死刑。

一次郵包販|毒案,一次雨巷殺人案,一次虞文承投毒案,一次黃漢翔謀殺案,一次尚未發生但正在蓄謀的刺殺警察案。

證據鏈完全補齊,線索完美串聯。除了仍不知那位神出鬼沒的“王後”究竟是誰,所有真相徹底大白,待抓捕裴鳴後,更多事實與犯罪嫌疑人必然會水落石出。

辛勞奔波拼命查案大半年,終于等到了這一天的來臨。

紀凜的激動之色完全顯現在了臉上,漲紅的臉部表情誇張,無聲地朝虞度秋嘶吼:錄下了沒!全部錄下!

虞度秋看懂了他的口型,成竹在胸地點頭。鑒于雨巷案錄音過短無法确定兇手的教訓,手表拿回來之後進行了改良,現在能錄半小時,五分鐘的電話全程都被錄了下來。

這時,柏志明站了起來,扔了煙屁股,用鞋底碾了幾下,然後對房裏喊了幾句話,說的是緬甸語,緊接着便轉身下山了。他不僅極為熟悉地形,而且身手相當敏捷,扶着樹幹半走半跳,像只健壯的蚱蜢,一會兒就不見人影了。

婁保國看得嘆為觀止,小聲說:“這老畜生身材管理夠可以的啊,我希望我五十歲的時候也是這狀态。”

周毅噓了他一聲,幾個人又靜靜等了會兒,确定房子裏除了那女人應該沒別人了,才重新低聲交談起來。

虞度秋保存好了手表的錄音,交給紀凜:“等下了山,你把錄音拷出來,傳回國內。記得讓你們局裏的人去我家,把監控都撤了,再給我發個公開道歉,證明我的清白。”

“……”紀凜忍着揍人的沖動接下手表,心情五味雜陳。

他們從這塊表的錄音開始重查雨巷案,歷盡艱辛,最終又因這塊表的錄音而真相大白,仿佛冥冥之中,真的有天意存在。

無論如何,這塊表如今的價值已經遠遠不是金錢所能衡量的了,承載着他們專案組無數人的心血,或許,也承載着數條冤魂的期盼。

紀凜扣好了表扣,拉下袖子蓋住,想想仍不放心,又搶了虞度秋綁頭發的皮筋,在手腕處繞了兩圈箍住袖子,這下絕不怕手表弄丢了。

做完這些後,他做了個往下的手勢:“走吧,去救人。”

婁保國震驚:“什麽?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吧?”

周毅也不贊同:“紀隊,還是讓緬甸警察來救人吧,我們人手不多,再帶着一個孕婦,萬一遇到什麽情況,很難全身而退。”

“你們不去我去。”紀凜鐵了心要救人,“現在機會難得,我們必須把人帶走,否則柏志明極有可能挾持人質威脅警察,甚至殺害人質。虞度秋,你跟不跟我下去?不去就帶着你的人撤退吧,我一個人也能行。”

虞度秋似乎早有預料,無可奈何地對其餘人道:“跟他下去吧,速戰速決,柏志明一時半會兒應該回不來。老周,你們守在外邊負責望風。”

他都發話了,其餘人只好跟着紀凜,小心地走出藏身之處。

虞度秋剛要動,手臂突然被人拽住。他錯愕回頭,對上一雙凝重深沉的眸子。

“別讓他們去,柏志明不對勁。”

虞度秋心裏一緊:“哪裏不對勁?”

柏朝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道:“我的直覺,你相信我。我們馬上下山,叫紀凜回來。”

虞度秋:“我們都知道下邊或許有陷阱,可你不給出充分的理由,他不會聽我們的。他一直覺得穆浩、黃漢翔、姜勝的死,是因為他錯過了救他們的機會,現在我們不讓他救,萬一那女人之後真的死了,他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了。”

“我不在乎。”柏朝抓他的手很用力,甚至掐住了清晰的指印,“不要管他們了,你跟我下山。”

虞度秋臉上閃過一瞬的疑惑,注視着面前人露在口罩外的焦急眼睛,似乎想從中看出他堅持的緣由,然而只看到了一片深不見底的漆黑。

小柏眼狼其實自控力很強,想讓人知道的事,會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想隐瞞的事,即便旁人會讀心術,也未必能探知一二。

