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新金分局,下午三點。
“……總之現在情況就是這樣,我來征求您的意見。”紀凜順手抽了張局長辦公桌上的紙巾,遮住衣服上怎麽也擦不幹淨的酒漬,心裏又罵了虞度秋一百遍。
彭德宇聽完他的彙報,出乎意料地平靜,低頭看着其他案子的文件,回:“可以,是個辦法,他們出錢出人,我們出力出警,目的都是一樣的,為了早日破案。”
紀凜沒料到他答應得這麽爽快,奇怪地發問:“您不驚訝嗎?不懷疑嗎?柏朝居然就是當年舉報裴先勇的內部線人!那會兒他才八九歲吧?一個小孩怎麽會去幹這種事?”
潛伏卧底、舉報毒|販這種高難度任務,就算是經驗豐富的禁|毒警察也未必能成功做到,而一個八歲小孩卻在被收養後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将當年平義市最勢焰熏天的毒|枭送進了監獄。盡管沒有找到充足證據置裴先勇于死地,但也足夠駭人聽聞了。
紀凜回想起柏朝說出這番驚天機密時的表情,就好像在說今天中飯吃了什麽一樣平靜,頓時渾身不寒而栗。
彭德宇頭也不擡:“小孩才容易得手,誰會去懷疑一個小孩?至于動機嘛……我覺得沒什麽特別的,柏志明虐待他,歸根結底是在幫裴先勇規訓手下,他憎恨裴先勇很正常啊。這也說明咱們國家的安全教育做得好,小學生是非觀念明确,知道發現壞蛋要報警。”
“可他沒報警啊,他把證據匿名透露給了杜遠震!利用杜遠震追求新聞熱度的貪婪擴大了這件事的影響力,斷絕了裴先勇買通法官的可能性,這特麽是一個八歲小孩能想出來的主意?沒有大人在背後指點我絕對不信!”
彭德宇終于擡眼,頭卻依舊沒擡,看起來像翻了個白眼:“你有空在這兒懷疑一起陳年舊案,不如和徐升一塊兒去調查線索,現在嫌疑人已經很明确,一個月內我要看到這一系列案子塵埃落定。”
紀凜撐上辦公桌,俯低身子,眯起眼:“老彭,你不對勁。”
“去!跟誰說話呢?沒大沒小的……我有什麽不對勁?”
“怎麽我一提柏朝你就避而不談?那天你審訊他,連我都不讓旁聽,才審了半小時就放了他,你什麽時候對嫌疑人的态度那麽寬松了?是不是有什麽秘密沒告訴我們?”紀凜越湊越近,低聲威脅,“你最好跟我說實話,否則你前兩天下了班偷偷跑出去喝酒的事,我馬上去告訴你老婆——”
“嘣!”一記無情鐵拳狠狠捶上腦袋,紀凜“嗷!”一聲慘叫着趴下,痛苦地抱住頭,立刻識相地換回了敬稱:“您……您下手輕點兒啊!要開瓢了!”
“這會兒知道要用敬語了?”彭德宇往拳頭上吹了口氣,冷哼,“讓你重回專案組就不錯了,少問東問西的。出去,別打擾我工作,忙得很!”
紀凜悻悻然退到門外,輕手輕腳地關上門,往自己辦公室走,腦袋還暈暈乎乎的,搞不懂一向最嚴謹慎行的局長怎麽變這樣了。
剛到辦公室門口,忽然聞到一股甜甜的果香。
“紀哥!你回來得正好,吃蘋果派嗎?還是熱的呢!”盧晴高興地招呼他。
徐升和牛鋒等人已經吃完兩塊了,拍拍肚皮正準備繼續埋頭工作,瞧他神思不寧的表情,問:“你剛出去幹什麽了?衣服搞這麽髒。”
紀凜沒好氣道:“見了姓虞的一面,過會兒跟你們說。這誰買的?案子都沒破,還有心情在上班時間喝下午茶啊?”
盧晴立刻澄清:“不是我買的啊,婁哥送來的,他們家自己做的,味道不錯,你嘗一塊?”
“算了,沒心情。”
徐升勾上他的肩膀:“适當放松一下也是有必要的嘛,你出國回來還沒怎麽休息過呢。”
“等兇手落網了我再好好休息,現在得争分奪秒。”紀凜瞥了眼香氣撲鼻的蘋果派,忍不住問,“這玩意兒好吃嗎?”
盧晴:“好吃,你是不是想給穆警官送去?我就知道!不許我們吃,卻給人家送去,雙标!”
