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大戰在即
毫無征兆,墨瀾就這樣忽然跪在了地上,一幫大老爺們先是一驚,接着三魂吓去七魄,手忙腳亂的都給她跪下來急道:“将軍使不得!這……将軍怎能給我們跪下呢!”
墨瀾只是跪在地上紋絲不動:“若是諸位還願意幫墨瀾,便是墨瀾的恩人,受得起墨瀾這一拜。若是不願幫我,墨瀾并不強求,只要說一聲,墨瀾立刻從此離開。”
“将軍這不是為難末将等了麽?”邱安道,又伸手去扶她,“本就是決定要跟着将軍的,将軍行如此大禮,末将等可是要折壽的……快快快起來!”
墨瀾怔怔的看着衆人,一時間竟是沒反應過來。只愣着被人拉了起來。看着邱安許久說不出話來。邱安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道:“這個……其實将軍到這來,我們都有心理準備了。”
另一人道:“皇上本來這般就是不厚道。老子和将軍混了這麽久,最了解将軍為人。将軍若是咽不下這口氣,大不了老子陪将軍一塊死了!”
“就是!咱将軍雖是話少些,可真就這麽吃這啞巴虧也太虧了!”
“我們這頭給皇上拼命,那頭皇上卻來拿我們的命,這不明擺着寒了将士們的心。将軍,屬下只要還在逐月騎一天,屬下便唯将軍馬首是瞻!”
墨瀾看着下面義憤填膺的逐月将士,慢慢的低下頭:“大恩不言謝。墨瀾記在心裏了。只是需兄弟們幫忙,墨瀾已經不再是将軍,但此次卻非造反。只是想在必要之時借諸位替我救一個人。”
一人道:“莫非是王爺?王爺果然是要反了麽?”
墨瀾沉默了會,閉了閉眼複又睜開:“是。”
下面頓時靜了下來,又有一人道:“可是将軍如何認定王爺此戰必定是輸?”
墨瀾沉默了會道:“我不确定,只是這麽覺得。這也許太不負責,可我希望諸位能助我。”
衆人又是一片沉默。
邱安道:“那麽将軍來尋我們,接下來是要往哪裏去?”
墨瀾沉默了會:“此事需從長計議,我們若要避人耳目便不能這樣離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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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墨瀾從逐月騎營出來時,沈亭早已在外久候。
她擡頭看了他一眼,并不說話,只徑直往出去的方向走去。沈亭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聲音啞沉:“你來要回逐月騎,并不是為叛國,為何要說那些話?”
墨瀾看着他一眼,冷笑:“不為叛國?明知王爺意欲何為卻不加阻攔,即便知曉他的身份圖謀也還要執意救他……沈将軍,我如此,便不算是叛國了麽?”
她一字一頓:“若是墨家人,早該在知道他有此心時,親手将他手刃以示對皇上的忠誠。可我的所作所為,又與叛黨何異?”
