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虞度秋聞言,神色無異,先反問了句:“你覺得會是誰?”

紀凜已經思考過這個問題,回:“首先排除阿肯,他是被指派去那片區域打聽的,換作其他人或許也能問到柏志明的蹤跡。而且警察查了他手機,沒發現他與柏志明聯絡的證據。”

虞度秋點頭:“還有一點——我相信我給的一定比柏志明多,他但凡有點腦子,就不會為了柏志明謀害我。”

“……”紀凜難以反駁,的确,只要是有點眼力界兒的,都能看出虞大少絕對比柏志明出手闊綽,阿肯若是見錢眼開之輩,應該倒戈他們才對,“我覺得跟我們一塊兒上山的人也不太可能,要不是你發現了炸藥,他們都會死在那兒,不像知情的樣子。”

這麽一減,剩下的人就不多了。

虞度秋稍加思索,說:“這樣吧,等錄音傳過去,徐隊那邊應該會聯系緬甸警察扣押裴鳴,移交到國內,讓他們把我的人一塊兒扣了,帶回去挨個審訊。假使那會兒穆浩情況穩定,你們也可以跟着走。”

紀凜聽着不對勁:“你不走嗎?”

虞度秋搖頭:“我等警察找到了他再走。我答應過他,要帶他回去,無論生死。”

紀凜欲言又止,最終選擇了閉嘴,默默盯着屏幕上才傳輸了三分之一的進度條,只盼它走快點兒,結束這漫長難熬的沉默。

玻璃窗外,遠處的天際線泛着一抹淡淡的亮白,曙光初現,這一夜終于要過去了。

而有人卻留在了無盡的黑暗中。

如果當時他們沒有下去救孕婦,結果會如何?或許等他們下山報了警,警察也會救出孕婦和穆浩。

但如果只是如果,有些如果終究不可能發生。

比如當時的他,不可能聽柏朝的話……

虞度秋腦中的弦驀地一跳。

進度條拖沓而緩慢地爬到了最後五分之一,眼看着即将抵達終點,突然,屏幕上的鼠标移動到了“取消”鍵上,只聽咔噠一聲脆響,進度條瞬間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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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凜托着腮,愣了愣:“你幹嘛?都快傳完了。”

虞度秋啪地合上筆記本,臉色緊繃:“這通電話是假的。”

紀凜困惑:“假的?什麽意思,我們親眼看他打的電話啊。”

“當時柏志明打完電話之後,柏朝說他不對勁。”虞度秋仔細回憶着,盡力忽略腦海中隐約的刺痛,“盡管柏朝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可他最了解柏志明,他的直覺應該是準的。”

紀凜瞪着眼睛看他。

不敢相信,虞度秋居然會相信別人的直覺。

虞度秋翻過手表,重新播放了一遍錄音,越聽眉頭皺得越深,直到錄音結束,心裏已經有了定論:“這通電話是故意打給我們聽的,柏志明得到了我們上山的通知,算好了時間,安排我們聽到了這些內容。”

“……什麽?”

“你還記得姜勝給’王後‘打的那通電話嗎?”

紀凜這幾個月與他共患過無數次難,感情沒增厚多少,默契倒是磨合得如膠似漆,經他一提醒,立刻就想明白了:

當時姜勝在電話裏差點說出某個人名,結果被“王後”嚴厲警告,說明對方團夥非常謹慎,時刻提防着電話被人監聽。像柏志明那樣堂而皇之地喊出老板大名,如數家珍一般報出一樁樁他們所犯下的案子,确實很不對勁。

“可是,他故意讓我們聽到機密,有什麽好處……”紀凜一邊說,一邊自個兒反應過來了,猛地剎住。

虞度秋目光沉郁:“你想到了,是嗎?”

紀凜仿佛被雷劈中,整個人僵住了:“不可能,那樣的話我們豈不是……全猜錯了……”

人對于自己認定的東西就會下意識地辯護,并且不斷地補充證據來論證自己的觀點,哪怕某些證據存在疑點,也會暫時忽略,挑選對自己有利的部分,往觀點上貼金,讓它看起來越來越“可靠”,最終鑄成堅固的高牆,再也無法跳出固有思維。

如果這時再來個人,拿出确鑿不移的“證據”告訴他們:你們猜得沒錯!那幾乎所有人都會自滿得意地說:看吧,我就知道。

沒有人會再去質疑觀點的正确性。

現在想想,馮錦民的告誡多麽正确——他們的定論下得太早,以至于産生了盲區,被敵人利用了這種渴望認可的心理。

柏志明在何種情況下會讓他們聽到內部機密?唯有當“機密”并非真正的機密時。

紀凜渾身的熱血和沖勁如潮水般迅速退去,瞬間如墜冰窖,寒意從腳底升到心髒,狠狠一顫:“難道……柏志明是想嫁禍給裴鳴……?”

虞度秋點頭:“恐怕是這樣。”

“可他們不應該是統一戰線的嗎……你也只是猜測而已,或許柏志明就是那麽魯莽呢?”