紀凜耳根微微一燙。虞度秋有句話沒說錯,每個人心裏确實有那麽一畝三分地,現實标準在此處會失去效力。
“他是病人,能和你們一樣嗎?”
“他是穆警官,能和我們一樣嗎?”盧晴學着他的語氣說了遍,哼哼道,“你放心,穆警官也有份,不過如果你想親自去送,我這份也可以讓出來。”
紀凜總覺得她這話暗藏深意,也可能是他自己心虛,不敢再繼續這個話題了,扭頭問徐升:“那女人和劉少傑怎麽樣?肯說實話了嗎?”
徐升提起這事就犯愁,搖了搖頭,無可奈何道:“沒有進展,尤其是劉少傑,得知柏志明死亡的消息後,在看守所發瘋了好幾天,對我們已經是徹底仇視的态度了,除了罵人只字不言。要不,再派柏朝去溝通一下?”
紀凜皺眉:“不了,他上回當着我們的面暗渡陳倉,我可不敢再讓他見劉少傑了。那就先放一放,等劉少傑情緒穩定了再審。現在有個引蛇出洞的方案,你們聽一聽。”
盧晴:“你剛去見了虞度秋……難道是他提的方案?”
牛鋒插嘴:“奇了怪了,他不是說不參與了嗎?怎麽又來找你?”
紀凜往自己的位子上一坐,想到一小時前虞度秋提到的計劃,剛被彭德宇捶過的腦袋更疼了:“說來話長,得從虞文承一案說起……”
有的人願意耐心地娓娓道來,有的人則傾向于直接動手。
虞度秋一路飙車回家,而後徑自去了書房,關上門,一把扯過身後男人的衣領,往沙發上用力一摔:“給我實話實說,小畜生。”
柏朝倒下去又迅速坐起來,舉起雙手表示投降:“我沒撒謊,裴先勇的确是我舉報的,柏志明把我當成接班人培養,帶我去參觀了他們藏|毒的倉庫,我當時太心急了,馬上把情報匿名透露給了杜遠震,但警方晚了一步,柏志明得到風聲轉移了許多證據,我沒能一舉扳倒他們兩個,讓他們倆多活了這麽多年。”
“我問的是這個嗎?少跟我裝糊塗。”虞度秋膝蓋撐上沙發,擒住他下颌,“誰在背後指使你?這些年你究竟為誰效力?是不是杜家?”
柏朝被迫仰着頭,手悄悄伸出去:“沒有人指使,我揭發他們純粹是出于我個人的仇恨。我根本沒與杜家正面接觸過,也沒有把柄在他們手上,你不用擔心我像洪伯一樣被策反。”
“口說無憑,拿出證據——”
眼前景象陡然翻轉,虞度秋悶哼一聲,被男人沉重的身軀壓進了沙發。
“要什麽證據?你又沒懷疑我。”柏朝撐在他上方,輕輕撫摸他泛着柔光的頭發和臉龐,“如果你真的覺得我有問題,剛才就該讓紀凜抓我了,何必帶我回家?”
過近的距離令呼吸不暢,虞度秋抓住他的後領往上扯:“小畜生,恃寵而驕了是吧?想蒙混過關?真該把裴鳴放出來讓他聽聽這些話,他一定會把你碎屍萬段。”
裴鳴若是知道,自家輝煌的一夜崩塌、自己這麽多年來遭受的白眼冷遇,都是拜這位自己一手提拔的得力心腹所賜,怕是氣得當場吐血。
柏朝沉笑了兩聲:“所以我才不告訴他,以他的罪名,或許還有出來的一天,我不想結太多仇。”
“你以為你不說這件事,他就不仇視你了?出來照樣報複你。”
“那就請你保護我……”柏朝的眼神随着嗓音一同暗了下去,粗糙的指腹緩緩摩挲着柔軟的嘴唇,“少爺,我只有你了。”
他聲音悶悶沉沉的,像一個密閉的蓋子,往虞度秋心裏滋滋冒出的火苗上一罩,沒一會兒,不大不小的火氣就逐漸熄滅了。
這小畜生或許真的天賦異禀,否則怎麽能将刀槍不入的自己拿捏得如此徹底?
“這會兒知道尋求我的保護了?”虞度秋被這句話哄舒坦了,松開了手,緊繃的身體稍稍放松,“你有多少秘密都沒關系,但你的心要是不在我這兒,我保證讓你後悔招惹我。”
柏朝的手指插入他的指縫,十指相扣地将他雙手按在頭頂,而後整個人壓下來,話音貼在他唇邊:“我馬上要為你去賣命了,你還威脅我?”