沈亭并不松手:“墨家軍新到帝王之手,皇上未必能很好掌控,這一戰王爺不見得會輸。”
墨瀾眼裏卻只有笑意:“一個人要去搶他并不想要的東西,即便是勝局,最後未必不會敗。”
她嘆了聲:“寧兮他……說過不會要那個位置的。”
沈亭愣住,還來不及說話,墨瀾的手已經從他手裏脫了出來,留下一句囑托:“欽兒體弱,我不能再帶着他。将軍,這段日子請你代我照顧幼弟。”
沈亭只道:“你若不回來,我不會顧他一生。”
墨瀾唇邊挽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低低應道:“好。”
……
……
逐月騎兵五千人,早在墨瀾領軍時成為平北大營的一支主力軍,短小精悍,擅騎術,主奇襲。令北燭人聞風喪膽。然而換言之,五千人這樣的數量,在二十五萬大軍前卻只是九牛一毫,極易在對等條件下被殲滅。即便要對方多費些力氣,這結果仍舊不變。
墨瀾自然不會拿将士的性命來開玩笑。
她斟酌幾日之後,決定分散行動。逐月騎的人分成三批分別裝作旅人前往帝都待命。各自分散,以免遭上面懷疑而生意外。而墨瀾則需親自前往寅都一趟。
而在這期間,鎮西大軍已經浩浩蕩蕩的從寅都出發,鎮安王出師旨在“清君側”,看着是因左相之事而斥責右相,然而實際如何,大家心裏均是清楚明白。
墨瀾卻并不尾随鎮西大軍,專門挑着錯開洛寧兮等人離開之後到達。一路上轉了一圈,只見寅都之內人心惶惶,大街上關于鎮安王起兵一事鬧得沸沸揚揚。洛寧兮那套“清君側”的說辭,信者有之,不信者亦有之,有人喟嘆鎮安王雄才大略,乃帝王之才,由他稱帝也不無好處,也有人斥責他狼子野心,不顧兄弟情誼,出師無名必遭慘敗。墨瀾僅是在茶樓中小坐片刻,便已聽到各式各樣的說法。
她不動聲色的擱下茶杯,結賬後離開茶樓。
此後墨瀾去了一趟鎮安王府,王府內外一如既往進出着守門的家奴婢子,表面看着并無不妥,但墨瀾卻發現府內本來該在的人,卻一個都不在了。
她走到門口,即刻有守衛将她攔住:“王府重地,豈由你擅自進出,快走!”
她取下遮臉的幕離,那幫人仍是蠻橫的趕她離開,甚至連她的臉都不去多看。
竟是不認得她。
墨瀾在王府呆了兩年,既是王府的貴賓,王府上下沒有理由認不得她。再者此次回來,她并未費心易容,按說見到臉便十分好認。她心中對猜測越發篤定,戴上幕離正欲離開,卻聽到身後一個女子略帶驚訝的聲音:“墨姑娘?”
她一擰頭,看見一個白衣女子婷婷而立,看見她,唇邊緩緩揚起一絲微笑。
……
……
“谧秋,分別數日,可還安好?”
谧秋垂眸慢慢的替她倒了碗茶:“有王爺的庇佑,倒也沒什麽不好。只是墨姑娘你比之前消瘦許多。帝都的事情,早已傳遍寅都城內外。”
墨瀾沉默了會才道:“你的提醒,我沒能聽進去。”
谧秋輕搖臻首:“這提醒本來便沒有意義,墨姑娘當日即便明白了,令尊也未必會對此做出準備……不說這些。沒想到臨走前還能見到故人,我已十分滿足。”
墨瀾怔了怔:“走?”
谧秋輕輕道:“是了,我還沒同姑娘說吧?王爺出發前已替我贖了身,谧秋這名字,日後是不用的了。此後便叫林玉挽了。”
墨瀾點頭,又問:“玉挽,王府中的人,都已換了,是不是?”
林玉挽勾了勾唇:“看來姑娘是猜出來了。王爺一早便将府上妻妾奴仆分別安頓,目下王府中的已不是王府的人。姑娘不必擔心,王爺既是請他們幫忙,必不會連累了他們,待明日一過,他們也會各自散去,王府便是無人宅邸,即便事後皇上要找人,怕是已人去樓空。”
這樣幹脆,果然如她所想。
墨瀾看着碗裏的茶水并不說話,林玉挽只支着下颚柔聲道:“置之死地而後生,這已是沒辦法的辦法。王爺從來寅都的第一日起便已經有這樣的考慮,但他終究念着些兄弟情誼不輕易動手。西林一戰曠日持久,是維持王爺與皇上關系的唯一平衡。可是墨姑娘,王爺只要還受制于人一日,他便一日不能真正同你在一起。”
墨瀾看着她,默默的握緊了手指。
“本來王爺不想叫姑娘為難,才遲遲不與姑娘說。一直到皇上準備對墨家和君家動手,王爺才覺得不得不開始他的計劃。只是不想這一着,終究快不過皇上。”
墨瀾沉默着聽完,慢慢的站起了身,道:“我要回帝都了,玉挽,你今後如何?”