“這話你自己信嗎?”虞度秋反問,“他殺了朱振民當替死鬼,詐死逃到緬甸半年才被發現,差點讓我們全軍覆沒,這樣心狠手辣、作案缜密的一個人,怎麽會剛好‘魯莽’地讓我們拿到證據?”

紀凜一時無言以對。

若真如此,所有推測都要推翻重來,他們這三個月等于白忙活。

“可你如何證明呢?總不能直接去問裴鳴。”

話音剛落,從床那邊忽然傳來悶哼。

紀凜瞬間驚慌,立刻三步并作兩步奔到床邊,緊張地問:“穆哥,怎麽了?你不舒服嗎?”

穆浩太虛弱,只能小幅度地搖頭,張嘴做了個口型,似乎很想發聲,但音色糙啞,難以辨別。

“他說什麽?”虞度秋走過來問。

紀凜反複确認他的口型:“好像在說’裴鳴‘,我剛才聲音大了些,穆哥可能聽到了。穆哥,你是想說裴鳴嗎?是的話動下手指。”

穆浩神智還算清醒,立刻動了下手指。

紀凜轉頭問虞度秋:“穆哥之前認識裴鳴嗎?”

虞度秋:“認識。我、他、裴卓、還有苓雅,都是高中同學,家裏生意上有些往來,對彼此的家人都挺熟悉,起碼名字肯定是知道的。”

紀凜又看向穆浩,輕聲說:“穆哥,我們本來想讓你先休息的,但現在事态緊急,我不得不問你幾個問題,你不用開口,答案是肯定的話,就動下大拇指,否定的話,動下食指。不清楚的話,就動下中指。”

穆浩動了下大拇指:好的。

紀凜忍不住笑了,笑到一半感覺不是時候,立即斂容,正色問:“第一個問題:裴鳴和去年10月27日在怡情酒吧發生的案子有沒有關系?”

穆浩動了下大拇指。

紀凜一愣,馬上接着問:“裴鳴是殺害吳敏的真兇或幫兇嗎?”

這回穆浩卻動了食指。

紀凜與虞度秋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困惑茫然。

與案件有關,卻不是兇手,那還能是什麽?

虞度秋的腦回路迅速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喃喃:“莫非……裴鳴是受害人?”

這一次,穆浩動了大拇指。

紀凜駭然,猛地站起來:“什麽?!”

穆浩被他突然拔高的音量驚得一抖。

紀凜立馬又俯下去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吓你的,我只是太驚訝了……裴鳴怎麽會是受害者?他就算沒策劃那起殺人案,但他确實有很多可疑之處啊。虞度秋,你也覺得吧?”

虞度秋颔首:“是的,他不可能完全無辜,我們不至于錯得這麽離譜,把受害人誤認為兇手。但穆浩也不可能騙我們,雨巷案應該真不是他策劃的,看來情況遠比我們想象中複雜。”

紀凜驚疑不定,被突如其來的巨大信息量逼得焦頭爛額,怎麽想也想不明白:“穆哥說裴鳴是受害人,到底是怎麽回事?他那幾天根本沒有去怡情啊,也沒有受傷,誰想傷害他?難道是‘王後’?可在那之後他依舊安然無恙,‘王後’根本沒對他動手,倒是一直針對你。”

穆浩暫時回答不了這麽複雜的問題,眼巴巴地看着他們。

紀凜逐漸冷靜下來,苦思冥想,忽然間腦內靈光乍現:“等等,虞度秋,你不是說過,腦機接口能讓殘疾人正常行動嗎,你的産品是不是也能讓穆哥用腦電波打字?!”

虞度秋詫異地看他一眼:“你記性不錯啊,前幾年是有科學家成功讓癱瘓病人通過腦機接口實現意念打字,理論上是可以實現的。但你別忘了,我這趟是來招募志願者的,實驗會有風險,你确定要用在穆浩身上嗎?”

紀凜被澆了盆冷水,喪氣道:“也對,有風險就算了。”

他沒灰心,繼續用是否句問:“穆哥,你知道是誰要害裴鳴嗎?是不是殺了吳敏的那個人?”

穆浩:不清楚。

紀凜:“你看見那人的臉了嗎?知道他是誰嗎?”

穆浩:不知。

紀凜:“那是劉少傑要害裴鳴嗎?”

穆浩:是的。

紀凜越發迷茫了,劉少傑和裴鳴有什麽關系?

虞度秋看着他倆互動,冷不防地插嘴:“是柏志明指使劉少傑去害裴鳴嗎?”

