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露濃花瘦(2)

将近晚膳時分,胡姨娘道:“我去叫姑太太和夫人,你們姐妹倆在這裏說說話吧。”說着對表妹笑了一笑,走了。我與尚棋表妹每次單獨相對,便要搜腸刮肚地想着跟她說什麽好,但還沒能我想起合适的言辭,尚棋卻先緊緊拉住我手,歡顏笑道:“許多日子不見表姐,妹妹心中着實想念呢,只是我求過母親多次,想來看望表姐,母親卻說姑母身子不大痛快,姑父近日也因咳疾閑居在家,我若來了多有不便,是以今日才得一聚。”我略略挑動嘴角,道:“今日不是來了,只是父母有恙,怕是招待不周。”“表姐這是說哪裏話,咱們姐妹能得湊在一處說說話,妹妹心裏便十分高興了,”說到這裏,尚棋拿出一支玉簪,“這支簪子,是父親前幾日給我的,藍田翠玉琢成,我想着這麽好的東西,也只有表姐配得上,故而拿來送與表姐。”我連忙辭謝,道:“舅舅給你的,又這樣貴重,我怎麽能要呢?”尚棋神色微微一黯,道:“表姐若是不收,便是瞧不上妹妹的東西了。”我使勁搖頭,道:“這是哪裏話,我們是表姐妹,表妹的東西自然是極好的。”“我知道,表姐是嫡出,我是庶出,身份自然是有些不同的。”尚棋說這句話的時候,眼中籠罩着一層陰影,不知為什麽,我卻覺得這陰影比她方才燦爛的笑容更真實。我不欲惹她不快,忙道:“表妹快別說這些話,我收下便是。”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這不過表妹機關算盡中的一小步罷了,而這支藍田玉簪,只不過是她的牛刀小試。舅母一幹人用過晚膳,由王家的轎夫接走了。愛蓮堂裏只剩下我和母親,并素簡等兩個丫鬟。“母親,我不想入宮,不想去那不得見人的地方。”我娥眉微蹙,用哀憐的目光望着母親嘟囔道。“為何?”母親細細地啜了一口香片,閑閑問道。“宮中規矩森嚴。最要緊的是,皇帝已經有了那麽多嫔妃,兒女都一大群了。卻猶嫌不足,不理朝政,還要與……。”我把一天的不悅化作了珠落玉盤般的語氣。啪,母親将茶碗一合,憂心忡忡道:“我為什麽不願你入宮,就是因為你這性子,皇帝的事也是容得你信口胡言的,你父親是為官的人,他的女兒卻在家裏議論皇帝。我怎麽能放心呢,外人還都道你懂事——你就不能學學素簡,素簡只比你大三個月,卻處處像個大人。”素簡略施一禮,謙遜道:“夫人別這麽說,小姐是有福氣呢。”“福氣……”母親的臉上有一層隐憂,“福氣不會跟誰一輩子的。”暮色已臨,遠山如黛,我與素簡徜徉在花園裏,晚風劃過身邊,送來絲絲寒意,夾着一點梅花幽微的清香。素簡半笑半嗔道:“小姐,你今兒怎麽這樣嘴快,當着夫人的面就要說皇帝跟李師師的事。”我有一絲悵惘,道:“我也是一時想到此處了——素簡,那皇帝雖是九五至尊,可他已有了那麽多的嫔妃,又會把誰當成唯一至愛呢,我想要的夫君,必得是他心中只有我,我心中也只有他,才不枉了千年修成的緣份。”素簡替我绾了绾被夜風吹散的青絲,無奈嘆道:“莫說帝王,就是小姐不入宮,早晚也得嫁與官宦子弟,家裏有三妻四妾豈非平常?就說那蘇子瞻,對發妻十年間‘不思量自難忘’,已屬情深意重,不也還是有愛妾朝雲嗎。”我一時無語,素簡的話,并非全無道理,卻叫人心中難免失落。素簡笑笑,溫然言道:“小姐還是不要再想這些了,以後也不可這樣口無遮攔,沒得叫夫人說我教壞了你。”我滿不在乎,道:“你放心,母親還誇你呢。”終于解下了束縛,摘下了面具,心中輕松許多。“不過話說回來,母親說得對,你确是比我老成持重呢。”我又咯咯笑起來。素簡無聲地笑笑,夜色裏,她兩汪清水似的丹鳳眼,有說不出的明澈,“小姐的聰慧,不是凡俗女子可比的,小姐只是心思單純,可是心思單純有什麽不好,經歷過,懂得了,那要付出多少代價,我倒寧願什麽都不懂。”素簡說的話,我似不能全部懂得通透,只隐隐覺得應是又在想她家以前的事了。算起來,素簡的父親也是做過一任小官的,只是他死的早,家道中落,素簡的母親沒有兒子,就到我們家作了我的乳母。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素簡小時候沒有名字,只因她排行第四,乳母便總叫她四妹。有一天,我搖着乳母的手,言道:“天天 “四妹姐姐” “四妹姐姐”地叫,好別扭啊!”乳母笑道:“小姐既讀了那麽多書,就煩小姐給取個名字吧。”我略略一忖,道:“心簡如素,人淡如菊,叫素簡好不好?”乳母說極好,便回了母親,從那以後,四妹就叫做素簡了。素簡的話,我不是很明白,卻不想深究。對于看透別人心思這件事,我不是沒有能力,而是沒有興趣。“對了,”我忽然想起一事,拿出尚棋送我的玉簪,把午後尚棋贈簪一事對素簡說了一遍。