林玉挽一抿唇:“我?舍棄了過去,到哪不能活?”
改名換姓,舍棄過去,一個已死之人,到哪不能活?
墨瀾只留下一塊碎銀,輕聲道:“多謝。”
☆、最終章 尾聲
風夾雨雪緩緩的掠過鎮西軍旗,帝都內外均是一片肅穆。二十萬大軍在距離都城十裏外紮營,遠遠看去黑壓壓一片,兵臨城下,無不令人膽寒。
當今聖上與衆兄弟不和,這早已不是什麽秘密。鎮安王與皇上之間的關系,但凡有些眼色的人底子裏都明白得很,因此此次鎮安王的行動并不讓人覺得意外。
這等特殊時期,雖是年節,可往日繁華街市早早閉店歇業,京中禁軍也已出動,兩方鎮守僵持不下,帝王并非掌軍出身,對戰事把握不甚熟練,甚至隐隐有敵不過鎮西軍的兆頭。
若是墨家還在就好了,若是墨老将軍尚在,局勢一定大為不同。
見此情此景,帝都百姓少不得多了些抱怨——早知如此何必趕盡殺絕?墨家分明無辜,皇上卻還執意卸了自己的左臂右膀,如今叫鎮安王有機可趁,着實可笑。
這樣的抱怨,墨瀾僅在客棧中便偶能聽到一二。她不動聲色的看了眼坐在不遠處的一群扮作旅人的逐月騎将士們,輕輕的搖了搖頭。
到達帝都已有十日之久,鎮西營與帝都禁軍對陣也有一段時日。皇上雖然聰明,但論及兵法戰事顯然并非鎮安王對手,鎮安王機智多謀,并不正面與禁軍交手,用兵變化狡猾多變,不按常理出牌,叫禁軍吃了不少苦頭,連着兩戰敗下陣來,士氣十分低落。皇帝無法,只能閉關守城,等待援軍。
平北軍正在趕來,眼下最好的自然是速戰速決。皇上有意拖延便也罷了,眼下卻連鎮安王亦是不緊不慢,只令衆将将帝都層層包圍,呈現出圍城的狀況。
有人笑他癡傻,竟坐等機會流失,亦有人斥他狠毒,竟要将帝都的人活活困死其中。但他這樣的行為,墨瀾卻再清楚不過。
那是和對西林一樣,并不想取勝的狀況。
墨瀾暗自琢磨了一陣,他果然如此,她沒有一分猜錯他。
那日帝都一別,他二人再無聯系,他自有他的打算,她也無心幹擾,只是在一旁看着,等待。
眼下形式大好,他只是按兵不動。她便也只是在旁邊等着。他的戰争她不插手,但她絕不允他将她抛下就此離開。
死生相随。
一連過去數日,城中糧草困頓,帝都皇城開倉放糧亦只能解燃眉之急。墨瀾等人在帝都之中看着衆人慌亂無措,人心惶惶,帝都內軍隊近乎崩潰。便是此時,只聽城門外有人驚喜的高呼:“平北軍——沈亭将軍帶着援兵趕到了——!!”
這無疑是一劑猛藥,瞬間便讓禁軍和百姓振奮起來!
眼見衆人狂喜的表情。墨瀾暗裏握了握拳,看了眼城門,同時對逐月騎衆将使了個眼色。
……
……
城外,叛軍大營。
“王爺!大事不好!鎮武侯的大軍……平北大軍已将我們包圍住了!!”
