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不知何時,陰灰色的天空又下起了雨。
雨珠噼裏啪啦地打在殘破的玻璃窗上,像中文課上剛學過的那句詩:“大珠小珠落玉盤”。
虞度秋不着邊際地想着。
廢棄已久的鄉下老宅沒繳電費,早就不供電了,一大一小兩個人就在黑暗中相對無言地坐着,像守宅的孤魂野鬼。
楊永健面前的桌上放着把92式手槍,和一柄匕首,黑色金屬槍身與刀刃泛着幽幽寒光。
虞度秋抱緊了自己的膝蓋,像只掉進了油鍋的小蝦米,蜷縮成一團,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
“別怕,少爺,我不會傷害你。”楊永健在老家這兒藏匿了兩天,整日提心吊膽,幾乎沒睡,臉色發青,胡子拉碴,倒真有點像個窮兇極惡的劫匪了。
虞度秋雖然答應了他的計劃,可看到這些吓人的裝備,心裏還是怕的。這兩天壓根沒心情吃東西,小臉消瘦了一圈,怯怯地盯着不知從哪兒搞到了非法武器、突然綁架他的楊哥哥。
他年紀太小,認知能力尚處于發展階段,更別說理解人類最複雜的感情變化,無法形容這種被信賴之人背叛的感覺究竟是憤怒還是悲痛。
但總之,不是憎惡。
他只盼着送錢的人趕緊來,楊哥哥拿到了錢,給家人治好了病,就能回來繼續為他開車了。
正義或邪惡,在一個九歲的孩子眼裏,并沒有那麽泾渭分明。
楊永健實施綁架前做了些簡單的準備,買了一箱面包,一箱水,勉強充饑用。自己倒是能湊活,可嬌生慣養的小少爺吃不慣這些簡陋的東西,吃了一兩口就放下了,很懂事地說自己不餓。
這麽下去不是辦法,虞家人說一時半會兒籌不到那麽多現金,也無法滿足他的要求,正在努力中,已經兩天過去,不知道還要等待幾天,這樣下去,目的沒達成,人質先餓死了。
楊永健在屋子裏焦慮地踱步了會兒,看着這家徒四壁的破房子,周圍也沒個小飯店,最終嘆氣:“我給你爸媽再打個電話,讓他們動作快點,把錢放到我指定的——”
話還沒說完,突然聽到“砰!”一聲巨響,在空蕩蕩的宅子裏格外響亮,像某樣空心的東西從高空落下,撞地後還滾了幾圈,餘音繞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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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都吓得一哆嗦。
虞度秋很快反應過來,是夾在後門上的鐵皮水桶掉下來了。
老式的木門經過風吹雨打,蟲蟻啃噬,已經鎖不上了。還是他提的建議,放個水桶在上頭,以防有人偷偷溜進來。
這宅子裏根本沒值錢的東西,防的自然不是小偷,而是警察。
楊永健驚詫之後立馬抄起桌上的手槍和匕首,抓過虞度秋箍在身前,刀刃抵着他喉嚨、槍口對着他太陽穴,匆匆說了句:“對不起,少爺。”
“沒、沒事……”虞度秋也慌了神,很小聲地回。
這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段對話。
兩秒後,暴露行蹤的警察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迅速改變營救戰略,用力踹開幾扇搖搖欲墜的木門,高喝着沖進來:“不許動!”
宅子底層好幾間房連着,即使門開了,外頭的光線也沒漏進來多少。虞度秋只見人影憧憧,數量似乎非常多,轉瞬間就占滿了整間屋子,将他們逼到了角落。
單槍匹馬的楊永健在警察舉起的一圈手槍面前顯得那麽不堪一擊。
他毫無作案經驗,驚慌之下手抖得厲害,一不當心,在虞度秋稚嫩的脖子上刮出了幾道血痕,他卻毫無察覺,只顧着虛張聲勢:“你們別、別過來!”
虞度秋感覺脖子上有液體留下,伸手抹了一下——暗紅的,粘稠的鮮血。
他長這麽大,頭一回看見自己的血。
這一瞬間,恐懼才真真切切地侵蝕了他的大腦,多到從眼睛裏溢出來,混入他滾落的無助淚水,蔓延至他整張臉上。
從警察看來,這個驚懼地哭出聲的弱小人質,随時可能被走投無路的綁匪割斷喉嚨、射穿腦袋。
雖然得到的命令是盡量抓捕綁匪,這起綁架案沒那麽簡單,需要審問綁匪。可眼下人質受傷,綁匪情緒激動,且現場環境不利于營救人質,他們每遲疑一秒,年幼的孩子可能就會命喪于此。
所有警察的神經都高度緊張,死死盯着綁匪手中的刀和槍。
等在屋外的談判組專家收到指揮中心的指令,準備出面。
就在這時,楊永健終于注意到了自己不經意間割開的傷口,震驚與懊悔湧上心頭,他迅速從一時糊塗中脫離,下意識地揚手,挪開了抵着虞度秋喉嚨的刀子:“少爺,抱歉,我——”
“砰!”