素簡冷冷笑道:“哼,她們娘兒倆是瞧準了小姐能入選呢,要不胡姨娘怎麽如此奉承小姐。”我心中煩亂,道:“好沒意思,真不知她們心裏整日想的什麽。”其實她們想的什麽,我并不是不知道,只是懶得去想這些人。素簡柔聲道:“小姐今兒也累,心裏又不痛快,明天一早,我跟冰弦陪小姐去蕩秋千,好不好。”我喜上眉梢,笑道:“好啊,太好了,”頓時将一天的不快抛諸腦後。第二天我早早地起來,不等素簡過來伏侍,我已套了一件輕便的縷金桃花短襦在身上,下系櫻紅雁羽輕羅底裙,足蹬繡花軟鞋。素簡端洗臉水進來,且驚且喜道:“難得小姐起得這樣早!”“那是自然,你知道我最愛蕩秋千了。”我笑盈盈道。“小姐多穿些吧,外面好冷啊。”冰弦搓着兩只手,不時又擡起手來呵一口氣暖暖。她頭上梳着小小兩個雙環髻,憨态可掬。身穿一套蜜合色衫裙,清淡素雅,只在衣角處繡着幾朵小小的夕顏。冰弦與素簡都是我的貼身侍女,但是冰弦只有十三歲,所以一應釵钏盥沐,都是素簡掌管的。我利索得绾起頭發,趁着準備洗臉的空兒,對冰弦笑道:“你蕩一會兒秋千,便不會這樣說了。”我洗過臉,等着素簡來為我梳頭,看到銅鏡裏映出一張歡快的笑臉。素簡将赤金雲紋簪子別在我的發髻上。一時與冰弦也都收擡好了,我們正要出門,只聽門外咿咿呀呀的叫道“姐姐,姐姐,我要樹上的花,你給我摘下來。”這是我的弟弟李迒,十歲不到,卻是粉團兒似的可愛。我趕忙跑了出去,見他踮起腳要摘樹上的梅花,卻怎麽也夠不着,便伸手折了一枝青梅放在李迒懷中我住的閣子門口,種着兩株青梅,如今是春天,樹上開滿了雪一般的白花,香苞素質,如玉人新妝,煞是好看。我見只有弟弟一人,問道“怎麽你一個人跑出來,何媽媽呢?”這時冰弦也出來了,忙道:“老爺說今天家裏要來客人,夫人自己帶了筝兒收拾酒馔,忙不過來,叫我娘幫忙去了。我娘就叫來興領着少爺玩的。”說着,又問李迒道:“來興呢?”李迒奶聲奶氣答道:“來興在外面不敢進來。”我看着弟弟那嫩嘟嘟的小臉兒,禁不住笑了。只聽來興在外面叫道,“小姐,快叫冰弦姑娘領少爺出來吧。” “等一等,”冰弦向着來興叫道,又向我道:“小姐,今天家裏人手緊,來興照顧少爺怕不妥當,讓素簡伏侍小姐,我看着少爺,可好麽?”那自然再好不過了。冰弦的母親是弟弟的乳母,原本也是有個兒子的,只是生下三天就夭折了,也許因為這一層緣故,冰弦對李迒一直如親姐弟一般。我看着冰弦帶着李迒玩去了。忽又想起一事,回頭問素簡道:“馮姨娘呢,怎麽不在家麽?”“聽來興說,馮姨娘的叔叔沒了,她回娘家致祭去了。”素簡一面關好門,一面嘆道,“到底是妾侍,不然,老爺該與她同去了。一家之中,嫡庶有別,也怨不得那尚棋小姐如此工于心計。”我心中暗暗不服,道:“嫡庶有別麽,我卻不覺得迒兒與我有何不同。”“少爺畢竟是男孩,家裏又沒有嫡子——表小姐哪能與少爺相比呢?”素簡也曾是庶出女兒,此時大概想起了身世,不免有些悵惘。我怕她傷心,拉過她手道:“別站在冷風裏說話了,咱們快去蕩秋千吧”顧不得早春的陣陣寒意,我坐在秋千架上,蕩了起來。秋千紮在一片梅樹之間,正是梅花怒放時節,幾株梅樹丹若朝霞,白似瑞雪,清風襲來,暗香浮動,有幾點落英,撲在身上,隐入草從。秋千在春風中飄蕩,心花在陽光下怒放。蕩了一會,我興致愈高,又站在秋千上讓素簡再推得更高些。“小姐仔細手酸,可站穩些。”素簡爽朗笑道。“沒事,素簡你也站上來吧,我都快踢到樹上的花了呢,呵呵。”我無拘無束地笑着,任憑秋千蕩起的風吹透春衫。不過一個時辰,我的額頭上沁出點點的汗珠。素簡見狀,笑道:“小姐出汗了,小心着了風寒,我回去拿塊絹子,還有去年摘的荷葉,沖一碗荷葉茶來給小姐喝,可好?” “好啊!”我興致勃勃,秋千蕩來蕩去,一刻也不曾停下。素簡走了幾步,又回頭向我道:“那小姐一個人在這可要當心啊,累了就下來歇歇。”我忙應了一句,道:“好了好了,快去吧!”素簡一徑回房去了。她一走,我玩心大起,把繡鞋在蹬板一褪,只穿着一雙羅襪站在上面。又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手漸漸地有些麻了,又有些口渴,卻還不見素簡回來,我輕輕跳下秋千,薄露初零,涼涼地沁入腳底,直沁到心裏。我一邊甩着酸麻的手指,一邊望着西角門處想着怎麽荷葉茶還沒沖好。忽然,身後“咯拉”一響,虛掩的門被緩緩的推開,我正沉醉在滿院梅樹的馥郁芬芳中,驀然呆住了……進來的不是素簡,卻是一個穿皂色羅衣的陌生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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