探子急急從外進入主将營帳,大氣都不及喘便低頭急道,滿頭滿臉的虛汗。洛寧兮淡淡的放下了手裏的冊子,輕輕一勾唇,輕聲道:“下去,再探。”
那人低頭應下,又匆匆退了出去。洛寧兮只輕輕的用食指扣了扣案幾,問:“冬青,你覺得先下狀況如何?”
站在一側的冬青淡然道:“無處可逃。”
洛寧兮滿意的笑了笑。
皇帝禦駕親征,在城內迎擊;鎮武侯沈亭從外包抄,将叛軍團團包圍,一時間叛軍被前後夾擊,竟是無路可逃。
情勢瞬間便逆轉了。
他慢慢的收回手,看着冬青道:“是時候了,冬青。你在營中多年,将士們雖仰着我的威名,但比起我對你和墨瀾卻是更多的信任和依賴。如今她不在,你說的話,也許比我的話要有效得多。”
冬青靜默不語。
洛寧兮接着道:“去罷,做你該做的事。切莫叫他們枉費了性命。這世上不會再有鎮安王,你也去為我做這最後一件事,你的前途,也不要耽誤了。”
冬青俯身跪拜:“屬下一生只忠王爺一人,斷不再侍奉他主。”
洛寧兮搖頭笑了笑:“皇上便是天下之主。冬青,你切莫學墨老将軍,我這樣的人,不值得你盡忠。”
冬青再拜:“王爺珍重。”
說罷便退了出去。
洛寧兮複又執起書卷平靜的閱讀。這也是冬青此生最後見他的光景。
……
……
昊元八年元月三日,鎮安王反,率軍二十萬直搗帝都,皇帝率禁軍拼死抵抗,不敵,兩戰兩敗,轉攻為守。
同月廿日,鎮武侯率平北軍前來援助,兩軍包圍,叛軍陷入困頓。廿三日在叛将冬青鼓動下叛軍大批投降,轉為平北軍麾下,共讨鎮安王。次日墨家餘孽墨氏率三千逐月騎殺出帝都,與叛軍會和。
廿七,冬青戴罪立功率軍攻打叛軍,叛軍抗,不敵。冬青戰死。
三十,逐月騎降,鎮安王與墨氏雙雙自焚于營中。叛亂平,鎮安王谥號“缪”。戰後,鎮武侯北歸。
昊元九年,帝崩,太子登機,改年號大平。
大平一年,帝賜婚,平怡郡主下嫁鎮武侯,次年誕下一子,帝大悅,賜名佑平
大平四年,安陽長公主薨,帝巡游期間收義女文清公主。
大平十九年,安鎮出一醫仙俠侶,萍蹤不定,形似故人。帝慕名欲尋,未果。
大平三十二年,帝崩。
……
……
安鎮,某山。
面容絕資的青衣男子在四周轉了一圈,深吸口氣,直覺心情愉悅,有着說不出的暢快,回頭看着身後那人道:“此處幽雅寧靜,空氣清新,很适合欽兒養肺;山下就是小鎮,方便采購;又有翠竹作伴,我們若要搭屋還能就地取材,我覺得此地甚好,墨墨,你覺得如何?”
身後跟随的乃是一懷抱童子的素衣女子,長發披肩,素顏端麗卻又含着幾分英氣。見他問起,抿唇淡淡一笑:“的确不錯,你的眼光素來極高,挑了兩年才相中一處。這樣的地方,爹娘未已和馨兒也必定喜歡。在此立碑,定也是願意的。”
懷中漂亮的幼孩瞪着黑溜溜的大眼好奇的觀望一圈,複又拽着女子胸前的衣襟奶聲奶氣道:“潔潔……欽兒要葉葉。”
女子才一愣,男子已回身用修長的手指抵着他的唇糾正:“是姐~姐。欽兒記好了姐夫才給摘葉葉。”
“婕婕……”
“是姐——姐。”
“姐——姐。”幼童又重複了一遍,伸着手撒嬌,“葉葉,欽兒要葉葉~”一激動竟忍不住咳嗽起來。女子頓時吓了跳,一面給他撫背一面瞪着青衣男子:“羅汐,你別逗他了。”
“好好好,給你葉葉。”他無奈的嘆了口氣,伸手給他折了片竹葉,看他歡喜的咯咯直笑,扶着額頭嘆道:“這還真是……還沒孩子呢就已經先開始當爹娘了,墨墨,你說我們什麽時候才能有自己的孩子?”
