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遺忘

“沒人知道。”艾爾簡單地回答說。

這個回答讓科斯莫不出所料。他沉默了一陣。他想到曾經雜貨鋪的莫爾的告誡,後者說,“與世隔絕的無人區”是危險的。

當時他就想,或許傑弗裏·格拉斯就是去了托雅鎮「與世隔絕的無人區」,所以才會死亡。或許,他就是在那兒得知了什麽,所以才會被吓死?

就那一晚上的時間,傑弗裏究竟發現了什麽?

在科斯莫神思不屬的時刻,艾爾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我之所以請你過來,蘭赫爾先生,是因為我想要詢問你對于傑弗裏·格拉斯的了解。你知道他為什麽會出現在托雅鎮嗎?”

科斯莫對于「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也思考了很久,他最終沒有全盤托出,但也沒有真正隐瞞。

他只是說:“他對托雅鎮本身十分感興趣,所以才會來到這裏。”

艾爾打量着他,然後問:“那麽,你呢?”

科斯莫一瞬間沉默了。

他不知道這個問題算是陷阱還是什麽,事實上他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隔了片刻,他不确定地說:“或許……同樣如此。”

辦公室內有一陣死寂的沉默。

随後艾爾說:“別這麽緊張,蘭赫爾先生,對托雅鎮感興趣的人有很多。許多外來者就是為此而來的。”

外來者。

當艾爾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科斯莫感到松了口氣,但也感到自己的神經仿佛也被什麽東西觸動了一下。那種微妙的感觸越發明顯。

……“外來者”。當托雅鎮的鎮民提及這個詞的時候,他們仿佛是在指某一類特殊的群體,是與這些鎮民、與托雅鎮格格不入的某樣東西。

那是被孤立、被排斥——同時,也被鮮明指示出來的某種存在。

因此,當科斯莫、傑弗裏頂着外來者的身份來到托雅鎮之後,他們的所作所為似乎也就多了一層理所應當的面紗——“那是外來者,誰知道他們能做出什麽。”

他想到塞勒斯先生。

這位「外來者」在托雅鎮待了十幾年,但是當科恩夫人提及他的時候,她頭一個要說明的、對方的身份特征,仍舊是「托雅鎮的外來者」。

為什麽這身份标簽如此難以揭下?

倒不如說,托雅鎮的鎮民,與這些所謂的「外來者」,究竟有什麽不同?

科斯莫感到無數的問題充斥于自己的大腦,可他只能保持沉默。在這美麗的、孤僻而冷清的鎮子上,他孤立無援,唯一可能的同伴卻已經在死在那初秋的夜晚。

艾爾又說:“你知道傑弗裏可能會去到哪裏嗎?”他頓了頓,又補充說,“據我們了解,你可能是傑弗裏生前見過的最後一個人。

“當然,科恩夫人不算在內。傑弗裏與科恩夫人的談話并沒有洩露他對于未來的打算,但是與你的談話卻可能有一些相關的要素。”

科斯莫思忖了片刻,他回憶起當時與傑弗裏的對話,然後搖了搖頭。

他說:“抱歉……但是當時我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對他幾乎一無所知,也對他的出現感到警惕。畢竟……您知道的,我孤身在外,他卻莫名其妙來找我。”

這的确是科斯莫當時的想法。

他又說:“當時,傑弗裏說,他會在第二天下午,也就是我搬家之後,再過來找我。但是他卻在那天晚上出事了。”

“你搬家了?”艾爾突然問。

科斯莫不由得一怔,他說:“呃……是的。前兩天的事情。因為科恩夫人那兒不讓帶寵物,所以我得另外找住所……”

“寵物?”艾爾又問了一個問題。

“三只貓。”科斯莫低聲說,他有點不安地問,“有什麽問題嗎?”

艾爾若有所思地盯着他,隔了片刻,他搖了搖頭,但是語氣卻微不可見地變得溫和了一些。他說:“沒什麽。我只是……沒有想到。”

他有一種深藏着某種未知含義的目光,仔細地打量了科斯莫一會兒。

科斯莫幾乎在那種目光之中坐立難安。他感受到了對方态度的變化,但這種情況更加令他感到莫名其妙。

這是什麽意思?為什麽這位中年警員,像是突然變得客氣了一點?

就像是……

科斯莫突然怔了一下,他想到了一個被他遺忘的細節。

當那位偵探先生去旅館裏找他的時候,一開始,傑弗裏的态度同樣粗魯直接,但是莫名其妙地,傑弗裏卻突然恭敬而客氣了起來。

在傑弗裏的死訊突兀地傳到他的耳中的時候,那種震驚沖淡了科斯莫心中的狐疑與不安。但是現在,面前這位艾爾警員的态度變化,卻再一次勾起了他當時的那一絲疑惑。

他不明所以地盯着艾爾看了一會兒。

這種十分相似的态度的變化,究竟基于什麽?

艾爾卻避而不談,他只是無奈地說:“看來我們對于傑弗裏的調查,又一次陷入停滞了。”

科斯莫遲疑着問:“鎮上沒有其他人注意到傑弗裏的行蹤嗎?”