此時此刻的情況,顯然是後者。

柏朝忽覺手背一涼,低頭看去,一只白皙修長的手覆在了自己的手上,虞度秋的嗓音與他的手一樣,透着微微涼意:“你知道我為什麽一直無法完全信任你嗎?因為,你有時候給我的感覺……比我更冷漠。”

柏朝怔住。

“我冷漠是因為我自私,而你的冷漠,是對生命的漠視,甚至包括你自己的命。這樣的人,通常是罪犯預備役。看來柏志明對你并非毫無影響,我也不會信任一個由罪犯培養出來的撒謊者,你有事瞞着我,我不會聽你的。”虞度秋沉聲道,“何況,我朋友不多,已經失去了一個,不想再失去一個。”

柏朝的手一顫,卸了幾分力,仍執拗地抓着:“我沒有朋友,也沒有家人,我只有一個愛人,我不能失去他。”

已經下坡七八米的紀凜回頭,見他倆還在原先的位置拉拉扯扯,怒從心起,撿起地上的一顆小石子,奮力擲過去,吸引了兩人的注意後,沖他們做口型:快下來!

虞度秋掰開了柏朝的手,起身的同時回道:“那就保護好你的愛人。我沒有愛人,沒有這種顧慮。”

一行六人終究還是違背了初衷,來到了最危險的前線。

紀凜蹑手蹑腳地走在最前頭,緊貼着水泥牆,探頭張望了眼,又縮回來,朝後邊的幾個人指了指自己,然後又指了指虞度秋與柏朝,做了個往裏走的手勢,剩下三人留在屋外望風。

虞度秋回頭,以眼神詢問身後的男人,柏朝似乎妥協了,沒再提出反駁,側身走到了他前邊,背影寬闊,仿佛能替他擋下所有危險。

虞度秋想拍拍他,提醒他小心,可手剛伸出去,柏朝就往前走了。

他的手落了空,不知為何,心裏也空落落的。

紀凜以前帶隊去查黃|賭|毒的時候,沒少幹破門而入的事,但這回是解救人質,不能這麽野蠻。何況對方是名孕婦,萬一不小心把人家吓得摔倒流産了,喊對面山上的醫生奔過來救人都來不及。

最棘手的問題當屬語言不通,他沒法對孕婦解釋自己突然闖入的目的,人家要是以為他是強盜,奮起反抗,也很難辦。

思來想去,紀凜掏出了手機,在翻譯軟件上輸入了一句:“別叫,我是警察,來救你的,跟我們下山。”

軟件自動生成緬甸語,也不知語法對不對,只能先将就着用了。

一切準備就緒後,紀凜拐過牆角,來到窗戶前,迅速往裏瞄了眼,恰好看見女人垂喪的背影,輕輕抽動着,似乎仍在抽噎。

除她之外,沒有旁人。

紀凜攔住後邊兩人,無聲說:我先進去。

虞度秋點頭,目送他放下背包,貓腰從窗臺下迅速溜過,兩步跨到門口,矯健得像只羚羊。

女人進屋的時候沒關房門,這會兒光顧着傷心,沒注意背後有人正悄悄接近,哭得累了,想拿塊毛巾擦臉,于是站起來轉過身——

正好與走到她身後的紀凜臉對臉。

一瞬間兩個人都愣住,大眼瞪小眼。

荒郊野嶺的,家中突然闖入一名高大強健的陌生男子,足以令任何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崩潰。

女人紅腫的眼睛如死魚般呆滞了剎那,緊接着恐懼迅速蔓延上慘白的臉,舌頭和喉嚨仿佛一時間僵住了,過了一秒,顫抖的嘴唇才驀地張開:“……唔!!!”

紀凜及時出手,死死捂住了那聲即将爆發的尖叫。

他試圖将手機裏的那句話給女人看,可女人如同驚弓之鳥,拼命掙紮,哪裏會冷靜下來看他手機上寫了什麽。

紀凜一只手制不住她,只好兩只手一起上,糾纏間,女人手一甩,啪!地将他的手機拍在了水泥地上。

他仿佛聽見了屏幕碎裂的聲音,心中狠狠一痛。

換個屏幕要八百啊……

女人遍布淚水的臉又濕又滑,他快要捂不住,又不敢下狠手,就在這時,虞度秋與柏朝也推門而入。

女人看見自己被三個男人包圍,瞪大的眼睛透出深深的絕望,仿佛認命了,漸漸放棄了掙紮,渾身顫抖着,發出含混嘶啞的嗚嗚聲,似乎在求饒,眼淚滂沱而下。

虞度秋舉起雙手作投降狀,慢慢靠近女人,同時語氣柔和地說了兩句話。

紀凜震驚地看向他。

雖然聽不懂,但好歹在這兒住了幾日,從語音語調上能聽出來,是緬甸語。

“你還會說緬甸語?那你帶個屁的翻譯??”