本在逗着幼童玩耍的女子聞言忽然僵了僵,俏臉微不可見的紅了紅,十分不自然的将頭轉到另一邊道:“……誰知道,想要孩子,你得先給孩子安個家,就這麽個山頭,你讓我們欽兒餐風飲露不成?”
男子舉起雙手作投降狀:“是是是,這不很多竹子麽?搭個竹屋也不難,只要你我夫妻齊心……”
女子咳嗽一聲:“這次我可不動手,安家立室是你們男人的責任,偶爾也養我享受下女子的特權如何?”
男子頓時拉着一張苦瓜臉,但還是乖乖的去準備蓋房事宜。轉身折了杆細枝在地上畫着構圖。女子看着他認真的樣子,唇角輕輕一彎,手慢慢的撫上自己尚是平坦的小腹,笑意卻忍不住越擴越大。
男子對着地面琢磨了會,忽然道:“此山這般幽靜,卻缺了個相稱的名字,依我看‘青衫’此名甚好,便索性給這座山留個風雅的名字如何?”
女子淡淡一笑,柔聲道:“好。”
青衫相隐,攜手共度,他們彼此相依,再去創造血緣。
很快,很快,他們就會有新的親人。
她這樣想着,遠遠望了眼無邊的青竹,又将視線落回到他身上,握緊了身側幼童柔軟的手,唇邊笑意溫和。
作者有話要說:完結完結~不過還有一篇關于皇帝的番外。熬到半夜才碼完,這幾天一直拖着稿子實在對不起!
終于完結了,作為某寒第一篇完結的長篇,某寒表示灰常感動,也多謝一直看文的各位!也希望之後能繼續支持的說!
新文是系列作~不過由于各種忙,所以真的發文恐怕要等到寒假……某寒也想有個比較充裕的時間來好好的寫寫下一篇文,想體驗一下新的寫文方式所以會是第一人稱,畢竟這篇裏其實還是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而某寒也還在各種歷練當中。
在此鞠躬!
☆、番外章 黃粱一夢
翊兒,翊兒,這是你的弟弟,你要好好照顧他呀。
女子的聲音溫柔清澈,帶着糯軟的笑意,好似就在耳邊。他張了張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方要伸出手去,從他面前跑走的卻是一個玉雪可愛的男孩,睜着圓溜溜的琥珀色眼眸看着他,同樣糯軟着嗓子喚他:皇兄。
別跑,會摔的。他來不及叫住他,他便風一樣的從他面前離開,明明那樣弱不禁風,不長的腿卻跑得飛快,叫他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兮。
……寧兮。
耳邊忽的有人急喚:“萬歲爺!”
驟然驚醒。
洛翊兮慢慢的從龍榻上撐了起來,從那人手裏接過帕子擦了把頭上的虛汗,淡淡道:“李德,現下幾更天了?”
李德低着頭道:“四更了,皇上這是……又魇住了吧?”
洛翊兮并不回答,只道:“睡不着,李德,你随朕去禦花園走走。”
……
……
深夜的禦花園冷冷清清,洛翊兮披了件外裳便端坐在禦花園的涼亭中。時值初春,夜風習習,春寒料峭,李德連忙點了個手爐呈到他面前:“皇上,天寒地凍,要保重龍體啊。”
洛翊兮下意識的接過,恍惚道:“寧兮身子不好,也給他……”話說到一半,才兀自苦笑着扶額,“是了,他早已不在了,那把火燒得那麽幹脆,他想必是恨毒了朕。”
李德只道:“娘娘不會怪皇上的。”
洛翊兮嘆了口氣。
她不會怪他,她自然是不會怪他,她從來是那樣溫柔恬淡,連寧兮那樣來到的孩子她都真心愛護着,她又怎會怪他?