虞度秋冷眼瞥來:“誰要你賣命了?你敢死試試?”
這話實在刁蠻任性,柏朝忍不住笑,親了親他的鼻尖:“那賣力氣……要不要?”
虞度秋輕嗤了聲,高高地挑起眉梢,一副不信的神色:“你能有多大力氣?”
回應消失在唇縫間。
“試試就知道了……”
原本一觸即發的争執最終被一場荒唐壓制了下去。
兩小時後,被叫來收拾書房的傭人奇怪地發現,幾十萬的真皮沙發凹陷出了一個人形,不像是自然坐出來的,倒像是有人被狠狠按進沙發許久,壓出了痕跡,沙發的位置也莫名其妙地移動了好幾寸。
虞度秋沖完澡,從卧室的浴室中出來,多日的郁郁一掃而空,整個人都神清氣爽了。
精神上的挫折果然還是得靠身體上的發洩來彌補。
廚房聽說他回來,連忙現烤了一個新鮮的蘋果派送進房間,虞度秋懶得自己動手,腿擱在剛折騰完他的小畜生腿上,張嘴等喂。
柏朝也樂意幹這差事,用小刀将蘋果派切成了好入口的小塊,叉子剛遞到他嘴邊,放門外響起了洪良章的聲音:“少爺,方便進來嗎?”
虞度秋立刻閉上了嘴,一時沒出聲。
柏朝理解他複雜的心情,提議道:“你不想見他的話,我去跟他說你在午睡。”
虞度秋搖頭:“不用,總要面對,我只是……調整一下情緒,免得被他看出破綻。”
從出生起就形影不離的老管家,如同家人一般的親密存在,根已經紮得太深了,稍微牽動一下就痛如刀割,何況是要連根拔除。
洪良章又敲了敲門,重複了剛才的問題。
虞度秋穩了穩心緒,說:“去開門吧。”
洪良章一如既往地面帶慈祥笑意 ,如同每一位看見孫子孫女的爺爺,感受不到任何罪惡的氣息。
“聽廚房說你回來了,怎麽沒讓門衛通知我一聲?”
虞度秋稀松平常地笑了笑:“怕打擾您午睡,前陣子已經夠讓您擔驚受怕了,這段時間就好好休息吧,不用操心我了。”
洪良章看見桌上沒切完的蘋果派,習慣性地接手了柏朝的工作,邊切邊說:“遠航不在我身邊,我不操心你,還能操心誰啊?我們這種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沒什麽別的願望,就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的,你不讓我操心,我反而心裏不踏實了。”
虞度秋目光落在那把鋒利的小刀上,腦海中閃過一瞬的恍惚。
他們的對話如此自然流暢,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可有些東西終究是不一樣了。
他無法阻止已經無可挽回的過去,那他起碼要讓事态止步于此,不再繼續惡化腐爛。
虞度秋緩緩深呼吸,而後平靜地說出心中早已準備好的臺詞:“正好,我媽準備回國一趟,讓她帶遠航一塊兒回來吧,也好讓您一家人團聚。”
切派的小刀剎住,洪良章驚訝地擡頭:“虞董要回國?是來談生意的嗎?”
“不完全是,她聽說岑小姐的案子要重審,想回來看看情況,順便和我一起過個中秋。”
這時,柏朝突然問:“你媽什麽時候回來?”
虞度秋奇怪地看他一眼:“中秋當天,怎麽?”
柏朝:“沒事。”
虞度秋想了想,猜他也許是在緊張,于是安慰:“到時候在家辦個宴會,我把你介紹給她,有問題我擋着,不用擔心。”
“會有什麽問題?”
