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貳·春思重

一覺夢醒,她便被宋慈留了堂。

屋外花影忽深忽淺,羞答答地藏在窗邊。

宋慈着一身藏青色旗袍,坐在平時批改作業的書桌前,旁邊站着那位過分靈秀聰敏的學生。

她說:“沈裴秀,你寫英文單詞的水平和寫漢字的水平‘不相上下’。”

作業本在書桌上攤開,用毛筆抄寫的英文長詩淩亂潦草,每個字母如叢生的野芥。

下方,赫然一個朱紅色的“良”字。

沈裴秀的字不甚雅觀,與本人完全是兩個樣子。宋慈不止一次在課堂上誇贊她作文有靈氣,又在作業批語裏勸勉她改進字跡,這是第一回 私底下找她。

聽出宋慈的反語,沈裴秀揪了揪指尖,嗫嚅:“我盡力了。”

宋慈并不認同她的說法,她站起來,讓出椅子,“你坐我這,寫幾個字給我看一看。”

沈裴秀受驚似的後退幾步,“宋先生?”

宋慈總疑心她再多說一個字,這位學生轉身就要逃入春光裏。

她詫異地問:“不能寫嚒?”

沈裴秀是民興班裏最出色的學生,宋慈對她青睐有加,期待她做得更好是情理之中。

沈裴秀搖頭,“可以寫。”

她一邊說着,一邊坐下,翻開作業本新的一頁,“我該寫什麽?”

宋慈說:“先寫漢字,把你前天交上來的小詩再寫一遍。”

這段時間宋慈在教他們古今中外的詩歌,前天的國文作業是以“春日長寧”為主題,即興創作一首小詩,不拘格律與形式,不限派別與字數。

大多數學生用的是白話,只有少數人用的是文言。

提筆、蘸墨、落紙,沈裴秀寫道:

春日薄,春衫透。柳眠花醉,幾許清夢深。長寧煙景當如舊。

臨水鏡,照月明。不賦閑愁,教人詩興濃。應許少年縱意游。

等完成最後一個字,沈裴秀忐忑地望向宋慈,問:“可以嗎?這樣。”

宋慈心裏已經有了眉目,細且長的指在桌上叩着,聲是薄的,“昨天學的的英文詩選一句寫吧。”

沈裴秀很輕地嘆口氣,寫下第一個單詞“The”時,她臉色泛白,頓了頓,她繼續往後寫“trumpet ”,運筆的右手被人用适當的力道握緊。

她猝然偏頭,朝身側垂頸近前的人看去。

宋慈回了一眼,沒什麽神色變化,提醒她:“指實,掌虛,腕穩,專心。”

她的口吻嚴肅認真,一如課堂教學時分,沈裴秀心髒砰砰亂跳,震得整個人小幅度顫抖。

宋慈一手撐住桌面,一手助她運筆,補齊了這句英文。

“The trumpet of a prophecy!O Wind,If Winter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昨天的抄譯作業,來自英國詩人Shelley。

沈裴秀正以為一切就要結束了,腕部忽重,促使她更用力地握緊筆杆。

宋慈書寫漢字的格式和他們不同,不是自上到下,而是從左往右。

“哦!西風,吹響預言的號角,冬天若來,春天會遠嗎?”

這是沈裴秀自己的翻譯,她默記下來了。

筆尖最終停頓在問號的“點”上,宋慈保持這個姿勢不動,墨水在紙面上洇開。

沈裴秀出了一身虛汗,她牙關緊咬,脊梁伛偻,腦袋無力地垂落。

宋慈遲疑,“你的右腕和右臂受過傷嚒?”

沈裴秀說:“一年多前傷過一次。”

宋慈不言不語,抽出她手中的毛筆擱到筆山上。

掌心一空,沈裴秀也如被抽了魂似的,眼裏湧動委屈的淚水,宋先生這是嫌棄她了嗎?

“沈裴秀,”矜持自重的女先生半蹲下來,虛虛握住她的右手腕子,“傷得疼嚒?”

怪不得感覺她運筆使不上勁,上課時寫字久了,半邊身子都在顫抖,宋慈以為是她多心,原來真是累得疼了。

“疼,疼得要死了,”沈裴秀被燒紅的鈍刀子剜着心,每說一個字都要喘口氣緩緩,“先生,你說他們怎麽能這樣壞?”

宋慈問:“要和我講講嚒?”

女學生的眼淚霎時滾落下來,滴到她的手指上,燙得女人心尖發疼。

鏡明學堂根據學生年齡,将學生分為啓蒙班、進學班、民興班,沈裴秀上進學班時的國文先生是柳審行柳先生。

柳先生不止一次痛斥自己的學生:“你們這些男學生竟然比不上沈裴秀一個女學生,丢不丢祖宗的顏面!”

男兒本色,自诩頂天立地真英雄的男學生,漸生嫌隙與龌蹉。

一年多前,同樣燦爛春陽的時節,沈裴秀的閨友不慎将風筝挂在樹枝上,沈裴秀爬到樹頭取風筝,一群同窗結伴經過,不知道人群中是誰提了議,他們合力搖動樹幹,圍聚在樹底恐吓她,沈裴秀意外跌落,砸傷半邊身體,痛得當場暈厥。

蘇醒是在兩天後,鎮上醫館的大夫說她的右腕和右臂傷勢過重,哪怕新接重長都無法再正常使用,不說提物,寫字都難。

沈裴秀的家人不死心,把她送入城裏洋人開的醫院治療,一治一年,今年開春,她才帶着右腕臂上猙獰的傷疤,回到長寧鎮繼續求學。

“先生,柳先生說‘你什麽都好,可惜是個女子,亂了倫理綱常’。女子?女子?女子又怎麽了!男人輸給女人便是丢祖宗顏面,難道這天底下的祖宗只是男人的祖宗,女人是無祖無宗的孤魂野鬼嗎?”她好傷心地哭,斷斷續續地傾訴這揮之不去的夢魇,“我娘我爹氣瘋了,請族中長輩做主,讓他們在我家門口那條街上跪了整整一夜,他們一共賠了我五畝水田,十棵桑樹,七百銀元。”

沈裴秀揚一下唇,笑得苦澀,“我的腕與臂,值這麽多錢。”

宋慈又怒又憐,“誰稀罕這錢!”

她十分懊悔起了這話頭,勾出沈裴秀一段傷心事,有些慌神地去搽沈裴秀臉上的痛楚,怎麽都搽不掉。

她說:“生為女子又做錯了什麽呢?什麽話都叫男人說去了,什麽事都讓男人做去了,這是愚昧,這是無恥!”

沈裴秀啜泣,低頭看她,“我也想寫好字,好好寫,好多人都誇過我字寫得漂亮,我也想你看到那些漂亮的字,讓先生誇一誇我。可是我沒辦法,沒辦法和以前一樣了……威廉醫生說我需要繼續用右手完成一些簡單的動作,哪怕不能完全恢複,也不至于徹底壞了廢了。我練習了整整一年才能重新提筆寫字……我沒辦法,沒辦法寫好字了。”

“先生……”

宋慈突然抱住她,抱住傷心欲絕的學生,“不哭了,先生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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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疼,宋先生誇一誇我就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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