專家尚未踏入後門,乍然聽見一聲巨大的槍響,整座宅子跟着震了震,房梁上陳年的積灰簌簌而落,如同外頭細細密密的秋雨。
虞度秋耳邊一陣轟鳴,聽不見任何聲音。
他怔怔地擡頭,透過朦胧的淚眼望過去,只見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着他,一縷若有似無的薄煙升上半空,被人吹散了,顯露出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
方面大耳,皺紋橫生,眼神如同淬了毒一般,兇戾地盯着他。
是柏志明。
怎麽會是柏志明?那剛才射中的是……
虞度秋猛地呼吸一滞,仿佛猜到了什麽,緩緩扭頭——
楊永健不在他身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更年輕英俊的臉龐。
然而毫無生氣。
額頭中央子彈直徑的小洞裏尚未流出鮮血,那人就無力地松開了手,仰面朝後倒去。
虞度秋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眼淚狂湧,幹嚎着撲上去抓那人的手臂,腳下的平地卻突然裂開了一道巨大的鴻溝,那人直直地墜入了無底深淵,轉瞬間被黑暗吞噬,杳無蹤影。
虞度秋毫不猶豫地一同跳下去,竭盡所能地沖破黑暗,伸長手臂,終于喊出了卡在喉嚨裏的那個名字——
“柏朝!!!”
……
門把手咔噠一聲被人擰開,周毅小心翼翼地推門探頭,關切地朝房間裏喊:“少爺,你沒事吧?”
半晌無人回應,周毅不放心地往裏走了幾步,來到燈光敞亮的內室,看見原本應該在睡覺的虞度秋坐起來了,倚靠在床頭,急喘着氣,濕潤的眸中仍浮着未散的情緒,涔涔冷汗将長發粘在了臉和脖子上。
“少爺……”周毅聽到了他剛才喊的名字,心裏大概清楚怎麽回事,但也無能為力,只能笨拙地勸,“沒事的少爺,你已經回來了,安全了,我和阿保都在外邊守着呢,放心睡吧。”
虞度秋眼神茫然地看着他,意識逐漸回籠,閉上眼慢慢平複喘息,冷汗一點點蒸發。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沉寂。
“……聯系到他了嗎?”
“沒有……小柏的手機一直是關機狀态,可能沒電了。”周毅盡量挑好聽的說辭。
虞度秋端起床頭櫃上的水杯,一口氣喝完。涼水順着喉嚨流進胃裏,全身沸騰的血液也跟着降溫。
他仿佛漫不經心地把玩着空杯,勾起一抹淡笑,聲音澀啞:“你別安慰我。警察沒接到他的報警電話,他也沒聯絡你們,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他已經死了。”
周毅喉頭一哽,眼眶也紅了些。
他們幾人運氣好,爆炸發生後只受了些皮外傷,順利下了山,遇到了當地人,先把受驚過度的孕婦送去了醫院,然後在村民的幫助下報了警。
這時距離爆炸發生已經過去四個小時,候在山下的阿肯等人聽到爆炸後就報了警,市區警察驅車加徒步趕來,正在調查爆炸的起因,這時又接到了他們的報警電話,立即根據手表的定位搜山救人,終于在三小時後找到了礦井底下的虞度秋等人。
周毅與婁保國一同參與了搜救,雨後的山路泥濘濕滑,一不留神就摔得渾身泥巴,進程十分緩慢。最終找到人的那一刻,兩個人都差點喜極而泣。
然而當發現少了一個人之後,驚喜瞬間湮滅。
誰也不敢問柏朝去哪兒了,因為當虞度秋得知不是柏朝報警喊來了他們之後,表情如死灰般慘淡靜默,被繩索拉到井上後,只說了一句:“繼續搜,找到他為止。有事問紀凜,我想睡一覺,誰也別來打擾我。”
這一睡,就睡到了剛才驚醒。
也就睡了三小時而已,外頭天還沒亮,這一夜仿佛漫長得沒有邊際。
周毅心裏也難受,明知希望渺茫,仍擠出一個寬慰的笑:“沒準呢,咱們之前不也以為穆警官肯定遇害了嗎?沒想到他居然還活着。小柏那麽頑強,肯定吉人自有天相。”
虞度秋嗤笑:“吉人?他算什麽吉人。自小父母雙亡,被罪犯收養虐待,年紀輕輕地就死在這窮山僻壤……甚至在最後一刻,心願也沒有實現。世界上恐怕沒幾個人比他更倒黴了。”
周毅語塞。
一陣夜風從窗戶的縫隙間吹進來,床頭櫃上的花朵骨碌碌地轉了兩圈。血跡已經凝固,花瓣也不新鮮了,翻起了黃褐色的卷邊。
虞度秋的視線落到花上,垂眸低喃:“你說,我為什麽總是在最後一刻,做出錯誤的決定?如果我那時笑了,警察是不是就會知道,他沒有打算傷害我?如果我那時收下了花……他是不是,就不會心灰意冷地離開?”