穆浩很快動了下大拇指。

紀凜徹底震驚了,但仔細一想,并非不可能。如果柏志明在山上故意打了那通電話嫁禍給裴鳴,那他或許早就存了謀害裴鳴的心思。

“我再大膽點猜。”虞度秋的思維一向異于常人,但有時候,比如這種需要腦洞大開的時候,往往帶來奇效,“劉少傑沒有親自動手,畢竟裴鳴身邊保镖不少,他很難下手。男人什麽時候防備最松懈?當然是起色心的時候。”

“于是劉少傑脅迫了吳敏,讓她勾引裴鳴來酒吧喝酒,途徑不得而知,反正現在社交媒體四通八達,裴鳴又經常活躍在網上經營自己的形象,發幾張性感照片或許就引起他注意了。”

“吳敏估計心存善念,猶豫不決,否則裴鳴第一次去怡情、開了那瓶被我砸碎的黑桃A時,就該被下藥了。”

“但吳敏那會兒也不敢反抗劉少傑,直至去年10月25日,她遇上了來酒吧慶生的穆浩,權衡利弊之後決定偷偷向警察求救,于是請假提早下班,跟着穆浩回家說了這事。”

“然而倒黴的她不知道,穆浩因為郵包一案,早已被人盯上,對方恰好與劉少傑是一夥的,她的‘背叛’完全暴露了,那段匿名發給昌和分局的穆浩家門口的監控錄像就是證據。”

“穆浩在調查劉少傑時發現了柏志明,同時發現他們與郵包案有關,正要找吳敏詢問細節,卻不知黃雀在後。”

“27日當晚,身居幕後的‘王後’第一次出手,替柏志明等人收拾了爛攤子,所以雨巷那通電話裏,‘王後’說不該讓柏志明辦這事,被警察跟蹤了都沒發現。”

“我說的關鍵信息都猜對了嗎,穆浩?”

只見床上的男人緩緩擡起瘦弱的大拇指,重重落下。

這一下仿佛一記重錘,砸得紀凜腦袋嗡嗡作響。

“所以……柏志明背叛了裴鳴?為什麽啊?他到底為誰效力去了?”

穆浩擡了擡中指,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虞度秋摸着下巴:“穆浩所經歷的恐怕只是拼圖的一角,我們還需要更多線索來拼完這張一團亂的拼圖。”

強烈的挫敗感狠狠打擊了紀凜,他胡亂扯着自己的頭發,低喃:“不是裴鳴……那會是誰?難道要從頭開始,篩選一遍君悅那晚的賓客嗎?那我豈不是白白浪費了三個月,讓穆哥多受了三個月的苦,我怎麽能這麽蠢……”

床上的男人轉動眼珠,朝虞度秋指了指陷入自我厭棄的紀凜。

虞度秋會意了,卻揚眉道:“他可沒喊我哥,我才不哄他,要哄你自己哄。”

穆浩的手指緩緩握成了拳頭,盡管毫無震懾力,但依舊能看出想揍人的心情。

紀凜這時突然擡頭:“我想到了一個辦法。我們不如将計就計,先逮捕裴鳴,讓對方以為我們上當了,他們或許就會暫時放松警惕,露出馬腳。”

虞度秋贊賞道:“恢複得真快啊,紀隊,還以為你要萎靡半天呢。”

“自哀自怨又不能破案。”紀凜站起來往外走,“我去彙報給徐隊,商量下具體怎麽操作,你幫我照看會兒穆哥,有情況立馬喊我,我就在酒店外邊。”

“好。”

門輕輕關上,虞度秋的視線落回床上,替穆浩拉了拉被子:“你放心,他自從找到你之後,就像有了主心骨,什麽困難挫折都打不倒他了。雖然表面矜持,但他心裏肯定高興瘋了,恨不得一天二四十小時盯着你看。”

穆浩說不出話,只能靜靜地睜着眼睛。

虞度秋淺淺一笑:“我也很高興再次見到活着的你,這一天太兵荒馬亂了,還沒來得及跟你敘舊呢,老同學,這大半年過得怎麽樣?吃得好睡得好嗎?”

穆浩胸膛微微起伏,拳頭攥得更緊了。

“哈哈,開個玩笑,別生氣。”虞度秋輕輕拍了拍他的胸膛,“還瞪我?知不知道你那一條手表錄音,讓我付出了多少人力物力,害我損失了多少賺錢的時間機會?你倒好,非但不感激我,還給我臉色看,白眼狼……”

最後三個字剛說出口,心髒仿佛被針用力紮了下,傳來細細密密的疼。

虞度秋短促地皺了皺眉,閉上了嘴。

時間在兩個人主動或被動的沉默中緩緩流逝。

“……你還記得,我們上回見面,約好了下次再一起下棋嗎?”虞度秋長睫低垂,遮住了光線,淺眸黯淡,“我當時以為,找不到比你棋藝更爛的人了,沒想到還真有。”

“但他很聰明,學得很快,最近有幾次,他甚至預判了我的下一步棋,像住在我心裏一樣。”

“我不喜歡被人看透的感覺,你知道的,而且我總覺得他來路不明,接近我的目的不單純。”

“現在想想,可能是因為,從沒有人像他那樣,一次次地飛蛾撲火,偏執而狂熱地追求我。”

“我卻沒有好好珍惜。”

床單被收緊的手指攥出了皺痕,仿佛正在發出痛苦的呼救。

“跟你的約定可能要作廢了,穆浩,我沒法再下棋了,抱歉。”

虞度秋深深吸氣,嗓音微啞:“因為我弄丢了我的王後……那顆棋,是獨一無二的。”

“我的棋盤,再也無法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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