艾爾搖了搖頭,又說:“秋天到了,很多人不會在半夜的時候出門,自然也沒人注意到,為什麽傑弗裏會出現在警局附近。”

又是「秋天到了」。科斯莫暗自想。

秋天對于托雅鎮的人們來說,像是一個特殊而奇異的時節。人們在這段時間裏顯得謹慎而內斂。塞勒斯先生為此警告過他,面前這位艾爾警員同樣如此。

“秋天……有什麽特殊的嗎?”在不知不覺中,科斯莫就問出了這個問題。

艾爾突兀地用一種驚訝的目光打量着科斯莫。他問:“您有離開托雅鎮的打算嗎?”

“是的。”科斯莫遲疑着回答,“三天之後的火車。”

“那麽您就別好奇了。”艾爾委婉但堅定地說。

科斯莫多少有些吃驚。

艾爾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便走到窗邊,拉開了窗簾。天光照耀在遠方群山的紅葉之上。艾爾含糊不清地說:“紅葉的選民……會在這個時候挑選忠誠之人……”

科斯莫難以避免地露出一絲古怪的表情。他想,這聽起來像是某種……不太對勁的宗教?

可托雅鎮上又沒有教堂。他想到這個疑點。

但是當他想到這個疑點的時候,他又突然地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

在傑弗裏·格拉斯的調查筆記上,這位老練的偵探先生,卻沒有提及「托雅鎮上沒有教堂」這個疑點。

對于傑弗裏來說,這不算疑點嗎?是因為科斯莫自己的來歷特殊,所以他才格外看重這一點嗎?

但是,傑弗裏卻明明在筆記上提及了「神的力量」,甚至懷疑托雅鎮與神有關。這意味着這個世界的确存在着神明,不是嗎?

他這麽想着,便不由得翻找起大腦中的記憶,想要從中尋找一些蛛絲馬跡。他好奇這個世界的人們對于神明、對于宗教的态度。

不過,這時外頭突然出現了一陣喧嘩聲。

艾爾像是猛地回過神,大步走到門邊,打開門詢問着什麽。随後,他又回過頭來跟科斯莫說:“鎮長來了。大概是為了傑弗裏的事情。”

鎮長?

科斯莫想到了在鎮子廣場上的那座雕像。他感到些許好奇,不過沒有輕舉妄動。這間辦公室大半是由玻璃圍成的,所以他可以直接望見外面的情況。

他瞧見一個年長的、大約五十歲的男人,在其他人的簇擁之下走進了警局。不能說那個男人有多蒼老或者臃腫或者醜陋,但是他身上的确有一種微妙的「世俗」的庸碌之感。

那位鎮長露出客氣的、欣喜而熱情的微笑,有時候他會故作姿态地皺起眉,像是要語氣嚴肅地說點什麽,但是下一秒,那嚴厲又化作一種親昵的指責,好似那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表面文章。

鎮長在警局裏走了一圈,像是對警員們的工作發表了一些意見。

他也望見了艾爾與科斯莫在玻璃組成的辦公室裏對話,但是他展現出——甚至是刻意展現出——一種尊重的、欣賞的态度,只是隔着玻璃朝他們相當友好地一笑,并沒來打擾他們。

在離開警局之前,這位鎮長又以一種格外鄭重又亢奮的态度,提及那樁死亡事件。

他說傑弗裏·格拉斯這位「外來者」的死亡讓他感到毋庸置疑的遺憾與悲痛,托雅鎮竟發生這樣慘烈的案子,讓人感到極度的不安與洶湧的可怕。

那些辭令幾乎令人驚訝,因為沒人想到——至少科斯莫沒想到,在這群山與河流圍繞的小鎮子上,居然也能出現這般客套繁複的話。

在鎮長走後,警局裏突然出現的那些人,又好像突然地消失了。

艾爾始終保持着一種平靜的、如同面具一樣的表情。

科斯莫有些困擾地望了望外面,又望了望艾爾。他心中多少有些尴尬,便問:“這位鎮長……始終如此嗎?”

艾爾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他說:“您是不是覺得,他仿佛某種政治動物?”

科斯莫感到這種說法有點令人不舒服。

“不過,有時候,托雅鎮總會帶來一些驚喜。”艾爾像是自言自語地輕聲說。

……科斯莫心中倒是突兀地燃起了一撮火苗。他心想,托雅鎮,以及這鎮上的人們,都神神秘秘、語焉不詳,實在令人很不愉快。

不過這種火苗很快就消失了,只留下些許餘燼,靜靜地躺在他心中的某個角落,等待着某一刻的風吹草動。

艾爾親自送他到警局門口,科斯莫也客氣地說,如果之後警局這邊有需要的話,他也十分願意配合調查。

艾爾因此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這一番折騰下來,時間已經是中午了。科斯莫有氣無力地在附近找了一家餐廳,随便吃了點東西,才感到自己的精力慢慢恢複過來。

他想到心中堆積的許多問題,更加煩惱不堪。

不過,他又想,再過三天,他就可以離開托雅鎮了。

在此之前,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将貓咪們的「食物」問題調查清楚。他不希望不明不白地離開——萬一在外面找不到貓咪們的食物呢?

想到這裏,他就幹脆又去了趟鐘表店。

然而令人驚奇的是,老巴德居然還是沒有想起他夫人凱瑟琳·巴德的存在。

這可讓科斯莫覺得奇怪了。

是他們猜錯了,巴德其實是真的遺忘了自己的妻子,還是說,巴德還沒有從記憶商人那兒買回自己的記憶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