周毅聽不懂這些沒頭沒尾的話,不待作答,忽聽外邊的婁保國喊:“诶诶,裴總,我們少爺正在休息,您等他醒了再來吧。”
裴鳴那溫潤渾厚的聲音很有穿透力,傳到了房內二人的耳朵裏:“我剛才在房間裏好像聽到他的聲音了,是出事了嗎?你們昨天一天到底去幹嘛了?怎麽淩晨才回來?”
婁保國覺得他簡直明知故問,語氣也惡聲惡氣起來:“我們能出什麽事?都好着呢,倒是裴總您,夜裏睡得還安穩嗎?”
裴鳴頓了頓,語調沉了:“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周毅暗道一聲糟糕,婁保國再這麽嗆下去,他們一直苦心維持的和平表象就要被打破了。雖說已經拿到了裴鳴與柏志明勾結的犯罪證據,但紀凜和虞度秋都沒發話,他們自作主張的話,恐怕會打亂計劃。
此念剛出,他就聽見外邊傳來第三道聲音,阻止了這場一觸即發的争執。
“你們大半夜的不睡覺在走廊上聊什麽天啊?”正是紀凜的聲音。酒店隔音效果不佳,他估計也是聞聲而來。
裴鳴見人下菜,對警察就客氣多了:“紀隊,你來的正好,我剛問呢,你們今天出去發生什麽事了?怎麽還帶回來一個病人?而且柏朝……似乎沒跟你們一塊兒回來?”
紀凜大喇喇地回:“沒事兒,我們去偏遠山區找志願者,找到了一個合适的,但他太虛弱,就帶回來療養幾天。路上突降大雨逗留了半天,虞度秋的戒指還弄丢了,柏朝留在那兒幫他找呢。”
一番搪塞滴水不漏,周毅松了口氣。
裴鳴将信将疑:“可為什麽是警察送你們回來?現在還守在酒店外……我聽說你剛才還被訊問了?”
“因為我們去的那片山區是礦區,警察以為我們私自采礦呢,誤會一場,已經解釋清楚了。”
裴鳴似乎接受了這個理由,也可能是意識到套不出什麽有用的信息,又詢問了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便回房繼續休息了。
紀凜等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才輕輕扣了扣身旁半敞開的房門,低聲對裏頭說:“姓虞的,來我房間一趟,穆哥清醒了。我知道你也醒着,你剛才那一嗓子整座酒店都聽見了。”
同層樓的另一間房內,酒店的床成了臨時病床,床上虛弱的男人已被妥善地清理過一遍,換上了幹淨的衣物,可一踏進房內,依然能聞到明顯的異味。
紀凜鎖上房門,走到床邊看了眼輸液袋中的葡萄糖,剩得不多了,便換了一袋。
随之而來的虞度秋坐到床邊,目光掠過穆浩滿是針孔的手臂,輕輕握住了他的手,低聲問紀凜:“柏志明應該會被判死刑吧?在處死他之前,能先讓我跟他‘玩玩’嗎?保證留口氣。”
紀凜挂好了袋子,回:“如果可以那麽做,輪不到你來跟他‘玩’,我會讓他只剩半口氣。”
虞度秋微微一笑,對穆浩說:“不好意思,你的小紀被我帶壞了。”
躺在床上的穆浩轉了轉凹陷進眼眶中的眼珠,吃力地張開嘴巴,卻只能發出含糊不清的單一音節。
紀凜連忙噓了聲:“穆哥,醫生說你咽喉發炎很嚴重,最好別說話。”
穆浩對他緩緩眨了下眼睛,乖乖閉上了嘴巴。
紀凜沒想到他會這麽聽自己的話,一時愣住了,耳朵悄悄地紅了一片。
虞度秋靜靜看着他們兩個。
一個瘦得只剩七八十斤,能清晰地摸到手指的一節節骨頭,形如槁木的模樣早已不似曾經那個氣宇軒昂的精英刑警了,甚至連生活都無法自理。
另一個卻愛慕依舊,能說上話都高興。
或許只有這樣直達靈魂、忠貞不渝的愛意,才配讓奇跡降臨。
像他這種人,這種要把別人的愛踩在腳底下才滿足的人,配不上的。
紀凜見穆浩願意聽自己的話,話匣子一下就開了:“穆哥,你放心啊,醫生說你的身體機能沒有嚴重受損,經過調養一定會恢複的。你安心休息,我不會走,有任何事都可以讓我做,不用不好意思。”
穆浩再次眨眼,表示知道了。
紀凜開心之餘,想起了醫生的叮囑,于是拍了拍虞度秋的肩,招呼他到房間另一頭去說話。
“醫生說穆哥嚴重營養不良,萬一鎮定劑的戒斷症狀再次發生……可能扛不過去,所以不能突然停藥。”紀凜回頭望了眼床上的穆浩,接着低聲說,“這裏的醫療條件太差,但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不适合長途颠簸轉移到大城市去,只能先在這兒休養,慢慢減量。虞度秋,你能想辦法搞到鎮定劑嗎?”