他的娘親,明明是這樣溫柔卻軟弱的人,他愛她,卻也恨她,恨她懦弱無能,恨她妥協退讓,恨她……是自己的娘親。
更恨她抛下了自己。
他仍然記得三十八年前,他的母後還不是母後,那時他還在安王府,在她懷裏,聽她輕輕的哼着歌,看着遠處站着的男人輕輕的笑,那是他的父親,而那時,父親身邊也沒有別的女人。
而他的娘親,那樣溫柔的笑意,他永遠都記得。
一直持續到他的父親成為父皇,她成為他的母後,而那個男人三年不曾踏足萬華宮,身邊多了女人,他也多了許多弟弟時,她仍舊是那樣恬淡的笑着,除了偶爾流露出眼底的苦澀,她甚至不曾讓別人看到她眼角的淚痕。
一直到十二歲。
那一夜他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記得第二日他的父皇突然從母親的寝殿離開,她卻一日都不曾露面,隐約只知道昨夜父皇大怒,摔了滿地的東西。他買通了她貼身的宮女,得知清晨洗浴,她是一身的傷痕。可之後她再見他,唇邊仍然挂着笑意,仿佛什麽都沒發生。
有人說,皇後失寵多年,那日終于重地榮寵。可在他看來,這一切并沒有什麽不同,除了他母後的肚子一日日大起來,終于在他十三歲那年,她給他生了個弟弟。
門外枯坐一夜,等到的是嬰兒清脆的啼哭和母後虛弱的模樣。他急急進去,只能看見穩婆懷裏那紅彤彤皺巴巴的嬰兒,還有母後蒼白的唇邊嗜着淡淡的笑意,拉着他的手道:“翊兒,這孩子……你的弟弟,就叫寧兮,叫寧兮好不好?”
他自然只能點頭說好,卻覺得不值得,他從來不在乎這麽一個弟弟,他有很多弟弟,可在帝王之家,兄弟間并無過多情感,更多的反是阻礙,這點他生來就明白。甚至連他那早夭的二弟,都是他六歲時親手推到湖裏。這樣一個醜的不能再醜的嬰兒,不值得他的母後用這樣大的精力來孕育,更何況他知道那個孩子是怎麽來的,不被期待的意外,自然無人關注。
可她卻笑了:“寧兮,我的孩子,我盼他一世寧靜,翊兒,你的弟弟,一定會平安的。”
果不其然,皇後這般費力生下的九皇子,皇上卻一句都不過問,就連皇後定下的名字,他都只是由着她去。因着母親體弱,寧兮一出生便是先天不足,十分孱弱,每日憑着藥湯吊命,便也愈發的叫人忽視,甚至連他自己都是如此。
但他的母後卻不,她愛這個孩子,他弱小,她便更加細心的呵護。本來自己身子就不好,為了這個孩子,她幾乎耗盡自己所有的精力,不過一年便撒手人寰,臨去前緊緊的拽住他的手道:“翊兒,翊兒,這是你的弟弟,你要好好照顧他呀。”
他亦是緊緊的抓着她的手,含着淚點下了頭,那是他最後一次流淚,可終究沒能留住他最愛的人。
母後死了,他的心也死了一半。
父皇薄涼,後宮嫔妃無不盯死他這太子的位置。他步步為營,慢慢的将自己的對手除去,哪怕是血脈相連,他都不擇手段的去做。他喜歡他們去死,也喜歡得知他們死訊的父皇臉上痛苦的表情,他要他們比他的母後更痛苦。他不在意任何一個親人,只要需要,他随時能要他們的命。逐漸身邊剩的,只有一個小小的寧兮。