虞度秋吊兒郎當地聳了聳肩:“決定來這兒之後學了十幾天,只會些簡單句。你別打擾我,我在跟她說我們是來救她的。”

可女人聽後仍舊不信,流着淚嘶聲哭泣,不住搖頭。

虞度秋無奈,一把勾過旁邊男人的脖子,直接粗暴地來了個短暫的當衆舌吻,親完就把呆讷的工具人柏朝扔到一邊,又對女人說了句話。

女人呆住了,哭都忘了哭,意外地冷靜了下來。

紀凜也被這波騷操作震撼了,怔怔地問:“你特麽有病吧?這種時候還要秀?”

他是誰,他在哪兒,他為什麽要目睹這些??這算工傷嗎??

虞度秋擦去嘴唇上殘留的水漬,說:“她就是怕我們劫色嘛,我跟她說,我們三個都喜歡男人,順便自證一下。”也順便哄一哄某位黑臉的小柏眼狼。

“………………”

一分鐘後,從驚恐中恢複過來的女人終于相信了他們并無惡意,抹了抹臉上的淚痕,同意跟他們下山,嘴裏還叽裏咕嚕地念叨着什麽。

紀凜一個字也聽不懂,虞度秋半生不熟的緬甸語也沒精通到能和當地人無障礙交流的地步,沒有理會,打算先帶女人下山再說。

然而女人卻拽住他們,一臉焦急地指向屋裏,繼續語速飛快地說着什麽,聽發音好像在重複同一句話。

紀凜迷茫了:“她到底想表達什麽?我們得趕快走了,不知道柏志明什麽時候回來。”

虞度秋想了想,用緬甸語問了句話,女人搖搖頭,再問一句,女人點點頭。

虞度秋一下皺起了眉,神色古怪。

紀凜好奇:“你問她什麽?”

“我第一句問,裏面有東西嗎?第二句問,裏面還有人嗎?”

話音落下,其餘二人的臉色也驟然一變。

還有人?幾個人?是敵是友?為什麽他們進來了這麽久都沒出來?按理說應該聽見聲音了。

女人顫巍巍的豎起一根手指,然後轉身往裏屋走。

看樣子是一個人,且不具有危險性,或許是同樣被軟禁在這兒的其他受害婦女。

來都來了,自然要弄個明白。紀凜跟着女人往裏走,虞度秋只好緊随其後。

剛才光顧着勸解女人,沒過多關注房子的內部裝修,現在往深處走了才發現,這房子跟鬼屋似的,幾乎沒有燈,過道狹窄幽暗,堆放着些磚塊石頭,還有和屋外一樣的水泥袋子,像是潦草裝修後遺棄的廢材。濕氣滲入破了個大窟窿的窗戶,內牆竟生出了苔藓。

這根本不像是人能住的地方。

紀凜與虞度秋對視了眼,大抵明白了對方所想:此處不像是柏志明的常駐之地,極有可能埋藏着陷阱。

這一路過于順利,他們也不是傻子,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即便是陷阱,他們也得踏進去。

紀凜的正義感不可能容許他放着人質不管獨自逃跑,虞度秋更是天不怕地不怕,況且山上山下還有精英保镖隊伍保護,就算是刀山火海他們也有膽量闖一闖。

越往裏走,空氣中越是漂浮着一股難以言喻的臭味,随着女人打開一扇嘎吱作響的發黴木門,這股臭味的濃度急劇上升,撲面而來,熏得紀凜差點把早飯吐出來。

“糞坑嗎這是……太臭了……嘔……”

虞度秋預判及時,迅速扯下柏朝的口罩給自己戴上,并捏住了鼻子,在雙重防護下,平靜地開口:“裏頭好像有個人。”

一眼就能望到頭的小房間沒有窗戶,沒有燈,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個水泥鑄成的囚籠。