這大概是紀凜對他說話最客氣的一次,語氣近乎懇求。
虞度秋笑笑:“別見外,穆浩也是我朋友,我不會再讓他‘死’一次了,鎮定劑我來想辦法。對了,你告訴他爸媽和馮隊了嗎?”
“還沒有,等穆哥情況穩定了再說,免得他們空歡喜一場。”
“嗯,那錄音發給徐隊了嗎?”
“我不知道怎麽提取出來,你一回來就睡大覺去了,留我一個人應付警察,還不趕緊幫我搞。”紀凜故作輕松,仿佛什麽都沒發生。
安慰有時候并非好事,等同于提醒別人一遍遍回憶起不願回憶之事。何況以虞度秋的記憶力,根本不需要誰來提醒,他自己會折磨自己。
這個死循環外人無法打破,紀凜深有體會,所以選擇緘口不提,将他的注意力分散到其他事上去。
虞度秋拿走了手表,打開一旁的筆記本電腦,邊操作邊問:“警察怎麽說?有沒有發現我們的目的?”
“肯定發現了,警察在調查爆炸的起因,周毅說了我們是去找柏志明的,沒辦法,這種事不能撒謊,也瞞不住。雖然警察目前沒追究,不過已經派人駐守酒店監視我們了,等搜山結束,估計會跟我們秋後算賬。”
意料當中的結果。一旦緬甸警察開始追究,看在市長的面子上,或許不會嚴格處罰他們,但必然無法留在此地繼續查案了。
筆記本連上了網,開始搜索設備,連接手表後,啓動了文件傳輸。無奈酒店的信號和網速太差,一段幾十兆的錄音居然顯示剩餘時間“30分鐘”。
只好等着。
虞度秋似乎一秒也不想讓自己閑下來,今天格外地話多,又問:“警察還說了什麽?”
好在紀凜也的确有很多信息要反饋:“他們還去審問了那個孕婦,你猜怎麽着,原來她是柏志明請的住家保姆,簽了六個月的協議,專門負責照看穆哥。柏志明跟她說,穆哥是他弟弟,有精神病和毒|瘾,必須鎖起來,讓她定期給穆哥打針……也就是鎮定劑。孕婦現在待滿了六個月,想拿薪水回家,柏志明付了錢,卻哄勸她繼續幫忙照看,到時候找醫生上來幫她接生,她沒辦法獨自下山,只好服從安排。”
虞度秋眉心深颦:“柏志明這個人,詭計太多了。”
當地人均收入不高,為了生計,身懷六甲的女人外出打工并不稀奇,一筆誘人的薪水足以吸引孕婦冒險。柏志明先哄騙她在山上住着,等她肚子大到無法獨自下山了,就算察覺了端倪,也跑不掉。
至于孕婦最後的下場,顯而易見,柏志明不可能讓她有機會對外人提起穆浩的存在。那片地方人跡罕至,随便找個地方埋了就行,甚至還能把付出的工錢收回來。
等于一分錢沒花請個不會跑的保姆照看大半年,算盤打得可太響了。若不是他們無意之中救了那名孕婦,無辜的受害者又要多出兩人。
虞度秋根據這番話,很快得出了另一條重要線索:“所以柏志明平時不住那兒?他昨天是特意過去的?”
紀凜肯定了他的猜測:“對,他平時會叫人送日用品和藥物上去,就是我們在山下看到的那幾個人,他們也是柏志明雇的,已經被警方控制了,交代說,柏志明昨晚突然喊他們過去搬東西,他們也不知道那些水泥袋子裏其實是炸藥。搬完了之後,柏志明又讓他們守在山下,一有人來就通知他。雖然我很不想承認……但你好像真的猜對了,虞度秋,這次你的團隊裏,有人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