“唔,簡單來說,她不會讓你好過的。”虞度秋聳肩,“你看她對我爸的管教方式就知道了。”
柏朝回想起賈晉上次帶來的那一隊猛男保镖,一時陷入了沉默。
洪良章沒有插嘴,默默切好了蘋果派,每一塊都大小相同,整整齊齊。當他們停下對話時,才貌似不經意地說:“挺好,少爺你大半年沒和虞董見面了,上回去美國也沒見着,是該聚一聚。不過遠航就不用跟着回來了,我怕其他人覺得他搞特殊,而且他剛去那個部門,還沒站穩腳跟呢,請假回國不太好。”
虞度秋不以為意:“您在我們家就是特殊的,人人都知道,遠航是您孫子,當然享受特殊待遇。沒事,交給我來辦就行,保證讓他至少陪您一個月。”
洪良章連忙擺手:“哎喲,少爺,真不用……”
“好了,別推拒了洪伯,我知道您想見他,這事就這麽定了,宴會交給您張羅,賓客名單我晚點列一個。”虞度秋活動了下剛被壓得酸疼的胳膊,自然而然地接着說,“對了,這陣子紀凜可能會來,跟門衛說一聲,看到他直接放行。”
洪良章臉上微微變色:“少爺,不是說好了不插手警察的事嗎?怎麽又……”
“我知道我不該管,但根據裴鳴的供詞,他似乎不是我們要找的人。紀凜現在頭疼得很,打了好幾通電話求我幫忙,我只好勉為其難協助他了,誰讓他是穆浩的朋友呢。”
柏朝無言以對地聽着他胡扯,慶幸還好紀凜本人不在此處。
洪良章對這個消息的反應比自己親孫子回國的反應還要大,焦急之情刻在了深深皺起的眉間紋路裏:“太危險了,少爺,你也知道家裏有內賊,如果你再次協助警察的事被發現……”
有那麽一瞬間,虞度秋看着他真心實意的擔憂神色,心裏也動搖了,畢竟到目前為止,他們所有的推測都只是猜測,誰也無法保證百分百正确,萬一他猜錯了……該有多好。
可洪良章的下一句話将他扯回了無情的現實。
“……說不準會出現第二個姜勝啊!這回未必能幸免于難了!”
完全符合他們的預測。
虞度秋面上的情緒統統隐藏到了那張俊美卻漠然的容顏後,語氣平平地回:“我自有分寸,您別勸我了。”
洪良章聽出他心意已決,一口氣郁結在心口,捶胸頓足了半晌,見他依舊無動于衷,只好放棄。
離開房間時,洪良章忍不住回頭,說:“少爺……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喜歡騎在我背上嗎?”
過去的回憶如一根針刺入心髒,虞度秋的手指微微一蜷:“……記得,您提這個幹什麽?”
“沒什麽,就是感慨,那會兒你還那麽小,坐我背上一點分量都沒有,就算不小心摔下來,我也能輕輕松松托住你。”
洪良章蒼老的聲音緩緩道:“昨天遠遠望着你騎馬離開果園,那背影,高大又潇灑,真的是長大了。可我的心卻揪了起來……萬一你又摔下來,誰能托住你?我已經老了,護不住你了,少爺。”
“我不需要保護,我已經有能力護住自己、護住你們了。”虞度秋不露聲色地深呼吸,咽下喉嚨口的微微哽意,“只要您別離開我的保護圈,什麽事都能解決。就算出去了……也可以回來。”
最後的尾音不易察覺地顫了顫,只有離得近的柏朝聽見了,不禁轉頭看去——虞度秋的側臉對着他,弧度流暢,膚色瓷白,如同文藝複興時名家刻出的雕塑,卻不似雕塑那般冰冷,微微顫動的睫毛、緊抿的嘴唇,和蜷縮起來的手指,都是有溫度的。
這種溫度在虞度秋身上是很罕見的,他的眼神、笑容和嘴唇,從來都是發涼的,只有他捂在心口的人,才能體會到這份溫度。
可惜,不是人人都珍惜。
“有些東西是回不來的。”洪良章輕輕嘆氣,“等你再長大一點,或許就懂了。其他的話,我也不多說了,免得你嫌我啰嗦。虞董下周回國是吧?那我這就去安排宴會了,少爺,你好好休息。”
房門關上的同時,虞度秋也合上了眼,顫動眼皮後的大腦不知在思考什麽。
柏朝撫摸他頭發:“你給的暗示太明顯了,萬一他聽出來,你的計劃就作廢了。”
虞度秋苦笑:“一時沒忍住……還是得把洪遠航召回國監管起來,好歹有個籌碼在手裏,他不敢輕舉妄動……真沒想到,我會有防着他的一天。”
“他也不想這樣,但這世上的大多數人,都不會只有一個關心的對象,有時候,取舍是很難的。”
虞度秋睜開眼:“你呢?你還關心誰?會為了誰而背叛我?”
柏朝坦然回視:“我只有你,我可以為你背叛所有人。”
“騙人。”
“騙你是小狗。”
“你本來就是我的小狗。”虞度秋說完,自己先笑出了聲,“好幼稚,你可別在我媽面前說這種話,她會以為你是弱智。”
柏朝:“那我該說些什麽顯得我很聰明?”
“什麽都別說最保險,當個啞巴帥哥,其他的交給我。你這段時間有更重要的任務,別忘了。”
“嗯,什麽時候行動?”
虞度秋俯身,親了親他的臉頰:“今晚。幫我贏下這一局,我的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