僅憑着外頭射進去的微弱光線,勉強能看見地上鋪着塊破破爛爛的墊子,墊子上躺着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褴褛的人,一動不動,不知是男是女,是死是活。兩段骨瘦如柴的腳踝上各有一截黑色的東西,像是腳铐,鐵鎖的另一頭釘在牆上。

女人似乎習慣了這味道,用手扇了扇風,驅走部分臭味後,指了指自己的腦子,說了幾句話。

“她……說什麽……嘔……”

“聽不太懂,好像是說裏邊的人腦子有問題。”

“就算腦子正常……被關在這種地方……嘔……也要出問題了……”

但無論如何,既然是受害者,紀凜就不可能袖手旁觀。他用衣袖掩鼻,勉強擋住了氣味,打開手機的手電筒,謹慎地往裏走。

剛踏進去一步,腳下突然咔嚓一聲,似乎踩到了什麽東西。低頭一看,是根破碎的玻璃注射器。

應該就是柏志明去藥店買的那些。

管內殘留的液體濺在地上,是無色的,成分不明。

微小的動靜驚動了角落裏的人,對方微微一顫,擡頭望過來,警惕地蜷起身子,鐵鏈嘩啦作響。

這人還活着。紀凜安心了些,繼續慢慢朝前走,唯恐驚吓到對方,還試着用英文溝通:“你好,別怕,我們是來解救你的。”

那人不知聽懂了沒,野草般雜亂幹枯的長發擋了大半張臉,唯一露出的那只眼睛深陷在青灰的眼眶裏,似乎很久沒見過這麽強烈的光線了,被手電筒一照,立刻扭頭避開。

紀凜見狀,調暗了光線,忍着越來越令人作嘔的臭味,走到那人面前,估算了下鐵鏈的長度,保持在一個安全的距離。就算那人精神不正常,發狂撲過來,也不會被攻擊到。

他估計對方可能聽不懂英文,于是朝門外喊:“虞度秋!你告訴他,我是警察,不是壞人!”

誰知對方聽見這句話,猛地把頭轉了回來,失焦的眼神四處亂轉,仿佛在急切地搜尋着什麽。可紀凜的身形擋住了狹小的門,手電筒的光線又強化了四周的昏暗,那人遲遲找不到自己的目标。

虞度秋離得遠,只看見那人像只無頭蒼蠅似的腦袋亂轉,隐隐産生一種直覺:“他好像聽得懂你在說什麽。”

“真的嗎?”紀凜将信将疑,試探着問那人,“你要是聽得懂中文,就回我一句,一個字也行。”

那人發出一聲渾濁嘶啞的“啊”。

是個男人。

柏志明囚禁一個男人在這兒幹什麽?又不能給他生孩子傳王位。

不管怎樣,能聽懂中文就方便多了,而且這人似乎精神正常,只是有些意識不清,還能溝通。

事不宜遲,他們在這棟房子裏已經待了近五分鐘了,得趕快下山。

紀凜回頭:“姓虞的,你問問那女的,知不知道解開腳铐的鑰匙在哪兒?”

“嘶……你也太高估我了。”虞度秋不得已,借助了翻譯軟件,女人看後點點頭,往另一個房間走,虞度秋拉上柏朝一塊兒,對紀凜說,“等我,你先安撫下那男的。”

“嗯,你們動作快點。”

等他們走了,紀凜重新看向面前邋裏邋遢的男人,很确定房間裏惡臭的異味是從對方身上發出來的。想也知道,柏志明把他當奴隸似的鎖在這兒,餓成這副形銷骨立的凄慘樣子,肯定不會悉心照顧。

只是不知為何,柏志明也沒讓他死,從墊子上殘留的幾粒米可以看出來,平時應該有給男人喂飯,吊着他奄奄一息的命。至于那些注射器……很有可能是讓男人失去反抗能力的藥物,比如麻醉劑、鎮定劑。

紀凜試着套問更多信息:“你是中國人?是的話,點下頭。”

男人剛才的一番動作似乎消耗了這具孱弱身體為數不多的體力,疲憊地靠着牆,意識恍惚,無神的眼睛遲緩地轉動了下,然後微不可察地輕點了下頭。

紀凜忍着異味又朝他挪了挪,蹲下身:“我也是中國人,你叫什麽?家在哪兒?怎麽到這兒來的?”

