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叁·春雨足
學生哭得可憐。
宋慈聽到耳邊的泣聲,沉默着。
不知道哭了多久,沈裴秀漸漸平靜下來,她慌裏慌張地從宋慈懷裏退開,拼命用手背去抹淚水,心裏如同火燒似的,不敢去看宋慈的神色。
餘光一瞥,宋慈已經站起來,轉身離開屋子。
門被掩上了,留下沈裴秀一個人,羞愧自己的失态,她想,自己怎麽能把眼淚滴到宋先生身上,太冒犯了。
她越是想越是失落,又不敢貿然離開,幹坐在原位,雙目失神,散在作業本的字跡上。
“沈裴秀,還在哭嚒?”
宋慈去而複返,手裏拿了一條毛巾,“擦擦臉。”
沈裴秀眼底的驚詫太明顯,她重複,“拿毛巾擦下臉。”
毛巾她用滾水燙過,還有熱意。
“謝謝先生。”
沈裴秀擦幹淨淚痕,“給你添麻煩了。”
她還弄髒了宋慈的旗袍,也不知道對方氣不氣。
宋慈顯然是不氣的,還問她:“會寫鋼筆字嚒?”
沈裴秀一點都不遲疑,“會。”
鏡明學堂裏沒幾位學生有門路買城裏賣的鋼筆用,學生才會統一寫毛筆字,這不代表她用不起。
宋慈打開書桌櫃子,拿出一個長盒子,盒裏裝了一支款式時髦的鋼筆。
她說:“這支鋼筆送你了,墨水我明天拿給你。沈裴秀,以後用鋼筆字交作業,像我今天教你寫的那樣,從左往右寫。”
這樣比寫毛筆字輕松。
沈裴秀感激,卻認真地拒絕,“這太貴重了,宋先生,我不能收。”
宋慈不知道想到什麽,面露懷念,“不是什麽新東西,我讀書時經常用它來抄筆記,勤奮好學的學生值得先生的獎勵。”
她又說:“收着吧,沒關系。”
沈裴秀重新湧起淚,“謝謝先生。”
宋慈沒見過哪個女子這麽多淚,她嘆息,“又要哭了?”
“沒有哭了,”沈裴秀拿着盒子,看起來心情好了很多,她一臉天真,問宋慈:“宋先生,城裏的學生都是用鋼筆寫字嗎?”
大城市的浮華世界,她見識過冰山一角之後依舊好奇,這份好奇心随着宋慈的到變得更加強烈。
她是外來的人,一切都是新的,未知的,藏了好多故事。
宋慈考慮一下,答得嚴謹:“青年學生、知識分子之間很流行,鋼筆寫字方便很多,”她猶豫了一下,說出後半句話,“也在一定程度上象征了進步思想。”
沈裴秀果然這樣問:“什麽是進步思想?文章裏寫的‘鬧革命’算嗎?”
這句話喚醒了宋慈的記憶,她仿佛又回到學生時代,游行時講演隊聲嘶力竭地喊着口號,成排的警察對準人群開槍,一片慌亂之中被逮捕和犧牲的同學……又過了多久呢,記不清了,無數的校舍和平民百姓都在外國人飛機的轟炸下歸于塵土。
人間煉獄。
她壓住喉間的苦澀,唇色慘白,說:“千百年來,一直都覺得女子必須‘三從四德’,現在有了女子學校,秋瑾的《勉女權歌》,謀求婦女解放,男女平等的思潮,這些都是進步思想。進步思想是讓女人是人,讓民族獨立強大,讓國民平等自由,用好的代替壞的,新生的代替舊有的,在古木中燃起新火,在廢墟上重建家園。”
她們的關系是在那天下午開始真正走向親近,很久以後沈裴秀才理解這場對話之于她、之于宋慈的意義,可惜太晚太遲,只能更加痛恨那玩弄人一生的命運。
收了宋慈的鋼筆,這位學生便時常惦記着回先生一份禮物,然而貴重的宋先生不能收,便宜的又體現不出心意,她左右為難,一拖就是半個月。
朋友陳毓知道這件事,笑說她傻:“宋先生是外地人,你不如送她我們鎮上好吃的特産,聊表心意。”
沈裴秀覺得這話在理,問她:“你陪我去買嗎?”
陳毓笑着搖搖頭,“我要回家幫我爹看醫館。”
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沈裴秀一樣是春莺,只需要快活地飛,自在地啼,不用考慮生計苦累的。
沈裴秀沒有勉強她,放學後自己去鎮上賣糕點的林記。
細雨纏纏綿綿,朦朦胧胧,點染長街和彎檐,沈裴秀在店鋪門口收了傘,笑盈盈地往裏走。
“裴秀來了,今天放學那麽早?”林記的掌櫃林三娘站在櫃子後邊,熱絡地招待沈裴秀。
“教代數的高先生請了假,我們就提前放學了,”沈裴秀站在櫃子旁邊,笑問:“三娘,雪片糕還有嗎?給我稱半斤雪片糕。”
“你趕巧,還有一些,再晚可就賣完了,”林三娘奇道:“自己家吃?半斤夠嗎?”
沈裴秀說:“不是我們家吃,學堂的宋先生是外地來的人,我想送她一份禮物,林記糕點可是長寧鎮一絕,用來當禮物最合适不過。”
林三娘當然知道她口中的宋先生是宋慈,她掩嘴笑:“嘴這麽甜,三娘喜歡。”
她揚聲:“小六,給裴秀稱半斤雪片糕,好好包裝,別丢了我林記的臉。”
正在這時,旁邊傳來阿城為難的聲音,“姑娘,你還差四個銅板。”
一個十來歲的女孩提着一盒包裝好的赤豆糕,滿臉羞紅地站在高大的夥計面前。
宋念記得自己是帶夠了錢才出的門,怎麽偏偏弄丢了四個銅板?沒有及時把糕點帶回家,必定是要挨她娘一頓罵的,被發現少了分量,必定是要挨她娘一頓打的。
恐懼從心裏生出,她鼓足勇氣,讪讪道:“可不可以……”
“阿城哥,剩下的錢我來付吧。 ”
宋念淚眼朦胧地擡起頭,看見一位比她大一點的姐姐走過來。
沈裴秀把自己買雪片糕的錢,和宋念少的四個銅板擺到櫃面上。
阿城收下錢,問:“秀秀,這你朋友?”
沈裴秀一笑,“剛才不是,現在是了。”
宋念怔怔地看着她,沈裴秀晃晃手裏的糕點盒,拉起她往外走,“走啊。”
宋念直到死的那一天,都沒有再遇到過笑得和沈裴秀一樣好看的人。
“我怎麽從來沒有在鎮上見過你?”沈裴秀撐着傘,和宋念走在雨中。
宋念細聲細語:“我叫宋念,不久前才搬來長寧鎮,謝謝你,那些錢我一定會還給你,你叫什麽?”
沈裴秀笑了笑,“我叫沈裴秀。”
靈光一現,她急切地問:“宋念,你姐姐是不是叫宋慈?”
最近才搬到鎮上的宋姓人家只有一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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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比誰都值得這份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