一開始照料他,是因為母親的囑托,也是母後唯一留給他的東西。因為如此,他寵他,甚至不曾拒絕過他任何要求。可寧兮卻一日比一日依賴他,身體也日漸強壯,在他五歲那年,幾乎便恢複得差不多。他喜歡軟糯着喚他“皇兄”,笑嘻嘻的看着他,那副模樣,愈發的像死去的母後。
直到寧兮能甩開他的手跑起來,他才意識到自己想要留住這個小家夥。
健康的他會從自己身邊跑開,那麽他就用藥。他按着劑量給幼弟下着慢性的毒藥,不致命,卻能讓他一直虛弱着。然後像平素一樣派着太醫診治,再每日去探望。每每見他,他都覺得心底是暖的。
他希望他永遠單純而不知情,卻忘了寧兮到底是帝王家的孩子,他的親弟弟,那個四歲就能将四書倒背如流的孩子,是多麽的聰明。
他太寵他,連變化是什麽時候開始的都無從得知,寧兮仍舊體弱,卻與他的三弟更加親厚,而在望向自己時,眼神裏卻多了疏離和防備。他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習得一手游龍驚鴻般的槍法,也不知他是什麽時候開始,明知藥中有毒,卻還是毅然決然的飲進腹中。
一直到他殺了老三,他的寧兮看他時眼神裏真真正正浮出恨意,看的他心慌恐懼,哪怕再想将他留在身邊,他卻已經不給他機會了。
西林入侵,寅都戰亂。洛寧兮憑着十五歲的少年身姿,一擊得勝。從此封王守于寅都與西林大軍周旋。從那之後,他不再單獨出現在他面前。除了威脅,他也竟找不到別的方法讓他來見自己。
彼時他早已是九五之尊,鎮安王與皇上之間勢同水火,他不是不知道,也索性放縱這樣的流言不與約束。洛寧兮人脈極廣手握兵權,這點無論在哪一任帝王眼中都是容不下的一根大刺,可他也裝作不知。彼此相安無事數年,他覺得便是如此,也是好的。
可是墨瀾出現了。
他不知道原來他的弟弟是會真心的喜歡一個女子,為了她甚至不惜打破僵局;他也不知道這個弟弟原來真這樣狠下心,要與自己兵刃相向。他滅君安墨三家,雖存了私心,卻也是為了皇權大局考慮。寧兮與他說過,他會走,會從他身邊逃開,也不會要他的任何一樣東西。
他卻只是一笑:“那麽,來奪位吧,把皇位從我手裏搶走,再去做你想做的事。否則,一切都是妄想。”
他自然不會放,他在等他,他知道他聰明,也知道他最後一定不會殺了自己。他願意用皇位去束縛他一生,卻沒料到寧兮用了那樣極端的方式,寧願一把火将自己與心愛的女人活活燒死在營中,也不願作為勝者或是敗兵來到自己面前。
他從此再也見不到他,身邊江山再廣闊,他手裏卻什麽都抓不住。
想到此處,洛翊兮忍不住咳嗽起來,咳得臉色慘白滿頭虛汗,身側的李德連忙替他撫背,卻見他手心裏染出的那抹嫣紅,臉色一變,慌道:“皇上……”
他只是擡手止住他:“不許聲張。”
李德諾諾連聲,眼底卻含了絲淚。他混不在意,慢慢的将手裏的暖爐抱的緊些,再緊些,仿佛這樣做,那些暖意就能沁進心底。
翊兒,翊兒啊……
那樣溫柔的嗓音就在耳邊,他雙目沉沉,意識也恍惚着,看見遠處那個溫婉傾城的女子牽着那個粉嫩可愛的男孩就在不遠處等他。
他擡手欲抓,卻只餘一手空。
作者有話要說:最後番外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