他發出三連問後,意識到問得太急了,男人可能很久沒跟人說過話,反應還很遲鈍,不該語速這麽快。于是他先自我介紹:“我叫紀凜,是名警察,你相信我,我會帶你回家的。”

聽到這句話,一直死氣沉沉的男人突然眼睛睜大,同時艱難地擡起麻杆兒粗細的手,在半空中胡亂揮舞,似乎想要揮走幹擾視線的手電筒光,看清正在跟他說話的人的臉。

這人舉止好奇怪,但好像……沒有惡意。

紀凜小心地越過安全距離,在男人面前不到半米處停下。

手機光同時照到了他們兩個人的臉。

他展開一個和善的笑,向對方表明自己無害。

幽暗的光線中,男人的黑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着實有些瘆人。過了片刻,似乎也對他露出一個很淡、很累的笑,不過被頭發擋着,看不真切。同時,滿是幹裂痂瘡的嘴巴一開一合,輕輕吐出了幾個含混的字。

紀凜一愣,心底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鬼使神差地伸手撥開那礙事的頭發,湊過去問:“你說什麽?”

男人的另一只眼也顯現在了微弱的光下,然後是鼻子、臉頰、下颌……幾乎消瘦成了一具骷髅,臉色青黑,但仍能看出面部輪廓。

紀凜的手僵在半空,瞳孔急劇縮小。

男人确實在笑,雖然嘴角已經因無力而垮下來了,但柔和的眼神藏不住淡淡的笑意,仿佛在凝視一位久別重逢的故人,又仿佛在見證一場命中注定的相遇。

“……小……紀……”

虞度秋取完了鑰匙,鑰匙圈套在手指上打着轉兒,順便吩咐守在門外的三人,先護送孕婦下山,他們剩下的三人護送一個半死不活的男人,怎麽着也該夠了。

回到原先的房間門前,紀凜還在裏邊,蹲在男人面前,不知在幹什麽。虞度秋出聲喊:“小紀同志,過來拿下鑰匙,我可不要進去。”

喊完半天,紀凜都沒回應。

“紀隊?”虞度秋向前一步,突然發現,紀凜一向挺直的脊背深深地垮了下去,肩膀劇烈顫抖着,隐隐傳來壓抑的抽噎聲。

虞度秋和柏朝對視一眼,大概明白怎麽回事了,虞度秋安慰:“沒事,死了就死了,我們少帶一個人下山,還輕松點呢。”

柏朝:“……”完全是無效安慰。

紀凜背對着他們搖了搖頭,吸氣聲越來越重,越來越急,後頸忽高忽低,仿佛喘不上氣,喉嚨哽住了,說不出一個字。

虞度秋終于察覺不對勁,沉聲問:“到底怎麽了?”

紀凜很少笑,但更少哭。起碼從他第一次在怡情酒吧小巷的監控裏看到這個警察起,直至現在,無論情況多麽艱苦,多麽絕望,紀凜從未流過一滴淚。

不知該說是意志力驚人,還是要強到了自欺欺人的地步。

他們耐心地等着,将近半分鐘的沉默後,紀凜終于緩緩轉過了頭——他的牙齒緊緊咬着顫抖的嘴唇,難以抑制的淚水從眼眶的縫隙中淌下,胸膛急劇起伏,上氣不接下氣地喘着,嘶啞地喊:“虞度秋……”

被喚名字的虞度秋怔了怔:“我在呢。”

“是……是他……”

虞度秋有點迷惑,也有點聽不清,朝嫌棄的房間裏又走了兩步:“是誰?”

紀凜突然像個失去理智的瘋子,一拳頭狠狠砸在堅硬的水泥地上,狂亂而悲怆地嚎啕:“是他!虞度秋!是他啊!”

“‘他’指誰?你不說名字我怎麽……”虞度秋猛地剎住話音,仿佛預感到了什麽,歪歪斜斜的身子慢慢站直了,“你在開玩笑吧……怎麽可能……”

“就是他……”紀凜抓着男人皮包骨頭的手,眼睛通紅,仿佛泣出的不是淚,而是滾燙灼痛的鮮血,“他還活着……他還活着!”

立在門口的男人遽然定格,手指轉動的鑰匙圈沒止住慣性,飛了出去,啪地砸在牆上,嘩啦墜落,埋在了牆腳的一堆注射器中。

作者有話說:

是你們想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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